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路菲的婚礼
作品名称:无香花·有香草 作者:北京赵秀云 发布时间:2015-02-27 15:34:28 字数:4827
路菲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在车上眯瞪了一夜,醒来时朝霞已射进窗口。就要回到暂别一年的北京,时光的流逝似乎比一天还要短暂,甚至是一个无法察觉到的瞬间。
北京还是老样子,人流中全是清一色的灰调,就连房屋和车辆也是灰色的,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一片。沉重的压抑感使人的视觉变得迷芒而困顿,虽然清明已经来到,草木吐出了嫩芽,风儿软软地吹在脸上,遗憾的是却丝毫感觉不到春的气息。到站以后,路菲并未急着下车,侧身藏在车窗的后面。一会儿功夫,一个身姿挺括的青年出现了,他就是史恒君。看上去普普通通,瞩目端祥才会发现不同寻常。史恒君穿一套崭新的灰色中山装,头发刚刚理过,宽阔的额头很平展,神采奕奕地巡视着每一节车箱。
“恒君!”路菲跳下车来,像一头灵巧的小鹿。
史恒君上前接过路菲手中的行李,矜持地笑了笑,温情地说:“你回来了。”
路菲一纵身搂住史恒君的脖子,把脸贴在史恒君的面颊上说:“我想死你了……”
“放开,这样影响不好。”
路菲有些扫兴。说:“我喜欢这样。”
路菲和史恒君出了车站,司机小王等在出站口。小王是部里的老司机,路菲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经常开车接路菲回家。轿车很快驶过天安门,拐进景山西街,在一个绿色的油漆大门前停下了。那是一个独门独院,房子是一座民族风格的二层小楼,路菲第一个下了车,史恒君跟在路菲的身后。路菲发现门前焕然一新,墙壁像冲刷过一样,所有的污迹都不见了,两年前大字报几乎把这幢小楼埋起来。在那段恐怖的日子里,路菲变得不会哭、不会笑,聪明灵俐、活泼潇洒的女学生成了傻子。如今安然无恙,风平浪静,那一幕真的过去了吗?她在心里想。
“进去吧。”史恒君督促一声。
“不,我想看看这个地方。”
史恒君看出路菲的诧异,说:“形势在不断变化。”
“真为爸爸妈妈高兴,我不是在做梦吧?”
进了家门,只见客厅一尘不染,空气异常清新,扑鼻的水果香味儿从一个硕大的果盘里溢出来。路菲的母亲细心地削着苹果皮,看上去很朴素,是一个贤慧温良的女人。路菲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头发已经花白了,约五十六七岁的样子。保姆和工作人员都各自忙碌着,这个家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充满喜悦的氛围。路菲的父母听见女儿的脚步声,急急忙忙从客厅里迎出来,夫妻两同声唤着:“菲菲!菲菲!……”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路菲雀跃着,撒娇似地搂抱着父亲和母亲。
“菲菲让妈好好看看,哟,皮肤黑了,也瘦了。”母亲的泪花在眼圈里转,想起女儿在那个贫困的山区苦了两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妈!您看您,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吗。”路菲把母亲扶到坐位上。
“快跟妈说说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很好哇,一切都好。”
“妈一直不放心,天天惦记你。”
“妈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路菲的父亲在一旁开玩笑,走上去拍着路菲的肩膀说:“是呵,我女儿长大了,皮肤晒黑点儿有什么关系,以我看比以前更健康更漂亮了。”
“爸!我下去以后收获不小,环境虽然艰苦,可是心练红了。”
“好!说的好,谈谈你的体会。”父亲兴奋异常,感到女儿的确变得成熟多了。
“爸爸,我求您一件事。”路菲一开口就提到方宇的问题。
“唔,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同学。”
“是的,她叫方宇,我小学时候的同桌。爸,我们下放的那个地方实在艰苦,我走了以后,就她一个人了,能不能把她调回北京,然后转到干校去。”父亲没表态,只是默默地听着。路菲又说:“爸爸,方宇是我的好朋友,我了解她,她是无辜的……”
“菲菲,暂时不要管别人的事情,形势依然很乱,爸爸不好出面。”母亲插了一句话。
父女俩陷入了僵局。
史恒君敏感地意识到,路菲与方宇之间那种不可动摇的友谊的背后,恰恰说明路菲政治上的幼稚。他很想提醒路菲,越是亲密的友情,越是要加强阶级斗争观念。一个十八岁就入党的人,处理问题为何这般轻率?史恒君默默地思考。不过,他了解路菲的性格,弄不好会把气撒在他身上,所以缄默不语。这时候,路菲的父亲拿起一支香烟,史恒君从容地燃着一根火柴,熟练而敏捷地点燃了那支烟,随后打开茶杯的盖子,添了一点热水。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不经意中完成的,就像史恒君的工作作风一样,无一丝造作,让人看着很舒服。史恒君依然静静地观察着,无论什么事情稍许拿不准,或找不到一个最佳的突破口,史恒君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的。这里头有学问,这里头的学问就是小心谨慎,即使路菲的父亲已成为岳父大人,史恒君也不会盲动。
路菲的父亲之所以喜欢史恒君,正是因为史恒君的稳妥。一个人对事物的深思熟虑非常重要,部里很多年轻的干部,很多时候尚未弄清事情的真相,便高谈阔论,主观片面,不作具体分析,往往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史恒君却一向毫厘不差,智慧的目光饱含着对事物的判断力,眼下部里正处在非常混乱的状态,史恒君总是能够把握住分寸,对问题的处理不偏不倚,保持清醒的头脑。
路菲的母亲打断父女俩的谈话,在丈夫耳边小声咕嘟了几句,然后会意一笑。说:“菲菲,你和恒君上楼去看看房子吧,哪儿不合适还可以再收拾。”说完又补充一句:“恒君,你不要忙着回部里了,留下来一块儿吃午饭。”
“好!”史恒君应了一声,随即与路菲上楼去了。
楼上有五间朝阳的房子,其中有一个套间,门上挂着红绸门帘,里面粉刷一新,家俱的样式虽然粗糙,笨重,却是当年最高级的物品。室内最引人注目的装饰物,乃是一幅别着数枚毛主席纪念章的红绒毯,金属和有机玻璃制作的毛主席头像闪闪烁烁,光彩夺目。虽然双人床上的绵缎被褥非常鲜艳,床单上的图案也很耀眼,五屉柜上的两朵大红花,分明是给新郎和新娘准备的,把这个房间衬托得喜气洋洋。但是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珍贵,惟有那些纪念章是无价之宝。
路菲环视着新房里每一个角落,脸上绽开幸福的笑容,深知都是母亲精心布置的。她从镜子里偷看史恒君一眼,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史恒君都是端正的,在路菲眼里没有哪一个人,能够使她如此中意和倾心。由于激动,路菲全身的血液向上冲,面颊红润得像桃花。她顺手脱掉外面的毛衣,起伏的双乳在薄薄的内衣里,像两个颤动的活物,充满神奇的诱惑。史恒君的目光一下子凝住了,但是很快便散开了。史恒君不糊涂,即使他的眼眶发热,嗓子发干,也绝不会“先斩后奏”。
“穿上衣服,你这样会感冒的。”史恒君说。路菲心里有点委屈,感到史恒君太不主动了,转念一想又觉得难能可贵,不到结婚的那天不动真格的。那一刻,史恒君只是默默端详路菲,好像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那是青春少女独有的美,看上去虽然不那么惊艳,但是那张圆润的脸庞非常鲜亮,涔涔的目光如春天化雪时溪水般沌净。史恒君呆望了好一阵,才慢慢翕动双唇,在路菲的脸上吻了一下。
吃午饭的时候,史恒君和路菲下楼来了,史恒君的面容挂着理智,路菲的面容却挂着倦怠,两个人同时在餐桌旁坐下来。这时路菲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父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干一杯!”碰过杯之后,面对一桌美味佳肴,路菲迟迟不动筷子。母亲说:“菲菲吃吧,都是按你的口味做的。”这时候保姆端上来一小碗“当归鸡汤”。母亲又说:“菲菲喝吧,专门为你熬的,知道你在下边生活苦。”
其实路菲很想美美地饱餐一顿,不知怎么就是没有胃口,慢吞吞地说:“妈妈,我想起一个人……”
母亲说:“我知道你又想起那个同学了。”
“妈!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方宇所需要的,她怀着孩子,她太缺少营养了。”
“可是我们现在帮不了她呀。”
路菲的泪花在眼里扩散,湿了眼窝儿,嘴里嚼着好吃的东西,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说道:“恒君,你能不能抓紧时间,解决一下方宇的问题?”
史恒君是沉静和明白的,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先了解了解情况吧。”
“菲菲,吃饭的时候不要想事情。”父亲夹了一快油闷大虾放进路菲的碗里。
路菲咬了一口,小嘴厥起来说:“我吃不下。”
父亲忽然严肃起来,扳住脸说道:“现在部里很混乱,斗争很复杂,未来的形势很难预料,我们哪里有心思去管你那个女同学的事情。”
“爸爸!方宇就要生孩子了,那个山区的环境太艰苦,她一个人在那里怎么受得了。”
“菲菲,不要给你爸爸出难题嘛。”母亲插了一句。
“好了,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父亲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路菲愣了愣,知道再把话题转向方宇,父亲会很不愉快。父亲的处境并不是太好,不能再给他增添负担。但是路菲心里仍在惦念着方宇,这种牵挂一直延续了很久。
在父母的催促下,路菲和史恒君的婚礼仪式,安排在部机关的小礼堂举行。那是一座别致的俄式建筑,木地板,拱形落地窗,丝绒幔帐,还有一个彩色灯光照耀的圆形小舞台。这里的一切设施都很讲究,五十年代苏联专家常在这里举行舞会,一般人不能随便出入。那天,礼堂内虽无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鞭炮齐鸣,但是婚礼的庆典却显得很隆重。那个小舞台上,悬挂着一幅崭新的毛主席像,一条红色的横标剪贴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史恒君 路菲结婚典礼”台下每一排来宾的座位前面摆上了茶机,茶机上摆满了糖果和瓜子,茶水是用暖瓶冲好的,茶杯洗得干干净净。这一切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参加婚礼的人能得到一些糖果,那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所以礼堂内挤得水泄不通。
路菲和史恒君的父母坐在主席台上,在《语录歌曲》的联唱声中,婚礼主持人和新郎新娘来到台前。路菲身穿蓝色的卡其布制服套装,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在领口外面,衬托着她那张油脂般光滑而白净的脸。史恒君则穿着一套军便装,那是当代最时髦的装束,领扣系得严严实实,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一派英俊威武的风采。路菲和史恒君的胸前,各自别着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在主持人的指挥下,一起向毛主席像三鞠躬。
婚礼上的最后一个节目,由新郎和新娘谈恋爱经过,路菲羞涩地埋着头,史恒君却落落大方,昂首阔步地走上台来。看上去潇洒自如,胸有成竹,既便在婚礼上史恒君也是一派干练的风度。刚一开口便赢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将一个平淡的爱情故事讲得有声有色,风趣幽默,充满哲理。而且阴平四声,节奏分明,铿锵有力,振振有词,深深吸引着在场的人。史恒君巧妙地从阶级立场谈到恋爱观,从恋爱观谈到世界观,俨如一篇精彩的演讲,精辟而深刻地阐述了阶级感情和爱情的关系。
回家以后,路菲的父亲心情沉重地喘了一口气,后悔不该把婚礼放在小礼堂举行。凡是有人群的地方,派性就像敏感的神经一触即发,两派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难免谁看谁都不顺看。无论哪一方说错了话,就会被抓住小辫子,一旦被抓住小辫子,就会掀起风波,将诚实化为诡诈,冷静化为疯狂,不乱成一锅粥才怪。
路菲的父亲越想越后怕,越想心里越不痛快,一辈子严谨,偏偏在女儿的问题上疏忽了。这位运筹帷幄的部级领导干部,不禁连连叹息,感到这是一次失误,于是暗暗地谴责自已。他不时回味着婚礼上的情景,在史恒君发表高谈阔论的时候,万一有人混淆是非,大动干戈,婚礼就会变成武斗的战场。夜澜人静时,他辗转反侧,不知怎么紧张的情绪,就像恶魔一样死死地缠着他,使他心跳过速,血压升高,胸口发闷,脸色发青。一阵绞痛使他喘不过气来,路菲的母亲发现情况不妙,立刻打电话求救,可是电话没人接,医生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阵骚乱,新郎和新娘从梦中惊醒,路菲光着脚丫从楼上跑下来,一头扑倒在父亲的身边。新婚燕尔之际,空气中荡着不可言状的忧虑,全然没有了甜蜜的氛围。正当午夜时分,路菲的父亲进了医院,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所到之处都异常混乱,乱得没有章法,什么事都会发生。急诊病房里,横七竖八放着几张床,垂危的病人发出微弱而凄惨的呻吟。这时候路菲的父亲已经陷入休克状态,一个医生和一名护士走过来,匆匆忙忙插上几根管子,一转身不见人影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管子突突突往外冒气泡,路菲跑出去找人,疯了似地呼喊:大夫!大夫!救命啊!救命啊!……
然而无济于事,没有人到病房里来,史恒君也无计可施,就在这时候路菲的父亲哼了一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喘息,脸色骤变,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