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旋转记·第一部·指南行（十二）有惊无险

　　二OO八年初夏，指南针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午后，我送走一批玩家，怔怔地坐在巷门前，寻思着它的去向，这才想起询问马杰。没准他拿走了也不一定。
　　“指南针？抽屈里啊！”马杰在电话彼侧理所当然地答道。
　　“我也知道抽屈里啊，可是没有！”我急不可耐地说，“其实这几天我都放在包里的。”
　　“怎么又把它放在包里？”
　　“哎啊，它出问题啦。前些天，指针开始莫名其妙地抖晃起来，还出发出那种……”我停顿几秒，努力搜索恰如其分的语句，“会发出很细微、很杂乱的干涩声，好像它有话要对我说。”
　　“呵呵，会说话？这我倒是蛮感兴趣的。”马杰嘿嘿笑两声，“该交给我嘛。你不会忘了我是略懂先生吧，能听懂机器说话的。
　　“不是这么简单。指针一抖起来，心里就蛮不安。可说来也怪，把它捧在手心里，要不了多久，它就像一个啼哭的婴儿，变得安安静静的。所以，这两天就把它揣在随身提包里。”
　　“哦，就是说，像妈妈一样看顾它。好事啊！是不是它告诉你，要生宝宝了？
　　“这事就不知道了。”我一本正经地问，“说正题，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它藏起来的？”
　　“我哪来这闲心。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喜欢这玩意，就再去买一个呗。”
　　“什么啊？世上有些东西是买不到的。我要是丢了，你能买一个回来吗？”我掷地有声地说。
　　“不能这样比喻。你只有一个嘛，指南针在世上到处都有。我们又不去探险，这玩意没啥用的。行啦，就这样吧。下班再说，我还要……”
　　“要什么啊要，我现在就要指南针。”我颇为不满地截断他的话，“你看，主题密室的生意一直蛮好，全是因为它每天都在积聚好运。所以嘛，我每天出门，都会拉开抽屈，把它放在手心里捧一会儿，好运就会传给我。”
　　“你想象力挺丰富。”
　　“什么东西都有灵性的。我能感觉它在冥冥之中保佑我们。你不觉得这一两年什么事都很顺利吗？爸妈不光都拿了社保，国家还年年给他们上调。去年又搬新房，窗明几净，住得那么爽心，身体也越来越健朗。”
　　“这居然是指南针的功劳？那以前呢？不顺的时候，又是怎么回事？”马杰略带挪揄地问。
　　“不顺？”我再次努力搜索语句，略带狡辩地说，“其实从小到大，我们家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能有惊无险地渡过，说明它一直在保佑我啊。对啦，也在保佑你。这两年，你又拿到了本科学历，成为公司的助理工程师。生活越来越顺，这说明，现在指南针长大了，越来越有灵性。”
　　“行行行，你说得真在理。它既然长大了，自然就要离开我们嘛。”马杰大概听得实在不耐烦，想挂掉电话，但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啦，这几天你既然天天揣在包里，没准落在密室里了。”
　　“找——过——啦，”我拉着嗓子说，“没——有——找——到！”
　　“那……那一定是你梦里那个老头拿走了。好啦，下班再说吧。”电话被他挂断，彼侧传来不祥的嘟嘟之声。
　　我噘噘嘴，叹了口气，再次心有不甘地兀自沉入冥思。
　　指南针从我抓周之日起，就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特别是我长大成人，每次生活发生变化，无论或好或坏，或悲或喜，都会捧着这个面壳斑驳的针盘，如同捧着一个盛装时间的容器，把自己过往的岁月，当下的人生变化，还有即将面对的未来，一并交予它。它又俨然我的另一颗心，一直无声无息地默默承载着我的命运，在冥冥中指引着我行进的方向，常常让自己蓦然心有所觉。
　　就在我想得昏昏欲睡时，一阵风吹来，天空几缕阳光不动声色地隐去。我的心里突然变得有点烦燥不安，听周围喧闹，仿似变得遥远。我打起精神，走进密室，决定再找找指南针，没准它真落在房里的哪个角落。
　　屋里，几盏仿制油灯向我投来不怀好意的光，眼里所及的道具——木桌、柜子、转盘、箱子……无一不冷冰冰地望着我，似乎在告诉我：指南针任务，你完不成的。
　　我把所有的彩灯按钮打开，开始在五颜六色的光粒子下巨细无遗地搜索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突然发出莫名其妙的响动，脚下的地面似乎变成巨浪上的船甲板，不停颠簸。泥墙、横木梁、屋顶也毫无预兆地摇晃起来，眼里所及的道具仿似遭受了电击，颤抖得厉害。柜里一些小道具纷纷落马。紧接着，一些瓦片像冰雹似的坠下，打在横木梁上，又啪啪掉在道具上，或摔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溅起一些瓦砾，让人避之不及。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一切，我茫然不知所措，仿似被急不可耐的野兽追赶，从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又窜回去，然后退到堂屋。这一切反应，出于本能，不受任何意识的支配。大概一两钟后，一切回归安静。我倏地瘫软在堂屋地上，自控不住地啜泣起来。
　　母亲这时才匆匆进来，用颤抖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地震了，地震了！”她看见我后，抱着我，跟着哭起来，“没事就好，刚才吓懵了。”
　　十几分钟后，父亲也匆匆赶来，连声喊着我和妈的名字。
　　母亲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连声说道：“哎啊，还呆在这干嘛，赶快出去。”
　　来到街上，四下人群已多如蝼蚁，一片惊恐的喧嚷声笼罩了震后的小镇。尔后，马杰急颠颠地跑来。彼此生死离别般地相拥而泣。
　　平静下来后，我开始埋怨起马杰。
　　“爸这把岁数，却第一时间赶来。地震没影了，你才屁颠屁颠地跑来凑热闹。”
　　“打了电话，可是没信号。”马杰底气不足地解释道。
　　“谁叫你打电话啊。要是人都压在土里，能接电话吗？”
　　“可单位上……大家都不敢擅自离开……”
　　“那你当初该和单位结婚啊。”我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
　　马杰低头不语，似乎在反省。
　　我却满足地笑了起了。女人啊，就喜欢追求完美和虚荣。
　　到了晚上，关于这场灾难的消息已传遍小镇，传遍全国，传遍全世界。街坊邻居几乎无一例外地分堆聚在外面，像蚊子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填满了街头巷尾。此时，无论世界的什么重大新闻，与此相比，皆微不足道。
　　“原来是汶川发生了大地震。好险哦，”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伸出四根手指，说，“幸好这里离震中有四百多里，不然啊，哎，大概我们全落到了地下。要是埋得深，没准只能在地球那边，也就是美国的地面上，才挖得出来。”
　　大家知道他是为了轻松气氛，才故意这么说。但没有人笑，每个人都是一副僵硬的表情。
　　“是啊，我听电视上的专家说，地震高一级，就要厉害三十倍。”有人接嘴道，“汶川七点八级，这里只有四点八级，足足高了三级，你们算算，是九十倍的差距。”
　　“九十倍？”我妈咂了一下舌，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但似乎又没完全听懂，“那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差距啊？”
　　对方耸耸肩，把双手一摊，好像在说，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但我真的不知道。
　　中年人却比划着手势，煞有介事地说：“九十倍，就是说，如果地面上下摇晃的幅度是一厘米，那震中，估计上下摆动就有九十厘米。”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在胡谄，但还是不停地感叹着。好多人把目光投向天空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老天，那不是摆得跟翘翘板差不多。”我用手比出一段距离，对马杰小声叹道。
　　马杰将我揽入怀里，在我耳边低语道：“都是些半罐水。别听他们瞎说。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之后数日，小镇又承受了好几次余震。这些老态龙钟的泥瓦房虽然没有遭到结构性的坍塌，但不同程度的受伤却是在所难免。景区的人气指数也迅速跌成了零。为了安全，政府索性暂时关闭了景区。
　　一时间，水电气还有通讯公司成天忙于抢修小三线。马杰当然不例外，一直坚守在岗位上，真可谓舍小家，顾大家。不过，只要有明显一点儿的余震发生，他会即刻放下手上的活，赶来找我。
　　“行啦，下次打电话就OK啦。”我恩慈般地说。
　　“要是没信号咋办？”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我做了个噘嘴表情，“那就按老规矩办。”
　　“老规矩？”
　　“不明白？”
　　“明白。”马杰做了一个奔跑的姿势。
　　我满意地点点头。
　　“对了，指南针的事咋办？”他问。
　　“呃……”我几乎快忘了这事，“再说吧。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讲，最重要的是家里的每个人，每天都还活得好好的。”
　　“最重要的事是修房子。”他说。
　　的确，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着给自家屋子打补丁。我家的泥瓦房，在马杰一手操劳下，请人修得滴水不漏，密室的所有道具设施毫无二致地安居其位。
　　地球不动声色地旋转着，直到夏天过渡到秋天，人们的心情才渐渐平静，景区的人气开始有所回升。一切似乎即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