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3、14)
作品名称:桑干赤子李玉堂 作者:许世礼 发布时间:2015-03-01 07:31:01 字数:4879
(13)好消息
老村长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家人故意说些高兴话让老村长开心。
这天,李生瑞从街上回来,领回一位城里的同学,说是来告诉生瑞一条好消息,县城“牺盟会”的联络员要回太原去,临走要为国民兵军官教导团招考一批学员,招考对象就是他们这些初中毕业生。考上了,到原平受训半年到一年,毕业后就可以当初级军官,他们同学报名的不少。那位同学细高个儿,黑瘦黑瘦,却很精神,说已经为生瑞报了名,不知生瑞愿不愿报考。
生瑞把消息告诉了父亲,问父亲:“您愿不愿让我去?”并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中国人不拿起枪杆子和这些强盗干,中国非亡国不可。”
老村长说:“这是好事,喜事,只要你能考上,当然要去,有了枪杆子,就谁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生瑞说:“只要您支持,我一定要考上,为您争气,为咱们国家争气!”
李清激动地问:“文化低的要不要?没文化的要不要?要是要,我和老栓也去。”
那位同学说:“够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才要。”
李清一听就泄了气。
李生瑞安慰道:“李清,你好好在家照顾爷爷,三叔当了军官,第一个回来就招你去当兵,还有老栓,你们都能当个好兵。”
老栓说:“我和李清要当就一块当侦察兵,李清腿快脑子灵,我眼睛好,保证坏人从我们眼皮底下混不过去。”
家里有乡亲们探望老村长送来的鸡蛋和白面,老村长吩咐老伴招待了生瑞的同学。后晌,生瑞把同学送出村,互相叮咛了一番复习备考的话才分别了。
老村长一家人非常高兴,尤其是李生瑞,把消息告诉了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告诉了自己的媳妇,并和媳妇开玩笑说:“我当了军官,你就是军官夫人了。”
媳妇端端正正一个人儿,经常梳洗得头光面净的,尽管已经生了女儿俏仙儿,仍然像姑娘似的青春美丽。媳妇顺了眼说:“到那时恐怕你就嫌我了,嫌我是农家女子,嫌我长得丑。”
生瑞说:“到哪再寻像你这样俊的媳妇呢,谁能长你那样的大环眼,又齐又白的牙,鲜桃似的嘴……”
媳妇堵了生瑞的嘴,假装生气地嗔怪道:“好肉麻,你编排我了,我哪有那么俊。”
生瑞说:“我也是农家出身,给我配个城市小姐,我还嫌别扭呢,我就要你,别人谁也占不了你的窝儿。”
小两口相互打趣了一阵,又出去看父亲母亲,陪两位老人说话解闷。
张礼善辞退了老栓,由小放羊愣二一个人放了两天,愣二毕竟还是个孩子,两天就丢了两只羊。
头一天,愣二把羊赶到桑干河边去放。后晌,一只狼在远处跟着羊群,愣二喊了狗把羊撵到村下,但回去清点羊数却少了一只。愣二到河边去寻,羊是找到了,但只剩下了一张撕得一块一块的羊皮,还有一颗羊头。张礼善见了气得几乎昏过去,夺过羊鞭,劈头盖脸把愣二打了一顿。
第二天,愣二不敢往远处赶羊了,就在村周围放。村周围没多少羊吃的东西,愣二心说,离村近,迟回一会儿吧,就眼瞅着西山那边的太阳。等太阳落进了山的肚里,愣二喊狗,狗却不在了,愣二一个人撵羊回,撵了这边拉下了那边,羊群就散了。等回了村,狗在长工屋门前卧着。愣二清点羊数,又少了一只。愣二告诉了张礼善,两个人提了马灯出村寻找,见两只狼正在树丛后面撕吃那只羊,脖子的皮撕烂了,胸腔已经掏空,四条腿还完整。张礼善和愣二赶两只狼,两只狼号叫着用前爪刨着地上的土,龇牙咧嘴,凶恶地和他们对峙着。张礼善不敢硬赶,喊了愣二回村叫来三个后生,拿了铁叉棍棒,才把狼撵跑了,但羊的四肢差不多快被吃光了。张礼善气得用粗秃的手指指着愣二骂:“你眼瞎啦,狼往倒按羊你看不见?”越骂越气,抢过鞭杆就在愣二身上打。愣二才十三岁,也是没了爹娘才受这种罪,但愣二咬着牙不哭不叫。张礼善打不动了,自己蹲在地上哭起来。
从那以后,张礼善雇不下放羊人,自己就和愣二出去放。放了十几天,还是被狼叼走了一只小羊。
张礼善心疼羊,就放下架子去求郭老栓回去。
郭老栓说:“我问你句话,你看见狗屎是躲呢还是用手去抓呢?”
张礼善说:“过去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不是,你要是愿意回去,工钱可以再加点。”
郭老栓是直性子人,脾气对了,什么都可以;看你味道不对,给座金山也不看。
张礼善见郭老栓死活不答应,只得耷拉着头回去了。
(14)爷爷去世
李生瑞自从同学走后,就找出初中的国文、数学课本复习起来。同学说除了考这两科外,还考政治。政治主要是考时事,就是“牺盟会”宣传的那些抗日救国的道理,那些内容他借回的书刊里都有,早装进脑子里了。三月初接到县里通知,参加了初考,又参加了复试,两次成绩都很满意。考场外面的墙壁上列榜公布了被录取的名单,李生瑞的名字上了榜。他心里好激动,赶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了家里人。
老村长首先高兴地夸道:“生瑞是好样的,有位先生曾说过咱村要出个武官,想不到竟应在咱们家里。”
生瑞娘喜欢得嘴唇一颤一颤的,说:“生瑞有出息,好是好,可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说着就流下泪来。
生瑞媳妇安慰婆婆:“妈,看您,您儿子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就回来了,再回来就是军官了,您哭啥呢?”
生瑞也安慰说:“我有空儿就回来看你们。”
生瑞娘撩起衣襟揩了眼泪说:“妈是喜欢的,你们弟兄几个,总算出了个人物,我和你爹没白培养你。”
李清悄悄拉过三叔说:“三叔,你可记着以前说过的话?”
李生瑞笑笑说:“记着哩,你放心,三叔心里有你呢。李清,三叔走后,这个家你得多操点心,要好好照顾爷爷奶奶。”
李清说:“三叔,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事我会做好的。”
老村长的病再没有发作,三个月来,有村人探病送的鸡蛋白面,家里人精心侍候着,伤口早痊愈了,精神也好,竟吃得白白胖胖的。
人说疯狗咬了,过了百天就没事了。全家人盼望着这一天早点过去。眼看百天临近了,老村长和家里人都有些不安。村里人也很关心,每天都有来看望的,说些宽心话,让老村长不要忧愁。
百日这天,为了冲淡一下病人和家人的紧张情绪,李生瑞和母亲商议后,让李清、老栓和两位嫂嫂特地准备了一番,要为父亲庆祝一下。
李清和老栓去了趟县城,买回三斤猪肉、三斤豆芽、二斤豆腐干、二斤熟牛肉,家里宰了一只不下蛋的大母鸡。中午,生元媳妇做了炖鸡肉,生茂媳妇做了猪肉烩粉条豆腐,生瑞媳妇冷调了腐干、豆芽、凉牛肉,大家一齐动手现炸了油糕。一家人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喜气满面。老村长心里高兴,比平日多吃了许多。
李清说:“爷爷心地好,狗咬是点小灾,肯定没事了。”
李生瑞说:“就是,好人一生平安。”
生瑞母亲说:“菩萨保佑你爹呢,你爹一辈子不坑人不害人。”
老栓平日在东家干三天,西家干两天,吃饭就吃在外面,睡觉就和李清睡在正屋的耳房里,今日李家生活大改善,自然不让他到别处去。老栓“嘻嘻哈哈”地亮着尖细嗓子说:“老村长就是菩萨,好人有好报呢!谁像黑心肠的张礼善。”
张礼善家里也正大酒大肉摆了一桌,他请来了表亲的朋友,朋友收了他的钱,早把事忘了。今天,张礼善急了,一大早就骑了毛驴找到了县里,县长自然不愿管这种事,就让那位朋友跟了张礼善去村里看看,说:“把事情访问实了,再作处理。”
朋友骑了公用的自行车,太阳升到当空的时候和张礼善进了三门城村。吃罢午饭,张礼善就让那位朋友去老村长家,那位朋友说:“我是县政府的科员,怎么去他家问事,还是你把他叫来吧,就在你家问他。”
张礼善觉得这样更好,让村人看看,我张礼善的头面有多大,连县政府的人来了也在我家。
张礼善到了老村长家里,一家人已经吃过饭,在高高兴兴拉着闲话儿。老村长见了张礼善就有些不高兴,一听说县政府的人叫他,且是在张礼善家,老村长的脸就阴沉了下来。
老村长说:“我现在有病,顾不上公事,请他改日再谈。”
张礼善说:“你好大的架子,连县政府的人都敢不理!”
李生瑞说:“不是我爹不理,我爹的确有病,这你是知道的。要不,我去跟他说一声。”
张礼善见用请的口气叫不走,就变了声调说:“县政府派人来是查你的问题的,你分地不公,有人告了你的状,现在请你去对质。”
老村长一听,知道是张礼善告的,火气一下就从脚底窜上了头顶:“我走得正,行得端,哪点不公,叫他查去,我……我……”说着话,突然脸色惨白,情绪突变,手就乱舞乱抓起来,腿脚一下一下抽搐,眼睛变得血红,口角吐着白沫,坍塌的墙壁似的,轰然倒在炕上。
张礼善还要说什么,李生瑞一拳打了过去,正中面门:“你这无赖,还不滚出去!”
张礼善见事情不妙,捂着挨了打的脸,狗似的夹起尾巴慌忙逃了。
老村长的病情急转直下,用手抠墙,用头碰壁,谁也拦不住,前额先撞出鸡蛋大的肿包,继而出了血,后来就血肉模糊,昏了过去。傍晚,村人纷纷来探视,老村长已昏迷不醒,半夜时分,溘然离世。悲哀和痛苦顿时向李家压来,叫声、哭声、喊声像决堤的水,从李家屋溢向全村。
李生瑞和李清握了拳头去找张礼善,张礼善听到老村长去世的消息,知道李家人必来找他算账,赶紧打发县政府的人走了,自己换了衣服,揣了些钱物,骑了毛驴,到外村亲戚家躲了起来。
李生瑞和李清从张礼善家回来,再次哭倒在老村长身边。村人劝说:“赶紧料理老人的后事吧,那个狗财主日后和他算账也不迟。”
在老人们的指点下,儿孙们把老村长的遗体移在炕中间。点了一盏麻油“照尸灯”,放在老村长尸体旁。杀了一只“倒头鸡”,放了“孝子盆”,烧了“倒头纸”。生瑞娘含泪取出早先买下的“妆老布”,请来隔壁的二大娘三婶婶,粗针大钱很快做好了老衣。临时到街上的铺子里买了鞋、帽和裤带,众人帮衬着,黎明时分,把装殓用的一应物件备办齐全了。众人扶持着,含泪给老村长穿上寿衣,借了隔壁三爷爷的寿材,把老村长盛殓起来,停在了正堂上,口里放了“口含钱”,衣袖里放了“鬼食”,怀里装上了写好姓名、年龄、籍贯、出身的“怀阳”,盖上“掩尸单”,苫了“苫面纸”,家人和帮忙的人跪在棺前,烧了灵前纸,敬了香、磕了头,这才消停下来。
想起昨天一家人还欢欢喜喜为老人家祝福,今日却阴阳两层天,李生瑞不禁唏嘘,感叹人生之无常,生死之难卜,就更对张礼善气愤不过。
李清拉了三叔的手,眼泪漫流着:“三叔……”哽哽咽咽,有话说不出,脑里映现着爷爷活时疼爱自己的一个个场面。“我一定要为爷爷报仇!”
李生瑞摸着李清的肩膀,疼爱地说:“李清,等着三叔回来,仇我们一定要报,可你不要一个人去找张礼善。”他担心自己没在,李清去了吃亏。
三天“叫夜”,六天“散灯”,七天出殡,李家人个个白衣白帽白鞋,子女媳妇们头上箍了麻线,腰间系了麻绳,男人们拄着“丧棒”,女人们搭着白“搭头”,一杆“引魂幡”打头,女孝子们哭得悲悲泣泣,数说着老人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男人们无声地哭泣着。盛殓着老村长的紫红棺材被十二个人抬着,缓缓而行,全村男女站了满街,为老村长送殡。
李清恍惚看见爷爷的灵魂就坐在那棺盖上,朝着“送”他的人们看,那面目还是那样慈祥。
棺材抬到墓地,挖开墓口,对灵打了墓坑,三条大绳做了活套,把棺材横竖套好,号子一喊,移灵入了墓穴,调正了“相”,把写着金、木、水、火、土的“五色石”和黑、红、白、蓝、黄“五色线”以及弓箭、板瓦摆好,“衣饭钵”放入棺材大头前的小窑内,用土埋好。最后在棺材周围撒了五谷杂粮。
李家坟台赫然又堆起一丘新坟,“引魂幡”像一面旗帜,在春风的吹拂下招招摇摇。
李生瑞凝神看着那幡,心里不禁想到:爹的灵魂真的又在这里定居了吗?在阴间,李家坟又是个什么地方呢?爹见到爷爷奶奶和列祖列宗了吗?
孝子们都烧了纸离去了,李清拉了李生瑞的手说:“三叔,咱回吧!”
李生瑞说:“你爷爷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李清说:“爷爷一辈子虽然普普通通,可爷爷拉扯起了我们这样一个家,也真不容易,爷爷能得到村里那么多人的尊敬,让我们也感到脸上光彩得很。”
李生瑞说:“李清,爷爷一走,这个家就得我们叔侄俩扛正杆子了,三叔一走,你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李清,你还是个孩子,三叔真不放心。”
李清说:“三叔,你放心走吧,我能扛起这个家,日本人眼看就要过来了,你不走,咱们都得受人家欺负,等我把家里的事安顿好了再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