第五十六章

　　
　　路天赐这几个月忙得疲惫不堪。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将全公社洗刷得满目疮痍。经不起雨水冲刷而大量崩塌的山体，被洪水裹挟着如脱缰的野马越过河堤，在稻田里留下堆积如山的沙石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漂浮物品。用茅草盖着的农舍，像覆盖着一件穿了几代人露着脏兮兮的变了色的破棉絮一般，破败不堪。他伫立在一处高坡上俯瞰着受灾最严重的包括大山在内的四个大队，心情异常的沉重。面对已被洪水冲毁的稻田和改道的河流，他一面上报灾情，一面与干部们日夜操劳制定规划。或许是眼前严峻的事实，或许是受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工作作风的感染，公社的各路头头们一改往日的老爷作风，把一些以往花里胡哨的、能让人产生热情又没有实际效果的表面鼓惑，统统放弃在一边，大家众志成城，通力协作，实打实的干好每一件工作，这种现象让他很是欣慰。
　　很快的一条两边护坡上都工工整整砌着石块的暂新的河道，相伴着两边都栽下了槐树柳树的笔直马路，贯穿四个大队。走在上面的人们，笑逐颜开，赏心悦目。四个大队经过商议，决定由每个大队派一名社员，组成四人的养路班，每天挑沙补路。路天赐一次次骑着单车在这条路上飞驰时，内心那种心旷神怡的成就感，充溢着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常想，如果不是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或许大山冲的河与路还是老样子，他可能也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和魄力来改变这一切。
　　他自己亲自在大山大队蹲点，在正式入驻之前，他独自一人走访了许多社员家庭，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状况。不用任何人陪同，凭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洞察体会，绝不雾里看花。他的直率、爽朗和真诚，消融了干部与群众之间那道看不见摸不着，而又真实存在的隔膜。大家都愿意和他说一些真心体己的话，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不保留的袒露给他。
　　在和大队革委会成员的接触中，就知道书记陈四林是个八面玲珑的老油条，上上下下谁也不得罪，缺乏自主能力，没有实干精神。副书记伍力雄则是一个没有实际水平的干部，只知道呆板的执行上面的指示精神，连文件的真实意图也理解不到。作报告时，连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全，口里老是“这个，咹，这个这个，咹”的接不上词，半天也表达不清意思，听起来费劲让人烦躁。
　　在充分了解每个生产队的实际情况之后，路天赐召开了由全大队常委参加的座谈会。
　　同志们，我这次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做调查，直到今天才和大家座谈。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坐在屋里听你们的汇报。我们对毛主席的热爱不是挂在嘴上的，要放在心里，要心中有个红太阳！大家在理解上面的政策方面有存在误区，一切以政治挂帅，尽搞一些假大空的花架子，把生产撂在一边。怎么能提高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和责任心，怎么能搞好生产？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一年到头没有成效，就意味着吃不好住不好。共产党打天下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都过上好的生活！你把地种好了，产量提高了，房子盖好了，没有了后顾之忧，不用国家补贴照顾，还能积极上交公粮，就是对党和国家最好的报答！所以，我们必须在不违背党的方针和政策的前提下，扎扎实实的干，搞活集体经济，改善群众的生活。现在上面又说要坚决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依我的理解，我们大力发展集体经济是完全符合政策法令的！像四队的干部社员，他们将一些不适合插水稻的旱田改种药材，我看挺不错。我爬上四宝峰看了，你们知道住在那上面的生产队保管员怎么说的吗？他说，路书记，您是爬上四宝峰的第二个干部！唉！真让我寒心！
　　路书记在四队待了四五天，发现队长和指导员都是些敢说敢干的人，和他们座谈时，能听到真话实话。
　　那天他们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候，他看了看天色，就意犹未尽的对海六子和七爷说：“时候不早啦，我们明天接着聊。”这么多天来，他总是按时骑着单车赶回公社吃饭，从不到谁家吃饭的。
　　见他起身要走，海六子一把拉住他，非要留他吃完饭再聊：“路书记，吃完饭我们接着聊，现在公路修通了，畅通无阻，今晚又有月亮，您就是晚点回去也不要紧的。”
　　单丽也从从厨房走出来挽留：“路书记，我已经把米下了锅，您非要走的话，我就只好将属于您的那碗米捞出来给您带上。”
　　七爷也在一旁帮着挽留：“路书记，跟您说实话，留您下来的目的，就是想和您讨论讨论有些政策方面的问题，到底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我们的心里没·····”
　　突然从前边传来大为瓮声瓮气的声音：“丽姐，还有我呢，替我多下两碗米。”
　　单丽笑着对路书记说：“您看，那个大肚王来了，我们都不怕，还在乎您那二两米？”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盛情难却，路天赐只好破天荒的留了下来。
　　高大为看着路书记的破单车，开着玩笑说：“路书记，您这破玩意，晚上就不要骑了，不安全。等会去我家换辆新的骑回去，又快又安全！”
　　路天赐眼前一亮：“哦？你还买了新单车？不会是吹牛说大话吧！”
　　七爷笑着介绍说：“嘿嘿，您可不要小看他呀，靠每天去县城拖大粪，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个买单车手表收音机的，大伙都怀疑他在厕所里掏着金子了。”
　　大为赶忙分辨：“路书记，您可千万不要听七爷的，我只不过是比人家多了二两力气罢了，年终决算还有两块钱进袋子。”
　　路天赐笑着说道：“好啊，这说明你勤劳能干，不错，如果家家户户都像你一样就好咯！”
　　晚饭后，路天赐继续和他们聊生产队的情况，大为一声不响的坐在旁边当听众。
　　单丽忽然发现大为的肩背上，有很多的石灰泥干后的印迹，就问他怎么来的。
　　大为搪塞道：“他刚才把拖粪的板车放在粪库里，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海六子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疑惑的望着大为，大为并不理睬他，而是对路天赐说道：“路书记，您说要想办法增加集体的收入。我倒有个想法，我每天在县城里拖粪，看到郊区有很多的人，帮一些厂里的基建队做临时工，他们的做法是，把赚来的钱，按比例上交给集体买工分，这样呢，既增加了集体的收入，自己当然也有好处。这应该不能算投机倒把吧，路书记。”
　　路天赐响亮的回答他：“当然不算，这是凭力气赚钱，又不是做什么买卖！问题是我们没有这样的事情可做哇！”
　　高大为信心百倍的说：“只要有您这句话，我就可以找着事干。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每天天刚茫茫亮就走出了家门，为的就是早一点赶到城里，先把大粪舀好，再去工地做工。我没有其他特长，就是有一身力气，干起活来，我不会偷奸耍滑，不惜力。基建队的队长特别喜欢我，跟我说，要是所有的临时工都像我一样就好了，这些附近的临时工，都是一些老油条了，他很不喜欢，就是找不到能吃苦耐劳的人。他早就要我找些干活不惜力气的人。我怕违反什么政策问题，一直不敢答应他，连我自己在基建队里做事都是偷偷摸摸的，在六哥和七爷面前我也不敢吱声，一直瞒着他们。工地上挑砖挑砌灰泥是点工，抬预制板就是定额，抬完就给钱的，不拖欠。”
　　海六子一脸的惊疑：“呵呵，还真看不出啊，兄弟，你居然还有这副脑筋！难怪你买得起单车手表收音机。路书记，您看他不打自招了，是不是该好好地批判批判？”
　　路天赐笑呵呵的说：“大为同志，你一个人单干，就不行！不过，没有你一个人单干的过程，今天也想不出这招来，算你功过相抵。所以我今天不但不批评，而且很赞同、很欣赏，还很支持！我看这样吧，大为同志和基建队联系一下，童队长和老指导员你们二位就把这事在社员会上提出来，讨论一下投资买工的具体数目，挑一些年富力强的能骑单车的小伙子，利用农闲时节，进城干临时工。一个人买不起单车，可以两两合作凑钱买一辆载重单车，共用一辆单车完全可行。”
　　路天赐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过两天将在大队部召开一个社员大会。大为同志，你这个主意我看值得大家举一反三的借鉴学习。我还特意交代了，必须把煤气灯准备好，我喜欢堂堂正正的发言，不喜欢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讲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