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轰动一时的盗窃案刚刚平息不久的一个晚上，宋天鸿在海六子家吃完晚饭不久，正和强子兄妹说着有趣的童话故事，连洗碗后的单丽也在一旁饶有兴趣的倾听，海六子则捧着水烟筒悠闲地吞云吐雾。
　　就在此时，七爷来了。他一进门就火急火燎地说：“六子，伍力雄要我们马上去发动群众，寻找流窜犯龙人杰！”
　　海六子不慌不忙的继续抽着水烟筒，一阵“咕噜咕噜”之后，烟斗里冒着的桔红色火星将烟末完全烧尽，他长长的吐出了一道淡蓝色的烟雾问：“龙人杰才回来三个月，他又怎么啦？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去找？”
　　七爷道：“这个不省事的家伙又惹事啦！伍力雄正带着民兵去他家搬家具了！”
　　海六子大吃一惊：“他早几天还跟我说，再也不出去外流了。还让他姐夫帮他做了一套新家具，准备找个对象成家呢，他又惹着什么大事了？伍力雄还不肯放过他？走，先去他家看看再说吧！”
　　单丽对天鸿说：“哎呀，这个不省心的家伙，他娘还不急死？真是的！走，一起去看看。”
　　龙人杰家是四队除了大地主老宋家另一个富裕家庭，土改被划为富农。他家兄弟姐妹五个，他从小就聪明伶俐，深受其父的喜爱。他那个有些木讷的哥哥和几个姐姐都没读过几天书，只有他从小就被父亲寄养在县城亲戚家读书。高中毕业回到家时，当初家里的几间大瓦房被没收了，一大家子人在一处出行不便的小山坳里重新建了五间盖着茅草的土坯房。因为有文化，他被推荐成了大队为数不多的几个民办老师中的一员，走进了大山学校当起了老师。因为除了春插双抢秋收三季要回队里参加劳动外，其余时间都在学校，不用每天去参加风吹日晒的集体劳动，能享受到一个劳动力全年的工分，每月还有几块钱的补贴，这让他一度对自家房屋被没收而耿耿入怀的不平心态稍稍平复了一点。他有着俊朗的外貌，讲究的穿着，活泼的性格，加上能说会道，一度是队里大家都喜欢的文化人。
　　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就外出读书，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尤其不懂得世态炎凉与人情世故。他的一举一动处处体现出与普通社员的言行格格不入大相径庭，父亲曾经规劝过他做人办事要内敛圆滑，他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但是一直谨慎小心的父亲，躲过了土改、四清等运动，也扛过了大饥饿，却没能洗脱“黑五类”的身份。患有哮喘的父亲不堪批斗羞侮，在自家后山用一根麻绳自绝于人民了。他父亲的自杀还产生了连锁效应，他也被清理回家参加集体劳动。打击最大的还是和他谈了两年的对象，由最初的崇拜他一下就变成了厌恶他，转身投进了刚当上副书记的伍力雄的怀抱！万念俱灰的龙人杰昏睡了几天之后，扛着锄头参加了队上的生产劳动。别人一天的劳作之后，身上不是水就是泥，偏偏他一套衣服穿上几天，浑身上下就是不见一点水渍，一点泥痕！尽管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不乱说乱动，但生性活泼的他还是时不时的讲些笑话与人听，时间一久，就有人从他的笑话中隐约的感觉到他在讽刺着什么，嘲弄着谁！
　　有一年刚过完年没几天就开始出工，又正值伍力雄在四队蹲点，那天是个大晴天，海六子就趁天气好，安排众多劳动力翻凼泥。人家都是把裤腿捋到膝盖处，扛着四齿耙打着赤脚在刺骨的泥水里翻凼，双脚冻得通红。他却早有准备，穿一双及膝的长筒雨靴，有条不紊的干了起来。那时节，一双长筒雨靴对一般的社员来说，还是一个难得的奢侈品！伍力雄看见了，当时没作声，下午开始干活时，他突然让龙人杰一个人去齐腰深的沼泽田里挖田。龙人杰没有反对，他不声不响的去了队里的保管室，扛来了出凼泥用的厚松木板做成的粪船。他仍然穿着那双在阳光下乌黑发亮的长筒雨靴，叉开两腿，稳稳地站在三尺长的粪船里挖除泥田里的杂草，挖完这一块，用锄头当篙子，撑着往前进一段又挖。
　　一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见状伸出大拇指大叫：“人杰，好样的！”
　　他淡然一笑，不屑的说：“龙某人从不会被尿憋死！”
　　从那以后，伍力雄似乎处处与他过不去，总想着招为难他。忍无可忍的龙人杰，终于在一个黑夜里悄悄走出了家门，不知所踪！三年后的一天，他突然又回来了，不过，没过几天又不见了！从此以后，他是在外流窜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
　　海六子他们一行四人来到龙人杰家，只见他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仅剩两条歪倒的旧木凳子，连后门的门板也没了。隔壁的哥哥家里，龙人杰的嫂子正在大声的责骂着八岁的儿子，龙人杰的母亲无力的倚靠在门边，一言不发麻木的看着小孙子委屈的抽泣！
　　单丽安抚着龙人杰母亲：“婶，您想宽些，保重自己身体要紧！”
　　老太太握着单丽的手，老泪纵横的说起了来由----龙人杰家住得偏僻，少有人来，他的房间里就更是鲜有人进去。每天唯一喜欢和他聊几句的就是刚上二年级的小侄儿，他空闲的时候，就喜欢教侄儿认字讲故事。今天是星期天，他的小侄儿和几个小伙伴跑到了大队部旁边玩。小家伙突然告诉小伙伴们念了几句没头没尾的打油诗......游手好闲吹哨子，开会瞪眼吹胡子，见到社员摆架子，坑人整人一辈子.....不解其意的几个小家伙跟着大声的朗诵，正巧让路过的伍力雄听见了，他和颜悦色问道：“小朋友，你们念的诗真好听，是谁告诉你们的呀？”龙人杰的侄子龙理马上说：“是我叔叔，他的房门上还写了好多好多呢！”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伍力雄突然到了龙家，他仍然是和和气气的与老太太问长问短的聊了一阵，还在龙家的屋前屋后看了看，又很关切的问了龙人杰的近况，言语中透着少有的关怀与客气。他走进龙人杰的房间时，一开始还极力的赞赏新家具做得如何如何漂亮，毫不防备的老太太一面受宠若惊的应酬着，一面热情的招呼伍副书记喝茶。
　　就在他看到房门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时，他神色一变，一张马脸立刻就拉了下来，问老太太：“婶子，您知道人杰都写了些什么吗？”
　　老太太一见对方拉下的脸，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妙,惶恐的说：“伍书记，我不识字，要是人杰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您大人大量，原谅他。”
　　伍力雄一脸的怒容，一边取下了门板一边说：“哼！他写的全是反动话！我还得请他去大队部说个明白！”
　　老太太顿足捶胸的责骂着这个闯祸的活祖宗，眼睁睁的看着伍力雄把门板背出了家门，她赶紧跌跌撞撞的走出去，找到在田里干活的龙人杰。龙人杰听了母亲的哭诉，赶紧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匆匆的对母亲交代了几句，就从后山跑了！
　　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没吭声的海六子问七爷：“七爷，你看了没有？龙人杰到底胡写了些什么东西？”
　　七爷叹道：“他呀，心里就是藏不住话！他写了首什么“百子歌”，里面全是说的对现实不满、暗骂大队干部的话，最要命的是用红粉笔写的八个大字----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说，这要是被抓住了，那还不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呀？”
　　海六子也是一声长叹：“唉，按年龄来说，他只比我少三岁，也是三十挂零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这些年他的心里憋屈，也是事实啊！”
　　单丽突然说：“这些读书人，也未必个个都聪明。”
　　几个人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见保管员罗大伟过来了。他一见海六子他们就压低声音说：“龙人杰躲到了他家，新做了几件家具，把钱花光了！现在想往外跑，手里又没钱。”
　　海六子连忙问道：“他人呢？”
　　罗大伟说：“我让他在你家待着，我估计你们是到他家里去了。”
　　海六子道：“那你马上去一趟大为家，让他多带点钱来，告诉他也不妨。”
　　几个人加快脚步匆匆赶回去，海六子对一脸倦意的龙人杰说：“人杰，你闯大祸了，要是被抓住，你这辈子就完了！你没得选择了，趁夜黑赶紧跑。跑出去或许还有条活路，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有我和七爷照顾着。还有啊，你可要想好出逃的线路，千万不能有闪失！老婆你赶紧煮几个鸡蛋和红薯，让他路上吃！”
　　就在这时，高大为夫妇来了，他们把五十块钱交到龙人杰手里，大为叮嘱说：“人杰，你不能走莲花桥了，伍力雄肯定知道你会往外逃，说不定早就派人在那等你自投罗网呢！要不就翻山走青山桥那边，要不就翻过四宝峰，走香铺子那边！”
　　大家一致认可高大为的说法。海六子，七爷，大伟和天鸿都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交到了龙人杰的手里。
　　来不及多说，龙人杰泪流满面的朝大家鞠了一躬说：“如有来日，定当报答各位兄弟的情谊！”接过单丽递给他的鸡蛋和红薯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