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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郯武师高宗藩》(十)(与王仲华合作)

作品名称:古郯武师高宗藩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7-22 20:44:13      字数:4829

第三节

大跃进年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第一个比赛说谎、比赛吹牛的年代。
中国人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几乎都得了“说谎症”、“吹牛癖”。
最可悲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谁都知道那是谎话、那是“牛皮”,却拼命地去说、去吹、去信。而且一个比一个能吹、一个比一个会吹、一个比一个敢吹。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吹得云天雾罩,吹得冠冕堂皇,吹得理直气壮,吹得不羞不惭,吹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使得神州不能不闪了一个趔趄,历史发一次高烧。
会吹的,因其会吹,飞黄腾达,荣宗耀祖。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是“鞋面布改帽沿子,一步登天”了。不会吹、不敢吹和不肯吹的,因其不会、不敢和不肯,被弄得垂头丧气、一无是处。不会,说明你无能,是庸才。不敢,说明你没有魄力,是小脚女人。不肯,说明你立场有问题,是怀疑党领导、怀疑大跃进、怀疑人民公社。怀疑三面红旗,就是大是大非问题了。于是有人因此而挂牌游街,有人身陷囹圄,甚至名丧黄泉。套用大鼓书上一句话,就是“万丈高楼失足,扬子江心翻船”了。
既然吹牛不仅不要贴印花,不要报税,反而“吹而优则仕”,那谁还不拼命地吹?谁愿意当“三反分子”遗臭万年!谁“给脸不要”呢!能不能吹,该不该吹的问题既然解决了,剩下的当然就是如何吹的问题了。
《人民日报》或省级大报上赫然刊登出这样的“新闻”:
--老母鸡一天下了十个蛋;
--农民用木头造出了火车;
--玉米秸上插多少竹签,就能长出多少玉米棒棒;
--某农民在芝麻杆里榨出了芝麻油;
--某乡稻子亩产均达十万斤;
--某村种的萝卜一个重百斤;
--某省月产钢四百万吨;
可惜这些都不是真的。要是真的,我们也就真的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里,过那神仙般的日子了。
但是报上都这么说,谁敢不相信,你就得干。大跃进就得你追我赶嘛!不怕干不到,就怕想不到。要破除迷信,敢想敢说敢干,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就在眼前。
你的母鸡一天能下十个蛋,我的母鸡要是也下十个蛋,那就太不争气了,它得下十五个!你的玉米能结那么多棒棒,我再结多也没什么意思,我的玉米秸子高,我可以攀着它到月宫里找嫦娥姑娘谈心去。这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为了扩大“吹”的范围和影响,人们不断创出了新招。“摆擂台”这个中华民族古老的竞技形式和“放卫星”的现代科学色彩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他们把“吹”的内容叫做“放卫星”,把比赛“吹”的形式叫做“摆擂台”。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
干啥都能放卫星。
农民种田,可以把某项高产算是放了“卫星”;
工人可以把某天的产量算作“卫星”;
学生可以把某次考试成绩算作“卫星”;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谁放了卫星谁就光荣,于是就“你追我赶”起来。“谁英雄,谁好汉,擂台上面比比看”的叫喊声,使得人们的热血沸腾起来了。
东陇海铁路某火车站一群装卸工摆擂台比扛面粉,擂主从四袋起码,有不服的站出来。于是五袋、六袋、七袋,不断递加。有个大力士在双肩上摞了两个井字,把头夹在中间,颤颤悠悠地把八袋面粉扛起来了。这可是四百斤重啊!但大伙不服,说前面的人都是扛着面袋向前走了十步才放下的,这位要想放卫星,也得走十步。不料他走了十步后,便一头栽到地上吐了很多血。卫星是放上去了,他却倒下了,从此丧失了劳动力。
这件事教了人们一个乖,那就是再放卫星时,不能太实了。于是在某县中学里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全国中学生进行“劳卫制”考核,只要几项体育项目达到一定成绩,即可发放等级证书和证章。这个学校的某个班级为了全班都通过考核,就想出了一个鲜点子,在考核六十米和百米短跑时,选了一条一头高一头低的柏油路,让学生们往下冲,结果全班都拿到了合格证书和证章,可是有两个学生跌破了头。
这件事又教会了人们一个乖,那就是光动嘴更保险一些。于是再打擂就比谁的调门高了。而且上这样的擂台要有经验,千万不能第一个发言,因为你一发过言,别人总要加码的。这个码越加越大,你反而成了最保守的了。据说后来在扑克牌的玩法中兴出一种叫作“吹牛”的,就是受到这个现象的启发。
郯城县当然也不例外,放卫星、摆擂台的群众“吹牛”运动波澜壮阔。多少人在这壮阔的波澜中逐着潮流,翻着浪花。
天下事就是这样,有弄潮儿就有喝水的。李汝德就挨了淹。
李汝德是郯城县城关供销合作社副主任,是高宗藩的副手。
这天县里召开商业系统会议,让各单位汇报工作。高宗藩因为有事离不开,就让老李到局里去开会,反正是汇报工作呗,咋干的就咋讲,实话实说就是了。不料李汝德高高兴兴去开会,却苦丧着脸回来了,脖后还插着一面白纸糊的三角形小旗子。
“咋啦?”高宗藩迎上去问。老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像个小孩子似的,“哇”地一声哭了。
高宗藩往他脖子里一看,好家伙,那里有老长老深的一道血口子,看样子是给插旗插的。再看看那做旗杆的木棍,削得尖尖的,简直就是一根木扦子。
高宗藩愤愤地说:“插白旗,插黑旗,你插就是了,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我去找他算账!”
“高主任,你快别这样说,人家还要跟你不拉倒哩。”
“我怎么啦?”高宗藩一面接过别人递来的红汞水给老李擦伤口,一面问。
李汝德痛得咧了咧嘴,才慢慢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今天局里的会上要求各单位汇报前一阶段的工作情况,并且评出名次,成绩最好的拿一面流动红旗,最差的插一面白旗。
会议主持人点名要城关供销社带头发言,因为它是个老先进单位嘛!李汝德走上台来,不慌不忙地如实汇报起来。一来是高经理一贯要求说实话,临来时高经理还特别交待到了会上不要说那些没梆谱的话;二来供销社的确干了不少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摔到底也不会当尾巴自勺。
谁知他的发言-结束,下面可就热闹了。真的跟打扑克牌玩“吹牛”一样,前一张牌刚落地,报出个点子来,后一张马上就以更大的点子压了上去。按说一副牌中同样点子的只有四张,可这时说不定出现十张都有人相信,那主要就看你吹时能不能不动声色了。
一时间吹牛风猛起。你不是说今年赚了一万元吗,我赚了两万,他赚了三万;你说你在大炼钢铁中用小钢炉炼了五吨铁,他准得说炼了十吨,甚至百吨。不然卫星不让你放了么。至于真的假的,又有谁来过问呢?要说假,可以说都是假的,因为大家都是把社员、居民家的铁锅、鏊子、饭铲、菜刀熔化了做成铁锭来冒充的,哪有一个是真的从矿石中炼出铁来的?再说,把水缸、菜坛打碎放在石磨里磨成粉做的“耐火砖”能是炼钢炉的建造材料么?恐怕只有在此特定的时代里,才会有人这么想、这么信、这么做!
你不信?你敢不信?
某大队书记说他们大队的花生亩产十万斤。有人给他算了一笔账说,一亩地能有多大地方,十万斤花生铺在地里也得铺一米厚吧?这花生从上到下都结果,怕也结不了这么多吧?!
他的话一说完立即引起周围群众哗然大笑。可是乡里来的检查团说他是“算账派”,是蔑视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革命大无畏精神,是对大跃进的怀疑,是对总路线、人们公社的不满,当即宣布让他在脖子上挂个算盘,去游街示众。
李汝德报出的数字没人家大,又不敢指出人家是假的,他不插白旗,谁插白旗?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报数字?什么数字?”高宗藩问。
“咸菜,”李汝德说,“局里要各单位报腌了多少咸菜,俺是第一个发言的,报了二十缸。”
“不少啊!”高宗藩说。
“可人家发言的一个跟着一个加码,最后一家加到二百缸,夺走了红旗,俺还没横过眼来,觉得脖子猛地一阵痛,就被插上了这面白旗。”
“哼,真不像话!”供销社的职工们都气愤不平地说。
“不像话?”李汝德说,“人家还说咱供销社不像话,要来找高经理问问这些年先进是怎么当的、经理还能不能干呢!”
“好,你告诉他,咱明天就办个腌菜厂,腌咸菜四百缸,把红旗夺回来。”
“高经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呀!”李汝德望着高宗藩狐疑不决地说。
高宗藩指了指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斩钉截铁地说:“明天腌完四百缸咸菜,请局长领导后天带人来检查!”
大家一时都懵了:高宗藩一贯小心谨慎、实事求是,他自己是这么做的,对大家也是这么要求的,难道今天他一反常态,也想靠吹牛皮来保乌纱帽了?
不,高宗藩就是高宗藩,他怎么会干那种事!可是腌四百缸咸菜的任务要在一天一夜完成,谈何容易。不说别的,光这四百只大缸就不易搞。大家为他担心不是没道理的。
但高宗藩说这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胸中有数。他对当地群众的生活太了解了:群众的生活苦啊,就拿吃莱一样来说吧,一年到头能吃几回新鲜炒菜?人说“郯城人喜欢吃咸菜,顿顿离不开那些雪里蕻、辣疙瘩、萝卜干、黑咸菜什么的”,其实谁不知道鱼、肉好吃呀,但有钱买么?就是拿着钱,肉是按月供应的,你有“计划”么?都说烧冬瓜好吃,洋柿子做汤好喝(注1),冬瓜不用肉熬是什么味?洋柿子汤里不用几个鸡蛋、不多放点素油,寡淡不?且不说鸡蛋得留着换洋针洋火(注2),换食盐、酱油、醋,每个月定量供应的油根本不够,哪能大炒大熬地活作着过呀!有人乱想点子,用蓖麻籽榨油炒菜,吃了后止不住地拉肚子,谁还敢再试?于是各类咸菜就成了群众家中的“常驻大使”了。要腌菜,就得有缸。因此大缸小缸坛坛罐罐在当地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一天之内收它个四五百口大缸是不会成问题的。
他招集全社职工,下了命令:全都去收购缸,大敞口的、金刚腿的都行,只要能盛三四百斤水的就管,每人最少收购五口缸,多者不限,一天内送到供销社院内来。
供销社在郯城是大红大紫的单位,职工们都是忠心耿耿建设社会主义、为了全国大跃进、拼命超英赶美的普通劳动者。他们的集体荣誉感特别强。副经理李汝德从局里扛回一面白旗,脖子还被插得流血不止,这绝不是他李汝德一人的事.是城关供销社全体职工的奇耻大辱。高经理既然说要去把红旗夺回来,还有不支持的吗?不就是去收购几口大缸么,许多老乡家里都有闲缸,又不是白要他的,供销社拿钱买肯定能卖。不比建炼钢炉那阵子大队里白白拉去砸碎了、磨成面做“土耐火砖”强多了?
高宗藩的命令下过不到一天,四百多口大缸都运到供销社的院子里来了。高宗藩一看,还真的都是些好缸。不破不裂,一敲当当响。不要问就知道,这都是群众在大队砸缸时偷偷藏起来的。雪里蕻、辣疙瘩、红萝卜、胡萝卜更好收购,在大缸还没到齐之前就收足了。于是又调集附近几个门市的职工,来个“大会战”,洗的洗、切的切、摘的摘、加水的加水、撒盐的撒盐,那些姑娘媳妇们手里干活,嘴里还不肯闲着,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唱着,供销社里热火朝天,大家一门心思要夺回红旗,出这口冤气!到掌灯前,所有的缸里都装得满满的了。
商业局局长凌云杰接过电话很担心。高宗藩要在一天之内搞起一个腌莱厂,是不是发高烧蒸得说胡话啦?他对高宗藩是比较了解的,知道这个同志一贯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可是怎么这次也想说大话了?可能是为供销社被插白旗的事闹情绪了吧?原想当时就给高宗藩去个电话,让他降降温的,后一想,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何况一个老先进单位,突然扛了白旗,能一下子就转过弯来?还是让他自己冷却一下再说吧。”所以第三天一早,他就给高宗藩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向高宗藩说:“你有气、有冤,我知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不要随波逐流,为了那点儿虚名去搞浮夸、去胡说八道。”
“凌局长,俺没浮夸,没胡说八道,俺高宗藩不会搞那一套的。”高宗藩大声说,“我以自己的人格和党籍做保证,俺这个腌菜厂是管你检查的,请你明天就带人来吧。”
“真的就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打算去。”凌云杰放下电话筒往靠背椅上一坐,长长地舒了口气:“高宗藩的确不凡,咱郯城商业系统能多有几个高宗藩这样的人,我老凌就省心多了!”在高宗藩的带领下,供销社的生意越做越活,财路越来越宽,前来参观学习的络绎不绝。正当高宗藩春风得意之时,一纸调令让他离开供销社。


注①:洋柿子:即西红柿。
注②:洋针、洋火:旧称缝针为洋针,称火柴为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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