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老人的村庄>第八章:菱丫头最后的日子

第八章:菱丫头最后的日子

作品名称:老人的村庄      作者:苏中老农      发布时间:2015-03-04 17:13:36      字数:5570

  1
  
  进手术室之前,那份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手术协议是菱香自己签的字,她没看上面的内容,她也看不懂,虽然小时候受到几年启蒙教育,学到的东西大都已经还给了老师,她知道那上面说的无非是生死由命,风险自担,万一有个好歹千万别埋怨医生,由于难得拿笔写字,“王菱香”三个字让她颇费了一些周折,使李文联想到了阿Q最后画的那个圆圈,终于没能忍住盈满眼框的泪水。
  晚上六点,窗外的六朝古都巳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中,在走廊中度时如年的人群终于等来了手术成功的好消息。从手术室推出来的菱香,神志还清醒着,由于局部麻醉的作用,似乎也不是怎样难受,将她抬上病床后还能轻声地催促李文带人下去吃晚饭。
  医院晚上规定可以留一两个人陪房,他们因为病房里没别的病人,可以不受限制,李文就在附近找了家旅馆,说是头一夜由他和晓芹在这里,其余人都休息,孙子云鹏是晚上才从学校赶过来的,也坚持要在这里陪奶奶,后来还是菱香在汉成的耳边断断续续地发出了“指示”:今晚除了汉成只要粉英和翠英在这里,明天要让她们回去,她们是忙人,要这么多人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李文将众人安排好以后也悄悄地回到了病房,他知道这将是个不眠之夜,医生说等过了麻醉,病人会感到剧烈的疼痛,他无论如何必须守在这里。果然没过多久,菱香就哼声不绝,神志也越来越模糊,护士说是正常现象,到天亮后会好些,后来菱香疼得痛不欲生,说这样怕等不到天亮,护士给她打了一针杜冷丁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天亮后,疼痛明显减轻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一关终于闯过来了。
  天一亮,住在旅馆里的人又都集中到了病房里,看到菱香仍迷糊着,脸色比昨天憔悴了许多。汉成就将把他们叫到走廊做了一下安排,说:“你妈的意思是叫翠英和仁康先走,你们那里船还丢在江边上,你不走她心里也不好过。王平学校里要上课,今天也先回去,粉英跟招弟、锁丫头再留两天,等正常了有我一个人服侍就行了,吃过早饭走的人再上来与她告个别就行了,这全是你妈安排的,你们都有要顺她的意,她原来不让我通知你们,说你们年前没弄到多少钱,过了年鳗鱼苗才多了起来,这几天大潮,一天要损失两三千元。”翠英临走时俯身在菱香的身旁,她跟她们直挥手,意思是叫她们快走。
  过了两天,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但还不能进食,每天都要挂五六个小时的水,第三天早上,在菱香的催促下,招弟、锁丫头和粉英也一起回去了,这边李文仍然一下班就过来,跟汉成一起陪妈妈在病房里过宿。到了第十三天后,医生跟李文说:“第一步还算顺利,下一步要通过化疗控制转移,现在已经可以出院了,等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马上过来接受化疗”在李文家里住了两天后,菱香执意要回陆家舍,而且坚持要乘班车走,后来李文没肯让他们乘班车,特地开车将他们送了回去。正好顺便将医院结算出来的费用单据带给在楚阳的叔叔汉生,因为是异地就医,在农村医疗保险上报销还有一些烦琐的手续要办。总共化去三万多元,估计农保这一头能报销万把块钱。在南京时两个姐姐都说,钱先由李文垫着,以后姐妹三个平摊,李文说:“不管化多少都不要她们出,这是我的责任。”汉成说:“我这几年也存下了五六万元钱,放在那里也用不到,先尽我的钱用”后来李文坚决不让他出钱,汉成想到反正我的钱将来也是他的,就没跟他争。
  一个多月后李文又一次将他们带去了南京,直到收麦时才回来。招弟从车上帮着把菱香扶出来时大吃了一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化疗、放疗,菱香已经面目全非了,跟第一次回来时判若两人,头上裹着方巾,脸上写满了疲惫,显然头发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了,原本胖墩墩的人竟然变成了一个羸弱不堪、风烛残年的老妪。晚上她有气无力地跟招弟说:“我非常后悔去了两回南京,都是因为汉成、李文不死心,化掉这么多的钱,还让我受了那么多的罪,我寻思。我这病如果还能看得好,世上就不死人了。”其实此时汉成跟李文也很后悔,他们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实在不忍心看到病人受到一次又一次的煎熬。他们这次回来是因为听了医生的忠告,医生告诉他们:“由于没法控制癌细胞的扩散,现在已经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别再折腾了,让她好好地过几天最后的日子吧。”李文只好对妈妈说:“医生说怕你身体吃不消,建议过一段时间再继续治。”菱香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就坚决要李文送她回陆家舍。
  
   2
  
  第二天,翠英和仁康那边捕鳗鱼苗的季节已经结束,把船从崇明岛的江边开了回来。粉英也带着她的已经会笑的孙女过来了。姐妹俩看到妈妈的模样,想哭又不敢哭,此前她们已经从电话中得到了令人心碎的消息,此刻她们绝对不能失态。于是粉英就把孙女兰兰凑到妈妈手上说:“兰兰,快叫老婆奶奶,给老婆奶奶笑一个!”(这里习惯将外婆叫婆奶奶,加上个“老”字就是曾外婆),兰兰打量了一下菱香,不但没笑而且哭着想挣脱她的手,菱香只好苦笑着将她又交到粉英手上,说:“好了,我这样子,别吓着儿伢。”。傍晚时分,王平开了个电动车过来将她们带回去了,说是兰兰晚上要妈妈,外甥媳妇在一家服装加工厂上班,白天把兰兰丢给奶奶喂奶粉,小家伙晚上可不依。翠英和仁康没走,说是一船的东西,反正今天也搬不上岸,不如在这里陪一晚妈妈,明天再回去搬。
  晚上娘俩在床上说了半夜的话,翠英告诉妈妈,春节前没弄到多少钱,节后还弄得不丑,算起来纯收入也有五六万。属于中等偏上的年份,有一户船大网多的人家赚了二十多万,还有的人家船又小,塘口又不好没赚到什么钱,白白地吃了四五个月的辛苦。翠英家也计划今年化五六万元钱焊一条大船,菱香晓得她说的大船就是那种捕鳗鱼苗专用的船,那种船没底没帮,靠大块泡沫产生浮力,全是用一大堆钢管、角铁焊接起来的,她听说了才知道那个庞大的铁架子竟然也要化费五六万元。翠英还说:“那种船舱面很宽敞,搭个棚子住人比猫在小船舱里要舒服得多。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它的安全性能极好,它能随着风浪在江面上跳跃,不会侧翻倾复,更不可能沉没。捕鳗鱼苗全靠夜里在漆黑的江面上等潮水,风一大我们这些小木船都不敢出江冒险,有了大船就能照出不误。”这几年,几乎每年那里都会出回把事故,出事故的也全都是那些船又小胆又大的人。这些情况菱香以前也常听说过,前年陆家舍就有一对小夫妻在江上失了事,男的被人捞上来了,女的却无影无踪,后来在江上搜寻了一夜才在芦苇丛中找到女人的尸体。菱香说:“焊条大船也好,免得你们一出去,我和你爸总要替你们担心事。”
  过了些日子,汉成的二妹也特地从上海赶了回来看嫂子。就是那个在江西出生的比汉成小十五岁叫兰丫头的小妹。当年要不是她成功地逃脱了计划生育小分队的追捕,也许汉成的村支书还能继续当下去。不过,汉成一直不曾怨恨过这个妹妹,农村中传宗接代的观点根深蒂固,也属人之常情,后来看到小妹一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反而替她高兴,觉得自己的那顶乌纱帽丢得也值。一转眼,五十多岁的兰丫头也早巳当上了了奶奶,而且是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的奶奶。说起来,兰丫头这一家还真是因祸得福,那一年一口气逃到上海浦东的一个小镇上,小两口先是租了当地农民的一间小屋,一人一辆脚踏三轮车收荒带拾荒,兰丫头也挺着个大肚子,踏着三轮车起早带晚地走村串户,还要时时提防着遇到熟人,生怕家里追逃的人从天而降。到了临产时就连乡镇的卫生院都没一家敢收,幸好乡下有个以前给人接过生的老太,那个老太很同情他们,就对兰丫头说:“你们别担心,到时有我,我看你又不是头胎,再加上你天天做生活(那边的人把劳动叫做生活),不会难生。”后来果然生产很顺利,春根感动得差点儿要给那个老太磕头。后来他们商量着给儿子取了个名叫河生。儿子刚满了月没几天,兰丫头就别出心裁地用一件旧衣服做了个背兜将儿子背在身后到住处的附近拾荒。有的好心人家有时也会将能卖一点钱的废品留给她不要她的钱。
  后来因为兰丫头要带河生,就在租屋旁边又跟人家租了块空地,开了个废品收购站,春根仍然每天出门去收,兰丫头不离家,附近的住户就将要卖的废品送上门。也有收荒的人将当天收来的废品卖给她。由于兰丫头为人厚道,给的价钱高,她只是多少赚一点废品分类的工夫钱,收废品的人都喜欢送过来,生意做大了,春根也就不出门了,在家门口当起了“老板”,其实当老板比出门收废品还辛苦,要收购,要分类,还要出货,两个人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河生也就在废品堆上一天天地长大了。第二年,他们又包下了一家国营工厂的废品,全年一次性缴五万元,那个厂有时一天能出几百斤废铁,虽然额外还向经办人送了两万元的礼,但那一年还是赚了七八万。年底春根回了一趟家,缴清了8000元计划生育罚款,把爸妈和两个女儿都带了过去。接着又租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农家院,一家人才又团聚到了一起,婆婆专门在家里煮饭带孩子,兰丫头和他爸帮着打理废品站,春根跟他爸说:“你们在这里帮我比在家种三十亩田都划算。
  二十多年后,春根的父母先后去世,两个女儿也先后在那边嫁人成家,河生结了婚后先是生了个丫头,后来隔了二年就又生了个小伙,说起这个孙子来,兰丫头还有点感慨,她说:“现在世道好像变了,计划生育松下来了,春生只是给他原来在计生办工作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就谈好了,说只要准备五万元罚款就行了”汉成说:“虽说计划生育罚款要全额上缴,但实际上大部分都有被乡里瞒报、截留下来了,因此,越是计划生育抓得紧的乡镇就越穷,现在超生的少了,乡里为了能增加收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人家超生,听说再过几年国家还要放开二胎。”
  这次兰丫头特地从上海赶回来,春根在电话里说是要带河生的舅母再到上海去查一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不管化多少钱都由他出,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让汉成很感动。
  
   3
  
  菱香从南京回来后过了个把月,身上感觉好像轻松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些,大家都为她高兴,私下里议论:“或许会有奇迹发生,病,这东西也说不准,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吉人天相了。”不过因为吃得不多,浑身没力气,再加上头上没剩下多少根白头发,她羞于见人,难得出大门。只是招弟和锁丫头一有空就过来跟她说说话。她的那块面积不大的旱地也丢给了招弟,招弟在地里种了些玉米和黄豆,说是留着大家啃啃青苞米剥剥青毛豆荚子。以前,汉成还经常被人喊出去做做小工,他又不会打牌,做惯了,闲不住。这次从南京回来后什么也不想做,他说:“我就当菱丫头的专职保姆,日早日晚地陪着她。”
  菱香的娘家那边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她爹妈死得早,弟弟混得又很不好,这些年出了几回祸事。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十八岁时骑摩托车出了一次事故,连人带车在一座没装栏杆的水泥桥上摔下河,正好桥下有一条水泥船,后来就没抢救过来,抢救时在东河人民医院住了三天院,拉下了一屁股债。前几年嫁出去的女儿又死于难产。她弟媳妇患有多年的糖尿病不能劳动,六十多岁的弟弟还到常州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跟工友们在路边的排档里喝了些酒,回工棚的路上被一辆货车撞倒,当场就断了气。还是汉成请国强一起为这事去了两回常州才争取到了三万多元的抚恤金。那时农村人与城里人同命不同价,更何况交警又判定主要责任在他自己。这次从南京回来,病恹恹的弟媳也送来了500元钱,说是给他姑买点营养品,汉成没肯收。
  过了中秋节,菱香的病情就开始恶化,吃得越来越少,浑身没一点力气,满肚子疼,后来就不大能下床了。有一天夜里,到了凌晨时菱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汉成关掉了灯在她身边躺下来也想睡会儿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没过多一会天就亮了,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照在菱香腊黄的脸上,汉成觉得包围着他的全是无奈与悲凉。算起来,汉成和菱香结婚已经快五十年,他们俩是同龄,今年都是整七十,汉成的生日比菱香大,菱香要到阴历的十一月才过生日,因为是虚岁,因此菱香到这个世界上还不足69年。他们的婚姻是名符其实的包办婚姻,虽然住在同一个小村子里,但一个在大河南一个在大河北,除了儿时在一所学校里上过几年小学,以后就没什么交往了,做了亲以后那时男女都不说话,因此他们直到入了洞房才开始有了语言上的交流。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是那几年特别困苦的日子。生二女儿女翠英时,家里连买一盒火柴的二分钱都拿不出来,母亲因为没能给他生个孙子,气得再也不往这边跑,他步行上了一趟邰家窑,去时的路上连过河的钱都没有,只好跟人家摆渡的好说歹说,答应人家等卖了布票回来时一起给。那时一尺布票黑市上能卖到二角钱,那回将剩下的两丈布票卖了四块钱,买了二斤馓子,二十个烧并,他倾其所有才给坐月子的菱香买了这一点“营养品”,他对不起她,她怎么就跟了他这么一个窝囊废?回来的路上竟然热泪盈眶了好几回。孩子刚满月,菱香就跟人家下田去割麦子,虽然割一天麦能挣到平时两三倍的工分,但那种农活的劳动强度也不是一般人能坚持得下来的,每天的上、下午人家歇气的时候,还都要赶回来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大人下了田孩子就一个人锁在家里,有一回差点被老鼠把一个脚指头啃掉。后来到了第二年春天,他罱泥菱香撑船,孩子就带上泥船,在芭斗里放一把乱稻草,孩子就坐在里面,晚上收工时小脸上沾满了泥点子,一个春天的风吹下来,孩子就像个从非洲过来的儿童……汉成还忘不了,他当了十几年的干部,菱香可一点没沾到什么光,他当队长时,菱香在田里比人家干得更卖力,生产队里农活季节跟不上,汉成着急,菱香也为他着急。他当上了支书后,村里办了个小厂,好几个大队干部的婆娘都安排进了厂,唯独菱香这个支书娘子还天天跟人家一起在田里苦干。因为村里本来就有人议论说那个厂是专门为干部家属办的,他要为共产党留个榜样。对汉成的这种做法,菱香很理解,从来没在人跟前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她跟汉成说:“人心不能不足,人家夫妻两个都当社员不是也过?”
  一天晚上,菱香又突然与汉成提起了在南京跟他说过的话。那个令人心碎的话题,这几个月没再提起过。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抱头大哭了一场。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