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走出心的沙漠 作者:巧儿 发布时间:2015-03-09 16:41:03 字数:11662
心荒芜了,变成一处沙漠;情冷落了,化作一季秋雨;沙漠虽大,前面总有一片绿洲;秋雨虽冷,身边总有一缕阳光……
——献给自强不息的女人们
1
紫灵坐在电脑桌前,用梆梆梆的键盘敲击声,释放完心中的不愉快后,便开始玩游戏。可是,今天她的手气跟最近的心气一样背,几乎没有赢过一局,输了个一塌糊涂。
她闷闷不乐地离开电脑,凝神仰望浩瀚深邃的夜空,不禁打了个寒颤。天,黝黑得如同一个黑色无底洞笼罩在头顶,往日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黑色的空气,冰封在她的周围,使她感到这座小二楼仿佛孤立在万仞之巅,也像沉浸在山雨欲来前的寂静之中一样。她扫了一眼黑压压的天空,探过身去关好窗户,心便压了千斤重担般地缩成了一团。当典雅大方的绣花窗帘遮住黑色夜幕时,柔和灯光下的屋子,才成了她的安全港湾。
落地式座钟早已指向十一点了,可是常新仍然没有回来。她心事沉沉地扫了一眼墙上的结婚照片,常新永远微笑着的目光,就像洞穿一切的利剑,刺得她彷徨起来。这个白天家里的稀客,夜晚床上的迟到者,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急忙接起来一听,里面就传来常新春风得意的声音。他说,紫灵,还没有睡啊。我在搞创收呢,你先睡吧!我尽量早点回去。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就忧伤地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思绪便随着滴答、滴答的钟声,漫游在她的风雨人生中。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叫她难以忘怀。童年的记忆,造就了她坚强的性格;青年的奋斗,让她懂得了珍惜;而中年的无奈,却叫她领悟了生活的真谛。
多少年来,她也曾有过追求的激越与幸福,但更多的却是失意与苦闷。如今,人们都羡慕她生活优越,可以靠在丈夫这棵大树底下安享幸福,但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寂寞和笼中鸟般的孤独,以及阳光下面的阴影,欢乐背后的忧伤呢?那日日孤单、夜夜悲哀,又岂能用语言表达得清楚呢?
蓦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流星般地从她眼前划过。一种久违了的思念,就如针扎般地袭上心头,沉重的记忆便又带她回到了刻骨铭心的二十年前。
……
那是八十年代初,五月的一天。在桃源县窄窄的街道上,走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就是当年的紫灵与同学田榄。那时,田榄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眉清目秀,一头漂亮的偏分发型,洋溢着许多青春的豪迈。他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下身穿一件藏青色西裤,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紫灵则身材高挑匀称,一张瓜子脸上,弯弯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微向上翘起,一笑两个酒窝如同两汪深滩一样迷人。她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根长长的辫子,自然地垂在屁股下面,随着走路优雅地翻飞着,宛如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会儿在桃源县杂乱无章的街上,就引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和悄悄的议论声。尤其是那些久居深山,出来赶集的年轻人们,干脆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像看西洋镜似的久久不肯离去。
其中有一位年轻人,见紫灵羞答答地与一位卖水果的生意人打招呼,就跑过去问生意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生意人正好是紫灵的本家叔叔,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一提到紫灵,满脸自豪就将深深的皱纹抚平了许多。他说,这是俺任家庄老任家的闺女,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大学生。刚毕业,就被分配到县农行当了会计。
紫灵叔叔的回答,更增添了人们的倾慕,齐刷刷的目光像一盏盏闪亮的灯,照得紫灵加快了步伐。她穿过拥挤的街道走进农行大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才渐渐趋于了平静。
这农行大院,其实是一座颇具农家四合头小院特色的建筑。正面一溜砖木结构房屋都紧闭着门窗;东边大约是伙房,因为那里正飘出阵阵清香;在西边用石棉瓦搭就的车棚里,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许多自行车;南面十间房屋临街开着门,是农行的营业室。整个院子房屋的墙上,泥皮已经斑驳零落了许多,房顶上还长着几棵迎风摇曳的小草,如果撤去自行车与门上挂着办公室之类的标记,很难让人想到这是一个掌管全县流动资金的办公场地。
看到眼前这一切,田榄的心就沉入了谷底。不禁暗想,心爱的紫灵将会在这个简陋的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将像一只孤雁一样,独自面对一切,再也没有人陪着欢乐,陪着伤心了。从此,紫灵那灿烂的笑容,也许只能在梦里相见了。想到这里,他眼里便溢满了清清的泪水。紫灵回头望了一眼田榄,假装没有看见他的伤感,就强装出一个笑脸,推开办公室的门报到去了。
接待紫灵的是农行副行长史进峰,他看了介绍信说,财会专业的高材生干农行工作一定是驾轻就熟,你先熟悉一下咱们这里的环境,下午找营业部陈改文主任给你安排工作。女宿舍里暂时没床位,你先到档案室那间屋子里将就一段时间吧,等咱们盖起办公大楼一切就好了。
紫灵听后点了点头,带着田榄就随史副行长来到紧挨车棚的一间小屋门外。打开生锈的铁锁,迎面就扑来一股潮湿发霉的空气,呛得田榄不由咳嗽了起来。待史副行长走后,田榄默默地将散落在床上的文件盒,整整齐齐地摆好。又到伙房打来一盆水,洒在地上,扫去垃圾,再将桌子擦洗干净,一间弥漫着清新空气整齐干净的女生宿舍,就将两个人的疲劳赶跑了。
中午,两人到附近的小饭店,每人买了一碗小拉面吃。可是,当饭端上来的时候,两人就被离别的愁绪笼罩着失去了食欲,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有吃一口又返回了宿舍。
时间仿佛总在与人作对一般,不觉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紫灵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强忍着喷涌而出的泪水,陪田榄到火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两人在站台上,傻傻地互相凝视了一番,悄悄约定每星期给对方写一封信,将各自的生活学习情况写清楚,并且发誓谁都不能失约,火车就来了。于是,轰隆隆的火车,便带走了忧伤的田榄,丢下孤单的紫灵躲在一个角落里哭了起来。她知道火车带走的是田榄的身体,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新的环境、新的人群、新的生活方式,对紫灵来说就像一道解析几何一样,既新鲜陌生又富有挑战性。于是,她从思念田榄的阴影中走出来,以火一样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中去,成了农行营业室的一名会计兼营业员。
在营业室高高的柜台后面,面对面地放着两组二斗带柜桌子。一组是紫灵与出纳员乔燕青做业务,另一组桌上坐着小裴与老李在做营业。每一笔存、取款或者贷款,他们两组都必须经过两人相互复核款数、票据,待确认准确无误后才能完成。
每天,紫灵与所有员工一样,总是提前一个小时走进营业室,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柜台擦洗得一尘不染,便开始检查安全设施,待确认前后门都落了锁,一切都符合规定后,才开始正式营业。因为金融工作的特殊性,所以营业室就制定了一整套严格的全封闭式的管理制度。规定所有员工中午不准回家,统一在灶上吃饭,下班前必须结清当天账目,将现金全部入库,才能离开工作岗位。因此,别人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在他们来说需要十几个小时的付出。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紫灵刚刚坐在办公桌前,便迎来了第一个顾客,一个衣衫褴褛脊背佝偻的老大爷。他提着一个满是油污的帆布挎包,拄着一根杨树枝做成的拐杖走进营业室,站在地上瞪着眼睛四处观望。他也许因为惺忪的双眼,有点锁不住目标,看了一会便惶惶不安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紫灵见状,赶紧从柜台里探出身子就问,大爷,您是存款,还是取款?
大约老人有点耳背,直到紫灵问了三遍,才听清楚似的趴到柜台上说,存款,闺女。说着,便哆哆嗦嗦地掀起油腻腻的衣襟,从贴身口袋里往外掏钱。也许他的动作幅度大了些,也许他身体太虚弱了,所以这个沉重的掏钱动作,就引来了一阵深深的咳嗽,随之飞舞的唾沫星子就溅到了对面的紫灵脸上。紫灵微微向后移了移身体,笑着悄悄地朝同事们扮了个鬼脸,掏出雪白的手绢在脸上擦了擦才又转过身来。
虽然老人有点耳背,但却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告诉他们说,他是个卖茭米蛋的,去年挣了五百元钱,想攒着给孙子娶媳妇。末了,老人还说,看着这么多钱我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你们信用社保险啊。
一句话,说得紫灵他们心里热乎乎的。作为一名工作人员,有什么能比得到群众信任,更激动人心呢?更何况又是得到一个老人的首肯。于是,紫灵随着老人的介绍,才知道了做茭米蛋的全部过程。
这茭米蛋是农村哄孩子的一种小食品,因为它物美价廉(五分钱一个),口感香甜,很受人们的喜欢。可是,制作工序却比较繁琐复杂。首先,得将饱满的高粱爆炒至开花,将白糖熬成糊状,冷却到三、四十度左右,再把炒好的高粱花倒入糖锅中,像滚雪球一样一直滚成乒乓球那么大才行。整个做工必须掌握好火候、糖水的温度,二者如果有一样没有达到标准,都做不成这圆溜溜的茭米蛋。老人边介绍茭米蛋的做法,边把钱放了一柜台。
紫灵面对一堆皱巴巴、脏乎乎的,全是一角两角还有五分硬币的钱,心里感到非常沉重,有一种想痛哭一场的感觉。不过,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耐心地点清了这些钱。又问明老人的情况后,在存款凭证上,工工整整地填上了时间、姓名、住址、存款金额、存款期限。然后,又递给乔燕青复核后,加盖了公章手章,才把存款单递给柜台外面等待的老人。望着老人满意地离去的背影,紫灵舒心地笑了。
时间在紧张忙碌中悄悄地流逝着,来营业室里的顾客也渐渐增多了。有时候,虽然来存款、取款的人很多,但办理的数额却不太大,有几千元、几百元甚至还有几十元。但是,无论业务有多大,紫灵都能做到一视同仁,碰到不会计算利息的顾客,她总要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解到听懂为止。星期天对别人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可对农行营业员来说却是工作最繁重的时候。因为这天是存款、取款的高峰期,柜台前乱哄哄的人群,有时候吵得紫灵的头都快爆炸开似的。这时候的紫灵,就觉得自己与同事们,完全就像一部点钞机和打字机,只认数字、单据不认人。
这天下午,紫灵刚刚办完一笔存款业务,柜台前就又走来一个人。她顾不得抬头观望,就边记账边问那人说,请问你要存款还是取款?
只听那人一声不吭地猛拍了一下柜台,吓得紫灵倏地抬头一看,就愣在那里,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眼前站的是她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王梅仙。
霎时,快乐的高中生活又重现在了眼前。那三年,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处,就像亲姐妹一样,更难忘的是梅仙经常在经济上的救助。那时,梅仙的父亲是石油公司经理,每次给梅仙买衣服总要给紫灵捎买一件,到现在紫灵还保存着当年梅仙父亲给她买的那件红色半袖衫呢。
也许,因为两个人几年没有联系了,所以猛一见面目光就凝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同时扑向了对方,隔着高高的柜台,互相打了对方一下,用孩提时候的亲昵方式,表达了难以割舍的友谊。
眼前的梅仙,再也不是当年留着日本娃娃头的小姑娘了,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只见她身穿一件乳白色无领短袖上衣;一条得体的黑色脚登裤,将修长的双腿打扮得分外美丽;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披在瘦削的肩上,仿佛一条黑色的瀑布垂挂在那里;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粉黛轻施,给本就光洁照人的轮廓,增添了许多女人的魅力。
紫灵真想冲出柜台,与梅仙聊个够,把四年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眼前这个好朋友。可是,当她看看聚精会神工作的同事,以及排着长队等待办理业务的顾客,只好将满腔的激动化作轻轻的问候。她说,梅仙,这几年你好吗?自高考结束后,咱们就失去了联系,害得我晚上经常梦见你。
你们考上一本,我这专科生怎敢联系呢?梅仙说着一抹淡淡的忧郁袭来,就更显得妩媚动人了。她说,去年,我被分配到北同乡政府当了妇联主任。今天去县妇联会送报表,正好碰见咱班的小胖子,才听说你也分配了,就顺便来看看你。
梅仙说完,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朝拥挤的人群看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地上已经站了一群人,紫灵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告诉梅仙,今天你不要回去,先到我宿舍坐坐,等我下班后咱们再好好说说话。说着从挎包里掏出钥匙,隔着护栏递给梅仙,兴奋得脸上荡满了红晕,像一朵盛开的山桃花。
梅仙满口答应着接过钥匙,不好意思地看看满地的顾客,就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去了。
紫灵望着梅仙远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无限温暖。是啊,四年多杳无音信的好朋友,今天一见依然亲切如故,怎能不让她兴高采烈呢?
这时,排队等候的人群里发出了不耐烦的喊声,紫灵便歉意地朝人群笑笑,重新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了。
七点半,紫灵结完帐,第一次提前走出营业室,赶紧跑回宿舍。见梅仙已经买好晚饭等在那里,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又要你破费了。
梅仙假装生气地说,谁让你不早回来呢。况且咱们还用分彼此吗?
是啊,两个人在高中的时候就是不分彼此的。可这不分彼此说穿了,也只是拿梅仙的东西不分彼此。因为紫灵家庭困难,除了正常的伙食外没有一分零用钱,所以梅仙的东西向来是两个人共同使用的时候多。紫灵永远不会忘记她身上的第一条裙子,就是梅仙父亲给买的,为这事紫灵常常暗暗发誓,等挣了工资一定给梅仙父母买最好的食品和最最漂亮的衣服,不管多贵也行。
吃过饭,两个人便躺在一张床上,海阔天空地谈起这几年来遇到的人和事。一会儿谈不同的大学生活,一会儿又谈各自的工作情况,两个人谈到起劲处就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在人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淑女形象,完全像个喜形于色的小姑娘,在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自己喜爱的事情。梅仙尤其表现得特殊,当谈起她的同事韩威便洋溢起一脸兴奋和甜蜜,那神态一下就让紫灵读懂了她与这个人非同一般的关系。哦!梅仙一定恋爱了。紫灵在替梅仙高兴的同时,不由就想到了田榄。一想到田榄,紫灵就心里甜甜的,仿佛田榄就在身边一样,便默默地沉浸在那浪漫的回忆之中了。梅仙瞧瞧愣在那里的紫灵,也怔怔地地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两个好朋友因为心系着各自的恋人,让谈话裹着温馨的外衣走进了沉默的世界。
闷热的屋子,随着滴答滴答的时钟声,飘出了丝丝的凉意,夜幕就渐渐地降临了。街上灯火辉煌,天空繁星点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躲在家里摇着扇子观看《渴望》,喧嚣的城市就归于了一片寂静。屋子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听到两个人时而均匀时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两颗年轻的心脏跳动的咚咚声。
突然,一阵汽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夜的宁静,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坐起来,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我——
接着,两个人又为各自的急于表达,哈哈大笑起来。往常不论两个人一同做什么事情,经过一番谦让总是让紫灵先来,今天也不例外。当紫灵说完这几年的遭遇后,梅仙便娓娓道来了她的恋爱经过。
她的对象叫韩威,是北同乡党委副书记。两个人也许年龄相仿,或许学历相等的缘故,第一次见面便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韩威不仅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子成熟与干练,对梅仙更是在生活上关心照顾,在工作上积极帮助,使她感到了无限温暖。因此,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谈工作、谈生活,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虽然,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字半句暧昧的话,但是他们早已心照不宣地陷入了爱的漩涡。
两人各自听完对方的心里话后,便被一种莫名的忧伤困扰着,不禁又走进了自己的世界里,让心插上翅膀飞到心上人的身旁,去倾诉相思之苦了。
夜,因为两个年轻人的伤感,而显得空旷了许多,漫长了许多。两个人就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带着对恋人的思念,到黎明时分才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梅仙要走了。紫灵感到很伤感,就劝梅仙多住几日,梅仙说乡里正搞计划生育呢,规定所有乡干部不准请假,不准无故缺席,她要不是送报表,可不敢擅离职守。于是,两个人互相勉励了一番,梅仙就坐车走了。
在送走梅仙的好长一段时间里,紫灵心里还感到无比温暖呢。有时候,她想想梅仙的友谊,就觉得自己太薄情寡义,太对不起好朋友了。于是,她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对梅仙一定要像亲姐妹一样,一定要听她的话好好工作。
紫灵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每天微笑着耐心地坐在营业室,为每一个走进这里的顾客,办理存、取款与贷款业务或者转账手续。她在营业室里办公像一道风景,吸引来了许多年轻人,因为她能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毫无差错地结算清所有账目;而且能将右手五指叉开一把一把地数钞票。渐渐地,她就像农行的形象大使一样,给复杂、枯燥的金融工作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大大地提高了存款业务。
那年的七月一日,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诞生六十周年。农行系统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技术比赛。紫灵在手工记账、翻打传票和点钞比赛中,以记账速度最快、准确率最高、规格最标准,一举夺得了手工记账冠军,以及翻打传票和点钞比赛的亚军。领奖台上,当紫灵兴奋地接过张行长颁发的奖杯,还没有等她将激动的心情表达出来时,就被张行长那脉脉含情的目光,燃烧得低下了头,逃也似的离开了领奖台。
张行长是个颇具书生气质的中年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略微消瘦,笔直的西服穿在身上,干净利落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杨树,一双大大的眼睛像秋天的池水,不时泛起阵阵忧郁的涟漪。他待人热情随和,只是见到紫灵总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惹得紫灵也常常陷入尴尬的境地。
单位里的领导,历来是下属议论的焦点,更何况张行长还是个独身男人呢。因此,紫灵来农行不久,就知道了张行长的一切情况。说起来,张行长也算个不幸的人。他在三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妻子由于突发性心脏病,躺在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从此,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他孤独地拉扯着女儿经受着日月的洗礼、四季的历练。三年来,他洁身自好,从没有传出过任何桃色新闻。在他领导下的农行,呈现出一片安定团结的好局面。因此,紫灵在这祥的工作氛围中,常常感到所有人都是那么亲切可爱,在他们身上少了城市人的市侩,多了农村人没有的修养与爽快,能够与他们在一起共事,紫灵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白天的紧张工作,怎么也抵挡不住晚上的寂寞孤独。每每到了晚上,紫灵便默默地坐在写字台前,心痛地思念着田榄,害怕失去田榄的念头,如一座高温熔炉,焚烧得她要五脏俱裂似的。
时间对于心情愉快者来说,过得飞快叫做光阴似箭;而对于孤独寂寞者来说,过得漫长那叫度日如年。可是,时间又不会因为人们心情愉快与否,而改变一点点前进的频率与节奏。于是,在潮起潮落中,一排排大雁就又向南飞去了。这时,城郊附近的大山上,那墨绿的树叶,就泛起了一层一层金黄色,这些树叶随着骤起的秋风,就翻飞着洒落了一地。唉,原来秋天又来到了。桃源县城的街上,一夜之间便呈现出了落英缤纷的壮美景观。街道两旁的风景树上,那些树叶,飘零着、迷茫着、留恋着,散落到街上,被路过的行人踩在脚下,不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就像在诉说着一个凄美的爱情传说一样。
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田榄的消息了。紫灵打电话到田榄的乡政府询问,那里的人,都是众口一词地告诉她,田榄有事,出去了。时间一长,紫灵就产生了疑问,一次两次正巧碰上他有事出去并不稀奇,可是每次打电话都是这样回答,就不能不令她疑窦丛生了。她真想立刻飞到田榄身边,解开心中的所有疑团,问问他究竟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为什么不接她打的电话。难道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让他背信弃义另有所爱?也许他迫于家庭压力,早就接受李艳艳的感情了。一想到这里,她就使劲摇着头否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四年的同学生涯,两人连手都没有牵过,但从田榄那灼热渴望的目光里,紫灵早已心领神会了他的情之所在。更何况他那长长的求爱信,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再加上千里迢迢的相送,那一路的关心照顾,两人的促膝长谈和心心相印,早已将永不离弃融入了彼此奔腾的血液里,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对。肯定是邮局丢了田榄的来信,或者在路上有事耽误了邮递时间,才没有将田榄的信按时寄过来;或者田榄的信已经寄来了,是邮局没有送过来呢。每天,紫灵神情恍惚地翘首以待,盼望着奇迹能够出现,收到他的来信。当失望的夕阳坠入西山后,孤独与绝望便像一张长满刺的网,兜住了她那颗酸楚的心,使她整个人就陷入了痛苦的绝境不能自拔,酸涩的眼泪便奔腾不息起来,一直苦思冥想田榄没有来信的各种原因。有时,她会被田榄真的要一去不复回的可怕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来。一想到这里,她便神经质地猛拍上自己脑门几下,然后自言自语地斥责道,怎么能怀疑他呢?然而,一会儿又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袭来,她就一下跳起来,仿佛他已经躺在太平间一般。是不是他出事了?他肯定出事了,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对她置若罔闻的。于是,她便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突发的事件,出车祸了?还是生病了?或者被李艳艳雇佣黑社会给打死了?每到这时候,紫灵的心就像刀割一样,排山倒海的思念,让她如坐针毡,真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喊几声,要不然憋闷的胸腔就快要爆炸了。
夜幕降临了。静静的农行大院,像熟睡的婴儿那么安详,院子里所有宿舍的灯光都熄灭了,唯有紫灵屋子里还摇曳着忧伤的光芒。她紧皱着双眉坐在床上,呆呆地对着田榄的照片哭了,泪水像怒吼的洪水奔涌出来。忽然,她趴在床上,探下身子,从床下拽出一只皮箱,从里面翻出一沓信,便一封封地读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田榄的这些来信,希望从字里行间读出个所以然来,或者看出一点他抛弃她的迹象。这样,她也许就死心了。可惜一字字一句句里,透出的柔情蜜意,更像浓度极高的爱情海洛因,让她对他的情毒愈中愈深了。
恍惚中,两个人又坐在教室里开始做作业了。他们偶然相遇的目光,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羞得他们低下头,就甜甜地笑起来了。突然,紫灵发现田榄的数学题没有做对,就拍拍课桌喊,田榄,你怎么这么笨哪,这么简单的题也不会做啊。望着田榄无辜的笑脸,她就耐心地给他讲解起了三角函数的应用。突然,她发现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了。噢!这是怎么回事啊?平时与田榄在一起研究数学题时,从来都是隔桌探讨的,今天怎么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呢?哦!原来她是与田榄在看电影呢,他居然拉着她的手了。一阵羞怯袭来,她赶紧甩开他那只温暖的大手。不料,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就倏地坐起来,怔怔地望着田榄刚刚拉过的那只手,却发现一股殷红的鲜血,从手背上流出来,滴在了雪白的枕巾上。那个撕裂的伤口,像一朵盛开的血色曼陀罗花,麻醉了她的思念神经,一下就让她清醒过来了。原来,她的手在床头写字台上碰破了。她边包扎伤口,边暗暗责怪自己总是在关键时刻出错,白白地错过了与田榄亲热的好机会。
唉,就算没有错过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沉睡不醒吗?一阵凄凉涌上来,紫灵的心就像一只大气球,空得没有了任何感觉,整个人也仿佛置身在荒郊野外,没有任何归属感。于是,她蒙住头、咬着牙,钻进被窝里,哭了起来……
时间在思念中,不觉已经到了金秋十月。在这个成熟的收获的季节里,紫灵在地区技术比武中,打破了翻打传票记录,并且在省行的技术比武中拿下了第三名。为桃源县农行首次在省里比赛夺取名次,写下了灿烂的一笔,也让桃源县金融系统员工,对她更加刮目相看起来。不论在哪个信用社,只要提起紫灵这两个字,人们就会竖起大拇指夸她技术过硬,为人和善,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可是,工作上的舒心顺意,只能让她暂时忘记相思之苦,在漫长的等待中,她还是无法挣脱那张思念的网,只好经常失魂落魄地往办公室跑,盼望着突然接到田榄的来信。可是,每次她总是满怀希望地跑去,然后再带着深深的失望返回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紫灵在苦苦等待田榄的日子里,便与办公室主任常新逐渐熟悉起来。
常新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虽然没有完全退去书生之气,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一股练达与豪迈。虽然,他脸上时常挂着严肃二字,但一说起紫灵这个漂亮姑娘,他心里就像灌满了蜜。尤其最近当他看到紫灵眼中的绝望,他的心里会陡然升起一种猎物到手的快意,特别是紫灵中断了每周一信后,他更感到自己的情感前途一片光明起来。
其实,早在紫灵刚刚分到农行时,他们几个年轻人,就曾谈论过这个女大学生将来的对象问题了,当然大家首推德才兼备的常新,作为追求她的人选。但当他们看到紫灵那伟岸潇洒的同行者,以及后来两人每周一次的通信后,有的人就替常新惋惜起来,认为这桩好姻缘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夭折了,有的人甚至还奚落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可是,常新却能坦然地面对一切,并且信心十足地告诉同事们,只要他们没有领到结婚证,他与那个男的就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论胜负还为时尚早呢。终于,常新看到了希望。因为,紫灵的每周一信中断了。真是一家欢乐一家愁啊。紫灵的失落,给了常新表现自我的勇气和信心,让常新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起来了。
这天,常新刚刚打扫干净办公室,紫灵就不好意思地走进来了。他见紫灵眼睛紧紧盯着刚刚送来的一沓报纸时,就笑嘻嘻地告诉她,这是昨天送来的,今天还没送过来呢。要有你的信,我一定尽快送给你。
一句话说得紫灵的脸就像烧红了的碳,烫得她连脖子都火烧火燎的。她抬起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羞涩地看看常新,随口就说,我来是想借本杂志看看。说完,她的脸更红了。这次是为自己言不由衷的谎话。
常新听了,眼里便跳跃出灼热的火花。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依然烧得紫灵倏地低下了头。他赶紧拉开抽屉,拿出一本《青年文摘》轻轻递过去说,上星期刚送来,你拿去看吧。
紫灵本想拿上杂志赶紧逃之夭夭,不料一下碰在常新温暖的手上,吓得她赶紧撒手。那本崭新的杂志,就啪地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两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子去拣书,反而又不经意间将脑袋撞在了一起。还是紫灵轻盈,她倏地抓起书,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脸上像蒙了一张大红布似的,就赶紧闪出了门。
望着紫灵婀娜的背影,常新一阵喜悦就化做了浓浓爱意,随即表情复杂地摇摇头,又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冬天来了。
桃源县的冬天,似乎比往常要寒冷了许多。大街小巷的摊贩,被这寒冷逼回了家里,只在上午十二点多才出来做生意,到下午三点左右他们就又收拾东西回家暖和去了。往日热闹的街上,被寒冷与萧条夹裹得像大病初愈的老妇,没有一点生机与活力。呼呼的北风在刮了三天三夜后,鹅毛大的雪花便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雪停后的桃源县城,一片银装素裹,街上的风景树像裹了一层棉花似的,偶尔在树梢处还吊着几个小棉桃,所有建筑物的顶部与大地上全铺满了厚厚的积雪,连空气都显得异常地洁净。
日子,在寒冷中就到了年底。看着为过年忙碌的人们,紫灵就像掉入无底深渊一样了无生机。也许这就是恋爱中男女的通病吧。因为他们总是奉行爱情至上的原则,所以一旦失去恋人就像失去了一切一样,便失去了生活勇气,更失去了青春朝气。
这天早晨,当温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冰冷的地上时,睡梦中的紫灵就被一阵眼跳惊醒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找了根茶叶棍沾在左眼皮上,就自言自语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然后,边穿衣服,边琢磨着可能发生的好事情是什么。莫非今天有他的来信?她想到这里,赶紧擦了擦脸,就提着水壶到伙房去打水。因为,常新是大院里第一个起床到这里打水的人,这样她就不用专门去办公室打听了。她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见常新拿着一个灰灰的信封走来了。他告诉她说,昨天邮递员把信夹在报纸里,他今天才看到就赶紧送来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满含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耽误了你看信。
紫灵尽管嘴上说没有关系,可是心里却像猫抓似的,恨不得赶紧拆开看看究竟是谁给她的来信。因为田榄从不用灰色信封,他说那种颜色不吉利。
她怀着疑虑再也不想打水了,急忙返回宿舍撕开信封,一张彩色酒宴照片就掉在了地上。紫灵顾不得拾照片,先摊开信纸一看,原来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整张纸白得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进了她的心脏。为什么要寄一张白纸呢?带着疑问,她拾起照片一看,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脑袋一片空白了。原来,这是一张田榄的结婚照,看样子照片是在结婚宴席上拍的。
她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地上,盯着照片看了好半天,思绪才恢复了正常,不由脱口就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呢?两只脚在水泥地上咚咚地直跳,手里的照片也被她摔在了地上,她近乎疯狂了。
因为,她可是宁肯相信海枯石烂,也不相信田榄会离她而去的呀。难道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物是人非了吗?她不知道自己是痛苦万分,还是悲伤过度,只觉得天更黑了,风吹得更猛了,呼吸也更困难了。她只感到眼前全是田榄的影子,却捕捉不到他一点点气息,她甚至看到田榄正幸福地牵着新婚妻子的手嘲笑她呢。她好想一头撞死啊。不,她好想连同整个地球一起毁灭掉,这样那个负心汉也就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天,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说了一整天胡话,吓得与她在一起办公的乔燕青赶紧就去找大夫。
唉!生活永远不会顾及人的感受,不会因为人的痛苦多,就给予他的苦恼少;不会因为人的承受力弱,便给予他的打击小。所以,人只有适应生活,最终才能改变生活,这就是适者生存的道理啊。
在床上躺了两天后,紫灵才软绵绵地爬起来。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边那个她的眼睛里,就溢满了泪水。长发为君留,没有了君心似我心,这三千青丝留它何用?于是,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胡乱地将长长的头发剪掉,连同自己的初恋以及全部的爱,深深地埋在一个只有爱的开始,没有爱的结尾的角落里,才又投入到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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