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方白冰职称评了个二级，名次还很靠后，心情很是沮丧。又受了袁、侯二人的嘲讽和奚落，心情相当糟糕，眼前老是晃动着他们说的那顶高高的绿帽子，想忘都忘不掉。酩酊大醉回家后，一头倒在沙发上。后来又挣起身来调电视，啪啪啪啪调了五圈还不罢休。董娜看了，那气不打一处来，腾地怒火上升，开言说道：
　　“方白冰，你整天浑浑噩噩，不求进取，除了打扑克下棋，就去喝那迷魂汤。你想想，整天都是干了些什么？这回评你个二级，仅仅是个信号。以后的事更难说，弄不好会评成三级，会下岗。自己应该清醒清醒了！”
　　“清，清醒，清醒个屁！一个人一个活，活法，谁升天谁奔月我管不着。”方白冰酒喝得不少，说出话来含混不清。
　　“你看看人家都努力进取，后来者居上。就你抱残守缺，坐吃山空，死死抱着工农兵学员这块泥牌子不放。再不醒悟，那点老本就被彻底吃光了。天晓会上说得清清楚楚，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方白冰最讨厌董娜提到方天晓这个名字，尤其讨厌拿他和自己做对比。不比，自己还支头竖脑地像棵葱，一比，矮一大截，全抽抽了。此时他忽然想起了袁立冬、侯庆申说自己戴绿帽子、董娜叫别人给睡了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借着酒劲竭力咆哮：
　　“董娜，你给我说、说清楚点！后来居、居上。谁，谁是后来居上？我知道你是说、说谁后来居上！我早知道你对、对那个方天晓旧情不忘，藕断丝连，眉来眼、眼去。说，你说，你给他睡、睡了几回了？在什、什么时间？什、什么地点？”
　　董娜委屈得眼里浸满了泪水，禁不住大骂：“方白冰，你胡说八道，你不是人！”
　　方白冰则认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越发地不肯罢休，他扑地喷出一口酒气说：
　　“别以为我是瞎子聋，聋子，看不出，听不到？你整天地要我上进，要我付出，上进个屁！无非是叫我以他为榜、榜样。给给你说，谁愿意榜谁榜，我就是不榜。我是猫，是是狗就这一堆。看我不顺眼了，你可以提出来啊！来个梅开二度也行，红、红杏出墙也行！暗渡陈仓也、也行……咳咳，咳。”一口酒菜翻涌上来，哗哗地吐了一身一地。
　　顿时，酸臭气弥漫了整个空间。“那样……那样……你就可以当个校长阔，阔太太，我、我也不用再、再戴绿、绿、绿帽子！”
　　听他这样侮辱自己，董娜又伤心又委屈，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女儿圆圆见妈妈哭，也跟着哭起来，弄了个一塌糊涂。
　　方白冰骂完了仍是不停地呕吐，吐得酒臭熏天。整个屋子里除了酸臭气味，还充斥着浓浓的悲凉气氛。
　　董娜一边流泪，一边自怨自艾。以前，她一直指望劝一劝就能够使他回心转意，迷途知返，结果，他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在迷路上越滑越远。她的心慢慢地凉下来了。
　　栾永现住院后，发现同病房的俩病人整日愁云笼罩，唉声叹气，似乎惶惶然不可终日。他品了品两人的情绪，又看了看自己所服的药物，就对自己的病产生了怀疑，于是就去办公室问医生。
　　医生开始躲躲闪闪，支支吾吾，不愿把实情告诉他，但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后来终于向他透漏了事实真相。他先是一惊，沉默片刻，继之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癌，癌，胃癌。不就是癌症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吓得医生护士们惊惶失措，面面相觑，认为他一定是大脑受到了刺激，精神出了问题。
　　他知道和同房病友是同一种病，就不断地安慰开导他们说：“从来都是病找人，哪里听说人选病？这就是说，没有一个人愿意得病。但既然病找上咱们了，咱们就得面对现实，就得以坚强的意志配合医生去战胜它……”
　　除了思想开导，他还帮着病友拿衣服倒痰盂，扫扫地买买饭什么的，整天哼着小曲像正常人一样。他的乐观情怀极大地感染了病友。病友再也不那么悲观失望，重新树立起了战胜病魔的信心，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病房里开始传出爽朗欢乐的笑声。
　　负责给栾永现打针的白雪姑娘，是个实习生，技术很不过关。有一次扎了三针都失败了，吓得她两手哆嗦汗水涔涔，瞪着眼再也不敢扎第四针了。栾永现疼得冷汗直冒，但还是笑眯眯地鼓励她说：
　　“小白姑娘，这事怨我不怨你，怨我血管细不好找。来，扎，大着胆子扎就行。我感觉，你扎针不疼，就像虼蚤咬一口。”
　　白雪姑娘惊恐地看着他，浑身发抖，还是不敢下手。
　　栾永现笑眯眯地鼓励她：“扎，扎啊，人家关云长刮骨疗毒都不怕，咱还怕这小虼蚤咬？哈哈哈哈。”
　　白雪姑娘受到了感染和鼓励，大起了胆子，终于给他扎上了针。姑娘忍不住问：“栾老师，我们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么好的精神状态？”
　　栾永现朝她笑笑说：“哭哭啼啼是一天，乐乐呵呵也是一天，惧怕忧愁是一天，坦然面对也是一天。干么给自己过不去？干么叫其他人跟着受折磨添忧愁？”
　　方天晓、黄一如等领导来了，告诉他全体老师都很挂念他，让他安心治病。然后给他说了手术治疗方案。他说：“既然这是不治之症，就不要穷折腾了，任其自然吧，既费人力又花钱。”
　　方天晓安慰他说：“老师，你不要泄气，要坚定信心。许多这样的病人都治好了，咱村的李冬建你知道，手术后不是很好么？不是照常参加劳动么？其它事你别管，一心想着养病就行。”
　　在大家的规劝和开导下，栾永现同意做胃癌切除手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学校为他请来了省城肿瘤专家，切下胃部的三分之一多一点。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也非常成功，专家对此非常乐观。
　　看到栾永现神志非常清楚，气色和精神状态也相当不错，大家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
　　栾永现的家属和儿子栾杰，住在院里进行悉心护理。方天晓又安排夏静淑、董娜、张燕、马明明等老师轮流去看护他，安慰他，开导他，给他聊天解闷，以减轻他肉体上精神上的痛苦，可说照顾得无微不至。
　　一天，方天晓、黄一如先进了病房，问：“栾老师，看看谁来了？”
　　栾永现抬起头，看见常青树拿着一大宗礼物走进来。
　　常青树进门俯下身关切地：“老师，你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么？”
　　栾永现有些惊异地问：“啊，青树，你怎么来了？”
　　常青树说：“听说老师病了，特地过来看看。老师，你身体怎么样？”
　　栾永现说：“不用挂着，现在好多了。青树，你都成了副县长了，分管着全县的教育，工作那么忙，还挂着我。”
　　常青树笑笑说：“别说当个副县长，就是当个市长、省长也不能忘了老师呀。当年，毛泽东当了国家主席，当了全国人民的领袖，还非常尊敬他的师长，经常地向徐特立、黎锦熙等老师问寒问暖，寄钱送药，何况咱这点小芝麻官。”
　　栾永现点点头：“你说得对，是个好干部。”
　　常青树给老师掖掖被角说：“老师，当年，不是你严格要求我，我还发展不了这么快呢？”
　　“当年，我还真没少批评你。”栾永现笑笑说。
　　常青树继续开玩笑：“老师，你教了我三年，批评我不下七八次。你让我罚过站，写过检讨，头上弹过疙瘩梨，就差拿棍子揍我的屁股了。”
　　方天晓对着常青树说：“栾老师的手有灵性，弹疙瘩梨就是鼓励，就是鞭策。这不是，先把你弹成民办教师，又把你弹成公办教师，最后弹出来一个副县长。栾老师，别停手，再弹他几下，把他弹成个正县长。”
　　常青树把座位向前靠了靠，索性把头伸过去说：“来，老师，借你一双贵手，再弹我几下，叫我上个新台阶。”
　　栾永现看到学生个个这么优秀，这么亲切，禁不住开怀大笑：“那好，我就再弹你几下，叫你更上一层楼。”说着，伸出右手的中指大拇指，在常青树头上轻轻弹了几下。
　　关爱、融洽、和美驱散了沉默和忧郁，病房里传出了欢声笑语。
　　栾永现高兴地：“玩笑归玩笑。事实上，你和天晓都是我的好学生，很听老师的话，能发展到这一步，都是你们努力的结果。”
　　方天晓说：“主要是老师教育得好，好老师才能教出好学生，名师出高徒嘛。能当你的学生，是我们的荣幸，是我们的福分。”
　　栾永现笑了：“冰成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理论高，我说不过你。”
　　开了一阵子玩笑，栾永现说：“青树、天晓，你们工作那么忙，快回去忙吧，别为我耽误了工作。”
　　常青树说：“老师，今天我们不走了，过会儿我和方老弟去买饭菜，我们和老师共进午餐。”
　　方天晓说：“对，跟老师共进午餐。”
　　栾永现看学生们这么贴心贴肺，眼里浸出了泪花儿。显而易见，这是幸福的泪，自豪的泪，感激的泪。
　　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栾永现把话头一转，“哎，我说天晓。你告诉我，我们班的学生怎么样？听话不听话？纪律、学习、卫生等工作怎么样？”
　　方天晓说：“你们班的学生很好，很自觉，班风正，学习风气很浓厚。就请放心吧老师。”
　　黄一如接上说：“这次期中考试，你们班成绩很稳，还得了全校第二名呢。”
　　栾永现说：“这我就放心了。”
　　天近中午，四五个学生干部买了水果和鲜花来看他。
　　学生们围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老师，我们代表全班同学来看你，全班同学都很想念你，牵挂你。”
　　栾永现拉住他们的手：“同学们，谢谢你们！告诉同学们，我马上就好了，很快就回学校去。”
　　“老师，你病得这么严重，还这么坚强，这么乐观，我们……”
　　栾永现鼓励他们说：“我没事。回去后一定要听代课老师的话，搞好学习，搞好团结和卫生，各方面要争创一流。等我回去后，要看到咱们班的新气象。”
　　班干部们说：“老师，您放心吧，我们一定听您的话，搞好学习，搞好团结和卫生，各方面争创一流，为咱们班争光。”
　　栾永现说：“告诉同学们，我精神状态很好，饭量也不错，伤口愈合很快，千万不要挂着，要把全部心思用到学习上。”
　　春季的课外活动时间，是提高学生身体素质的大好时光，也是为春运会训练选拔人才的时候。项目杂，运动员多，体育老师不够用，一部分有体育特长的老师就被选拔出来，辅助体育老师搞好项目训练。
　　体育训练是一项技术性强又很危险的工作。在统一训练前，学校召开了专门会议，校长方天晓特别强调了训练中的安全问题，技术问题，以及挖潜施能，使运动员充分发挥而又不能超越极限等一系列问题。
　　根据学校安排，侯庆申负责运动员的标枪训练。由于校长重点作了强调，各项的负责老师都比较认真。侯庆申当然也不敢松懈，每次都先向学生讲解投掷要领，再亲自做以示范。示范之后，再根据名单逐个叫学生投掷。学生投掷一次，他就记上一次成绩。这样一是增强学生的重视程度，二是根据成绩进行技术分析和指导。
　　这天下午，侯庆申正在操场上忙忙碌碌，有人招呼他，你同学从济南看你来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决定马上去进行接待。于是就想叫别人代替一会儿。
　　他四下观察了一会，发现李立青闲着没事，正颠着小屁股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就高声喊道：“李老师，李立青老师，过来帮帮忙！”
　　李立青颠颠地跑过来了，细声细语地问：“侯老师，叫我帮什么忙啊？”
　　侯庆申说：“同学从济南看我来了，正在那边等我呢，总不能晾在院子里喝西北风吧。你替我一会儿，我去接待一下。”
　　李立青不太情愿地说：“行倒是行，你得快着点啊，俺还有事哩。”
　　“那是那是，我把同学让到屋里，倒上水说几句话就回来。”说着把笔和训练记录递给李立青，又嘱咐说，“叫学生一个一个地投，学生投掷一次，你就记上一次成绩。注意，这工作很危险，一定要注意安全。”
　　李立青笑笑说：“嘻嘻，没事，没事，这个咱懂。你可要快去快回啊。”
　　这时候，女生长跑训练开始了。体育张和大头丁在一旁端架势掐着表，众多师生则在一旁鼓劲加油造着声势。几个女生为了提高速度，干脆把外衣外裤全脱去了，这样就露出了光鲜洁白的皮肤。
　　李立青本来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又是替别人代劳，总感觉心里不痛快。这时，一看到女学生的白皮肤，思想就走了神，眼睛紧盯在女学生身上。他的联想是比较丰富的，看到女生的小白腿，就不由想起了董娜的大白腿。去年天气热，董娜穿了一套鹦哥绿超短裙，露出了两条修长白嫩的美腿。从那天起，李立青就被这一双腿吸引住了，就再也忘不了了。他老是想，暴露的地方就这么白，那往上还不更白啊！他想入非非，恨不得立时拿手摸摸，钻到裙子里去看看。于是，就老想着给她联络联络，亲密一番，并挖空心思坚持不懈地作着努力。
　　此刻，他正想的是：如今的社会真是怪，男性越穿越厚越穿越严，女性越穿越薄越穿越露越穿越透。真该研究研究，这些女性是怎么想的？是从内心里感到越透露越美啊？还是故意地露出身体的一部分，诱导男性公民们向深刻里联想啊？社会上这么多犯作风错误和包二奶的男人，是不是与美女的穿着和引诱有关啊？这样想着，心思又慢慢落到了董娜身上。一枝花董娜那是两条多么修长多么漂亮而又性感的腿啊，等什么时候摸摸她的大白腿就心满意足了。他想得很认真，很投入，灵魂几乎出了窍。
　　李立青光顾着想大白腿了，可巧，训练的学生中，有个熊二豹，是个二青头十三点，说话办事老是少根筋，不知道个深浅，还没等李大临时教练发号施令，他就挥起手臂嗨地猛一用力，把标枪给投了出去，标枪出手后才知道是投偏了。那标枪嗡嗡叫着，在空中划着长长的优美的弧线，飞快地向一名围观的学生猛插过去。
　　周围的学生都惊呆了，继之开始大呼小叫，小叫大呼，乱成了一团：“啊，周小卓，快躲开！快躲开……”
　　不料，周小卓反而被呼声吓呆了，不知道大家是在喊他，不知所措地张望着，显然是找不着北了，任别人喊破了喉咙，跺破了脚，自己却怔怔地岿然不动。
　　校长方天晓到操场上查看各小组的训练情况，正好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他啊地惊叫了一声，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他顾不得自身安全，一个箭步冲过去，扯了周小卓转身就跑。刚刚跑出了两步，那标枪就落下来了，扑地一声，正好插在周小卓的后腿上，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显然是插得不浅。周小卓朝前倒下了，那标枪却没有倒，挺高傲地摇头晃脑地摆动着。
　　所有训练的师生见状，大惊失色，惊恐地喊叫着，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训练，呼呼啦啦地围过来观看。有个学生冒冒失失，伸手就要拔标枪。
　　方天晓伸手拦住他说：“别动别动，都别动，叫校医去，快叫万校医去。”
　　几名学生听说后，立即火烧屁股般地去叫校医万宗山。
　　校医万宗山来了，他又挽袖子又瞪眼，吭哧了大半天，累了一身臭汗，才把标枪给拔出来。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小卓抬到医务室去。
　　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人说，“多亏了方校长，不是方校长，这回准插到周小卓的眼上胸口上！”
　　“要是插在眼上胸口上，后果不堪设想！”
　　“好悬啊！差一点就插到方校长身上。”
　　“校长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真叫人佩服！”
　　于是大家开始议论，分辨责任。有说侯庆申工作太浮，不该离了岗去接什么同学的；有说李立青太晕，受人之托应该忠人之事不该随意应付的；有说投标枪的学生太彪，少砸两棒槌缺根筋不该随意投掷的；有说周小卓太呆，不该随随便便进入危险场地的。真个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总之，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稍有不慎，就会带来难以想象的损失和后果。评论归评论，学校当务之急要作此三点，第一，立马把学生送往医院，抓紧时间治病疗伤。包括身体上的精神上的；第二，马上通知学生家长，告知实情，取得他们的谅解和配合；第三，追查事故责任，分析事故原因，对此进行全面认真地总结和反思。
　　反思当然要举一反三，像车祸，酗酒，误解，渎职，谣言，冲动，麻痹等等，稍有不慎，都很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当校领导追查到侯庆申时，侯庆申说：“在这件事上，我是有责任的，我不该离了岗位去会同学。我要不离开，绝对不会出现这么大的事故。”
　　当追查到李立青时，他说：“责任全在我，和侯老师没有丝毫关系。都怪我搞训练没有经验，没有盯住学生。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我应该接受教训，引以为戒。”
　　嘴上他是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要怨都怨一枝花董娜，怨她那勾人心魄的身姿，怨她那修长雪白的大腿，怨她具有这么大的磁性和魅力！
　　近几天来，吕继先老觉心里沉甸甸的。他感觉，民办教师的地位越来越低，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被人瞧不起，自己时时在遭受着冷眼和歧视！
　　一天，他和马明明去县城听观摩课，方校长让他们买一批名人挂图回来。到了书店，当漂亮的女会计知道他们是老师时，非常亲热地说：“坐坐坐，原来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来来来，请坐，喝水！”说着，站起身拿着杯子去倒水。不料，就在这时，女会计又追问了一句：“公办啊民办啊你们？”
　　马明明不会作假，红着脸如实地回答说：“嘿嘿，俺们，民办。”
　　“呃，你们，是，是民办啊？”女会计的俊脸上立时掠过一丝鄙夷的笑，随即放下杯子，拍拍衣裳，坐到椅子上，装着在整理账本，然后指指墙角说：“我正忙着哪。那里有水，要喝自己去倒。”
　　虽是极细微的一个动作，极普通的一句话，但他们感觉，这不啻一声惊雷，震人心魄！这杯水的压势，胜过那滚滚长江东逝水！他们不傻，他们知道自己正遭受着歧视，他们掂得出民办教师的社会地位，他们也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他们没有坐，也没有喝水，买了名人挂图，狼狈地拔腿走人。
　　从书店里出来，两人推着自行车上了街。吕继先抬头看了看天，对马明明说：“天已中午，回到家恐怕也没饭了，不如在这里简单吃一点。”
　　马明明说：“行，我听哥的。”于是两人商商量量去了一家小酒店。
　　两人坐下来，吕继先点了两个菜。无非是大白菜炖豆腐，肉丝炒豆芽儿。要了一瓶酒，无非是一元五一瓶的的平阴老白干。
　　两个人坐下刚想吃喝，一个人横着膀子走进门来，进门就大声吆喝：“掌柜的，来几个菜！”
　　吕继先、吗明明听了心想：是谁这么牛气，咋咋呼呼的。回头一看，原来是老队长牛耕田，忙站起来打招呼：“大哥好。”
　　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牛耕田不再当生产队长，开始了杀猪卖肉的生意。他手脚勤快且又精打细算，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牛气十足。
　　牛耕田听到有人招呼，忙抬眼一瞅，立时就看见了吕继先和马明明。因为是一个村的，彼此都很熟悉，他赶忙走过去打招呼：“吕老师好，马老师好！”
　　吕继先马明明赶忙回敬说：“牛大哥好?”
　　这牛耕田在桌前站定，一双大眼老往他们桌子上瞅，一瞅再瞅。当看到桌子上只有两个小菜，一瓶当地平阴老白干时，他嘿嘿地笑了：“我说两位老师，太节省了，你们真是太节省了。算了，弟兄们相会，今天我请客！”
　　吕继先、马明明连连挥着手说：“不不不，大哥，哪能呢。”
　　牛耕田大大咧咧地说：“看看看看，外气了不是？都一个村的，咱谁给谁呀？”一边说着，一边亮开嗓门朝里面大声地喊：“掌柜的，上四个硬货：一个酱牛肉，一个炸带鱼，一个熘大肠，一个平阴名吃玫瑰梨丸子！来两瓶平阴阁老进贡酒，高档的！”说完，把凳子一扯，坐下来，顺脚脱掉鞋子，腿儿高起一抬，把黑漆漆臭哄哄的大脚丫子放到凳子上。
　　吕继先、马明明看看自己那两个小菜，看看人家那几个菜，似有天壤之别，顿时感到脸上无光，窘迫至极。不禁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哪能，哪能叫哥破费呢。”
　　“没事，小菜一碟。来，小马，倒酒倒酒倒酒！”牛耕田高声大嗓地说。
　　吕继先、马明明有些受宠若惊，说：“让大哥破费，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啰嗦，破啥破？”牛耕田一边说着，一边把油晃晃的大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一把票子，朝桌子上啪地一拍：“看到了吗？这是我一上午的收入。不是我牛耕田说大话，放响屁，我干一天，差不多顶你们干一个月的。来来，一起干，先来个四季发财酒。”
　　吕继先、马明明赶忙端起酒杯说：“谢谢大哥。来，干，干。”
　　喝酒，吃菜；吃菜，喝酒。聊了一通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发家致富，牛耕田两眼盯着他们说：“有道是，听人劝，吃饱饭。两位老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吕继先说：“哥哥有话尽管说，都不是外人。”
　　“好，那我就直话直说。如果你们不赞成，就等于我乱放炮，瞎说，没说。”
　　马明明说：“没事，有话直说就行。”
　　牛耕田大嘴吧唧吧唧地嚼着一块溜肥肠，夸张而响亮，直嚼得满嘴流油。然后一伸脖子咽下去：“哥哥我劝你们，就别再干那破民办了，挣不个仨瓜俩枣的，有什么意思？”
　　“哥哥你……”吕继先竖着耳朵，静听下文。
　　“你们不知道，眼下，我那里正缺人手。”
　　“哥哥的意思是……？”吕继先忍不住问。
　　“我的意思是，你们就别干那破教师了。一个跟我学徒杀猪，一个跟我学徒卖下水，有多好！有多快活，不比你们死靠强？”
　　“这，这……”两个人一脸惊讶，无言以对。
　　牛耕田根本不管他们的反应，只顾只地说下去：“保证你们有酒喝，有肉吃，有钱赚，赚大钱，赚个小辫儿朝天！”
　　吕继先、马明明面面相觑，两张脸立时涨得通红，像紫茄子，像猪肝。他们没有想到，当了这么多年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培养了那么多学生，连杀猪卖肉的都看不起自己，居然想收自己做徒弟，教给自己杀猪卖下水的本事。
　　牛耕田仍是兴致不减：“别的咱不说，你们有个好条件。那就是，当了这么多年先生，会算账。卖多少货，进多少款都错不帐，糊不了钱！”
　　吕继先、马明明心里百感交集，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这是什么话？这就是别人眼中的人民教师么？这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这就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么？难怪有人说，当今的社会是脑体倒挂，搞计算机的不如种大蒜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可是想想，牛耕田的话错了吗？又错在哪里呢？不是很多人都丢掉了教师职业，去杀猪去宰牛，去贩羊去卖鸡，去批发蔬菜和水果，去大街上卖鞋卖袜子吗？他们一时感到自己的智商出了问题，居然分不清问题的是非曲直，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他真想跑向大街，对着社会，对着过往的行人，高声大喊：快啊，快救救教育，救救中国可怜的孩子！
　　两个人脑子昏昏沉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懊恼，一肚子的官司。他们是怎么向牛耕田辞别，又是怎么从酒馆里出来的，全不知道。因为憋屈和懊丧，走不多远，吕继先开始哇哇地呕吐，只吐了个搜肠刮肚，吐了个翻江倒海，甚至吐出了黄色的胆汁来。
　　自此以后，吕继先老觉心里像坠了铅块，沉甸甸的。固然，民办教师地位不高，处处遭人歧视，被人瞧不起。可方天晓、黄一如等人怎么就能受人尊敬？他们原来不也是民办教师么？为什么人家就能跳出来，而自己年复一年，山水依旧？自己也是人，也是五尺多高的男子汉，凭什么老叫人看不起呢！所以，被人瞧不起既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因素，决不能老是强调客观怨天尤人。越想他越感到惭愧和不安，于是，他暗暗下了决心：站直了，别趴下！再也不能这么活，再也不能这么过，人生一世，要顶天立地地做人，要踊跃地奋起一搏，下决心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他和马明明一商量，决心从现在开始，积极地投入工作和学习，争取当一名高水平、高素质的人民教师。
　　随着形势的发展，，全国开始实施素质教育。为了使学生全面发展，学校进行了广泛的发动。譬如，最近学校打算进行一次学生才艺大展示，各班都积极行动起来，见缝插针地练习和准备。准备的节目有：相声、小品、舞蹈、双簧、小话剧、活报剧、表演唱、大合唱、三句半、山东快书以及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等，真个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根据上级精神，学校还搞起了教师“三笔一画”大练兵。“三笔一画”，即钢笔字粉笔字毛笔字和简笔画，旨在提高老师们的授课艺术和效果。
　　吕继先还组织学生搞起了小发明小制作，董娜组织了中学生征文辅导，张燕进行了中学生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辅导……他们恪尽职守，投入而忘我地工作着，各项活动都搞得红火扎实，有声有色。
　　课外活动的铃声响过后，青年教师张伟拿着乒乓球拍转来转去。他是公办教师，自然活的潇洒一些。看见吕继先忙招呼说：“来，吕老师，切磋切磋，三局二胜！”
　　吕继先正低着脑袋研究学生创意的“多用农机”，圆筒、铁皮、改锥、螺丝、纱布等摆得满桌子都是。听得喊他，头也没抬，只连连地摆摆手说：
　　“不切不切，谁愿意切谁切，我反正不切。看不见正忙着吗？”
　　“近一段见你老是忙，快赶上国务院总理了。”张伟凑过去说。
　　“不忙行吗？”吕继先用指头点点桌子上的器械：“你应该知道，现在进入了真正的竞争时代。当校长当主任要竞争，选优秀评职称要竞争，当个教研组长班主任都要竞争。太残酷无情了！不干点真的来点实的，咱就要被淘汰出局了！再像以前那样混下去，别说亲戚朋友看不起，任谁都看不起。”吕继先除非不说话，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
　　他所说的竞争越来越残酷是指，这次评职称，他用上了吃奶的劲才弄了个中教二级；谁都看不起就是指书店买挂图，小酒店牛二更动员他们去杀猪卖下水那件事。
　　张伟耐着性子等了他半天，见他还是按兵不动，很不死心，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工作也不在乎一时一刻。”
　　“吆，你那个说法！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革命先驱迅哥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去挤总会有的。不挤是绝对没有的。人家是把喝咖啡的时间用在了工作和学习上，而咱却把工作和学习的时间用在了喝咖啡上。不是咱朝你吹，上高中那阵，咱是何等的辉煌！生活委员，牛得很！那真是钢珠掉到铜盆里——当当响；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可是，今非昔比，人家前进了，咱就落后了，所以咱要赶上去。”
　　“瞎感慨什么，开两局就开两局。.”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开就不开！政绩不突出，耽误了我的光辉前程，你负责啊？”
　　“误了前程怪自己，我凭什么负责？”
　　“不敢负责了吧。好，耽误你一分钟，就一分钟。请你听听这个笑话：
　　话说年终的时候，一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年教师去找校长谈心。小青年说：校长，你实话实说，一年来我工作表现怎么样啊？校长抬头看了看他，含含糊糊地说：工作嘛，总的来说还可以，但有两点不行。小青年一听很高兴，这么多工作就两点不行，说明其它方面都行。看来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还很不错。于是就喜滋滋地问，校长校长，你快说说我哪两点不行？我好以后改正。校长翻了翻白眼慢悠悠地说，这两点就是，你干这个也不行，你干那个也不行。
　　张伟听了大笑起来：“这个和那个包括方方面面。这就是说，小青年干什么都不行。”
　　吕继先说：“当然，这校长不应该全面地否定人家。但通过这个笑话，我真切地体味到，社会在发展，没有真才实学，将来干什么都不行，就会和这小青年一样。俗话说，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所以我就要努力工作，加强学习，力争做出吓人一跳的成绩。可是有的同志，”他抬眼看了看张伟，“有的同志居然叫我耽误工作去打什么乒乓球，浪费我极其宝贵的时间，这人是不是挺可恶啊？”
　　张伟见他绕了半天，不但不去打球，还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很不高兴。噘着嘴嘟囔说：真是大白天活见鬼，怎么转眼之间，呱呱嘴变成弯弯绕了？老落后变成大先进了？又转念一想，虽说受了他的抢白，但毕竟听了一个挺有趣的小笑话，也算是个意外收获吧。有失也有得，没吃亏，扯平了。
　　于是，他不再生气，转身乐颠颠地跑出去，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动员其他人去打乒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