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郯武师高宗藩》(二)(与王仲华合作)
作品名称:古郯武师高宗藩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7-14 12:43:39 字数:6120
第一章第二节
俗话说,师徒如父子。
实际上,高宗藩待师傅比父亲还好。家里一有点好吃好喝的,总得给师傅送去。父亲的话有时可以不听,但师傅的话却从来都是一句也不敢违背的。
一九三五年,郯城设立国术馆,经老师和家庭里允许,高宗藩入馆习武。
从高宗藩这面来讲,当然是又打开了一道通往武术殿堂的大门。因为过去一直是跟着师傅一个人学独门的功夫,总有一定局限性。在国术馆就会有更多的见识和学习其他门派武功的机会。可是从李老师这面来讲,高宗藩一走,他便显得门庭冷落了,进一步带来的就是经济拮据生活困难。高宗藩为了保证老师晚年生活,就托人在郯城南十八里的高峰头开了个不大的拳堂子。
当时郯城周围武师荟萃,立杆授徒的不少。远的不说,像城后的徐祗法、码头的周朝增、马站的宋耀英,都干得很红火,近的像离高峰头不到六里路的蒲汪村就有个赵仁谦。这些武师都有一定的名望,他们之间虽无多少往来,谁家如何如何,却各自早有耳报神报得清清楚楚。只是在互不服气中也还能讲究个“人不亲艺亲,艺不亲刀枪把子亲”的江湖义气,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高宗藩知道师傅一生嗜酒嗜茶,所以每次从国术馆回家探亲,总要带点好酒和茶叶到高峰头去看望李老师。这天他又来看师傅,刚进门就发现师傅面带愁容,便问何事。师傅说:“上天碰到赵仁谦,他说下一集码头逢会,邀我去亮亮场子。”高宗藩知道赵仁谦和周朝增关系好,原来是在码头大王庙教拳,后来又到玉皇庙开武馆,现在在蒲汪教拳,算起来是与李老师靠得最近的近邻了。就问:“他要干啥?难道还要来踢咱的场子?”高宗藩警觉地问。因为拳师之间互不服气或为了争夺谋生地盘而较量打斗的事,在江湖上时有发生,这就叫做踢场子。据听说赵仁谦在玉皇庙开武馆时就曾在泰山庙会上踢过人家的场子。“不是要踢咱场子咋的?”李老师不无惆怅地说,“明摆着一个山头容不下两只虎嘛!”
“师傅,你老是怎么打算的?”
“还能怎么打算?”李老师说,“他还不是欺我老迈力衰么?”
高宗藩明白老师的心理,习武一生从未光耀过,正如那些潦倒的穷书生一样,到老来只有靠胸中所学授徒糊口。可是世事艰难,竟连这一方落脚之处也不是净土,还有人来穷争恶斗。人家已划下“杠杠”来了,接是不接呢?接吧,常言说拳怕少壮,自己已是力不从心了。不接吧,那就是认输,就得把刚刚立住脚的地盘拱手让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别说一时没地方缺教头,就是有人想请个教头,谁肯要一个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当然就更不会要连跟人家见阵都不敢的嘴把式!看着老师那满脸忧愁的样子,高宗藩心里也好不是个滋味。师徒俩相视无言良久,还是高宗藩打破了沉默说:“师傅,你老有什么想法就直说了吧,徒儿没有不听的。”一个老武师壮士暮年的光景,在高宗藩的心里十分沉重而且胀满,再也装不进别的什么东西了。
李老师深知自己徒弟的脾性和技艺,就直言不讳地说:“唉,我老了,老了呀!想靠你去给师傅争这口气,你敢去么?”
“敢,”高宗藩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只要你老一句话,就是下油锅俺也去!”
农历三月十五,这天的庙会是码头一年中的庙会之最。天刚放明,十里八乡的黎民百姓纷至沓来涌向码头镇。只听锣鼓震天,笙箫合鸣,古镇熙熙攘攘一片欢腾。
这码头镇之所以叫码头,是因为它由紧靠沂河的一个码头日推月移逐渐发展繁荣起来的集镇。这沂河南入运河,下通长江,直抵苏沪,水上交通十分发达。常州的篦子、宜兴的陶瓷、苏杭的绸缎、口外的皮货、山西的铁货、冀州的布匹、豫皖的牲畜、闽浙的竹品、黄山的毛峰,全国各地珍品名产在码头是应有尽有,还有那些土特产不甘示弱地也来争占市场,把个码头镇装点得琳琅满目。
全镇从北往南数有文昌街、方正街、牌坊街、皮市街、鱼市街、东圣街、北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几条街道都很热闹,但最热闹的还是南大街的孙家戏楼前。南来的北往的、吹糖人的、捏泥响的和那些卖香箔纸马的大都集中到这里来。更有那些民间艺人,怎肯放过这得天独厚的热闹场所和契机,于是玩把戏的、说评书的、唱扬琴的、拉洋片的、卖大力丸的,把各个路口都堵塞得水泄不通。
可是等李、赵两家比武擂台上一开始打场子,这边看把戏的、听评书的人都“轰”地一声散了。人们像潮水般地向拳场子涌了过去,就是连一些正在谈生意做买卖的也被卷进了这股人流。
高宗藩和他的十几个师兄弟早就来了。和他一边一个护在师傅左右的一个大个子叫王传善,是他从国术馆来帮拳助阵的一个师兄弟。李老师看看左边的高宗藩,自己的徒弟他有数,知道他现在的武功比过去大有精进,同来的这帮小师弟就是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个儿。看看右边的王传善,有一米八的个子,五大三粗的,既又墩实又挂筋。他还听高宗藩说过,只有王传善在国术馆里常跟高宗藩迪着膀子苦练功夫,相互喂招拆招。这么想着,老头子的心里轻松多了。
再看看对方,也是十几个人,阵容大小好像差不多,可人家摆的那谱就大不一样了。蒲汪毕竟是个大庄,那里高门大户比较多,学武的大多出自殷实之家,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的。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向大家一抱拳,想说什么,可是人声鼎沸,谁也不听他的,他只好退后一步,一摆手其他的人就练了起来。李老师指着抱拳的汉子对高宗藩说:“他就是赵仁谦。”
其实赵仁谦早就瞄见李老师一伙人了,他见李老师不住打量自己,才抱拳当胸,浅浅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又转脸向他的弟子们交待什么事去了。
赵仁谦的徒弟们上场下场井然有序,演练之中循规蹈矩,看得出来的确受过严格训练。先是十几个人全体上场,练了一阵基本功,无非是二起腿、旋风脚、摆莲、踺子之类,接下来是两个人对练了一趟华拳、三人对练了三面捶、五人对练了五虎擒羊,赢得了观众一阵阵的掌声;再接下来又是全体上场,摆了一个罗汉阵。不过他们这个罗汉阵的内容不是光练基本功的,而是有一个人在闯阵,这就有趣得多了。看来这个闯阵者的确有点功夫,精气神很足,一会儿以燕青拳的身法对“敌”、一会儿用武松脱铐的技巧冲破险象,指东打西果然是好身手。一下子把观众的情绪推到了高潮,大家瞪着眼看着,连“好”都忘记喊了。
赵仁谦见火候到了,一挥手让徒弟门收了“阵”。他笑盈盈地走到场子中间,脚扎丁字步,两手抱拳当胸,向李老师等人施了一礼说:“请贵客指教。”又专门和李老师对了一下眼神:“咱都是吃挂子行饭的朋友,不必客气,请下场吧!”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不理茬么?无奈众弟子入门不久,老师还没传多少东西给他们,其中虽有两三个过去曾接触过武术,也只是到村里来打把式卖艺的江湖武师被纠缠不过随便漏了点“三脚猫”功夫给他们的,今天一见对方的阵势,哪敢上前?李老师无奈,只好对高宗藩一努嘴:“你上吧!”
高宗藩一上场,有不少观众失望地唏嘘起来。一来看他个头不高看着不显威;二来他是便步走过去的,更不如前面那些人上场时那种纠纠武夫的气概。只见他行完礼,站立片刻,略调一调呼吸就开始起势练拳。
要知这码头镇可不是等闲去处,懂武术的行家里手很多。莫说王顺山、刘守庆等一辈辈老武师的后人都还在这块地方上习拳练武,现有一位人称小侠的武术高手萧希之一直在东圣街教拳,前几年还把他的好友王子平约来让他的弟子们开过眼界。王子平可是一代武术宗师,码头不少人在清真寺看他露过几招,他身轻如燕力大无穷,无怪乎江湖上称他为千斤大力王呢。看过高层次武功的人们,欣赏武术的品位能不高吗?!
高宗藩打的是心意拳,他先练的是劈、崩、钻、炮、横五行母拳,后又练的“马形”套路。俗话说:“八卦奸,太极滑,狠毒不过心意把。”这心意拳原称心意六合拳,又叫心意把,后又有一支发展为形意拳。不管怎么叫法,总未离开一个“意”字,顾名思义,它是很讲究用意的。称“六合”,则是内意、内气、内劲与外形、外气、外力相结合。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内三合、外三合。此拳在外行人看来,并无出奇之处。都是走直趟,一点也不花哨,所以场内场外显得冷冷清清。同来的几个师弟有些沉不住气,一个劲用眼来瞟李老师,却见他手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微笑。他心里高兴极了,一来是看到爱徒的武功比过去更有精进;二来他就不相信偌大个码头镇真能没有识货的。
果然,练到马形的最精彩处时,只见他一个“懒龙卧道”,身子贴在地皮上,紧接着“狸猫上树”,“嗖”地窜起三尺多高,稳稳当当地落在一丈开外。脚一蹬地,又翻身一个“青龙出水”,动作连贯,意到力整,一气呵成。最妙的是鸡形步跟上去,正是一个“半步崩拳”,活脱脱就好像是形意拳名家郭云深再世一般。看到这里,场外许多原来不打算露面的武师再也忍不住,喝起好来。围在师傅跟前的王传善和那几个小师弟笑得脸上像绽开了花。
这时高宗藩收住拳势打算退场,赵仁谦把手向刀枪把子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高宗藩知道辞不过,索兴来个恭敬不如从命,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拣了一杆趁手的长枪。先做了几个拦、拿、扎的基本式子,又走了个双花,然后扎稳马步做了个怀中抱月,再一个撞枪当做起式后扒花、撩花、乌龙扫尾、金鸡点头,一式快似一式,一杆枪被他使得神出鬼没。场外不论内行外行都齐声叫起好来。有认得这趟枪法的小声向同伴说:“刚才的心意拳打得好,这趟三十八枪也使得地道啊!”不料恰巧被一位常听评书的老头听了去,马上就现场发挥起来:“你都知道么,这小伙子练的玩意都是从北京八大骠局传出来的。听说是宋朝岳飞岳鹏举创的哩,他老人家当年在汤阴县考武秀才全凭的这趟拳,后来到东京汴梁去夺武状元也是用这趟枪法挑了小梁王的……”不管他怎么吹总有人听,没人和他抬杠,因为谁也没考证过,
等高宗藩一收住势子,赵仁谦上前一步,施礼道:“师兄身手不凡,敢问贵姓大名?”
高宗藩忙还了一礼说:“免贵姓高名宗藩。初学乍练,师兄见笑了。”
“要是没认错的话,”赵仁谦笑了笑说,“师兄练的这趟枪,莫非是江湖上难得见到的三十八枪么,不知是得自何人所传,练了多久?”
“师兄好亮的招子,这趟枪正是三十八枪。”高宗藩眼珠子一转说,“在下从小就跟恩师学的这趟枪,练有十年了也没练好,比起恩师来差得太远了。”
李老师明知高宗藩这趟枪在国术馆每次考试都得一百分。他这样说是在给师傅脸上贴金,不由暗叹了一声“惭愧”。
赵仁谦又问:“不知为何称它三十八枪?”
“内含八母、六合、二十四枪式。”高宗藩不加思索地说了出来。
“何为八母?”
“拦、拿、提、掠、缠、还、掂、封八个基本枪法。”
“何为六合?”
“截、进、扎、定、斜、直六个体用之规。”高宗藩有问必答,如数家珍,赵仁谦暗暗佩服不已,说:“师兄果然博学多才,在下想请教几招,不知肯不肯赐教?”高宗藩拿眼光询问了李老师,见老人家点了点头,也便向赵仁谦一笑:“那就请师兄点到为是了。”
场外观众见二人光顾说话,以为表演结束了,就要散去。后听说还要比武,看来好戏还在后面,又欢腾起来。还是那位爱听评书的老头子直着脖子喊:“得立个生死状呀,立生死状呀!”
高宗藩问:“师兄,你看咱是怎么个练法?”
赵仁谦说:“我久不练,那趟单刀进枪有些生了,咱就在这找找吧!”说着接过高宗藩手中的枪,把一口单刀递给了高宗藩。
这就可以看出他的阅历深了。他见对方的枪法厉害,故意让他使刀,自己使枪,限制其优势的发挥;再则,武谚云“一寸长一寸强”,两人如果本领不相上下,使长家伙的总能占点便宜。
赵仁谦把枪往大腿上一担,来了个“童子拜观音”,既算是施礼,又算是起势了。高宗藩抱拳一礼,顺势刀交右手,缠头裹脑掠肩护臂来了个“巨蟒开山”。这个式子的动作名称叫做右弓步藏刀,刀尖藏于右肋下,左手成立掌领着目光。看着是个定式,其实内里藏着千变万化的机锋。赵仁谦轻描淡写地一枪扎来,高宗藩看出这是一个虚招,但又不能不让开,因为虚实变化只在一瞬间,便后撤一步让枪头走空。赵仁谦跟进一步抬手一枪直锁咽喉,高宗藩又退了一步。赵仁谦把枪尖一压低直奔高宗藩的左脚面上点去。高宗藩见再退就要碰到围观的群众身上了,于是一个箭步向右边跳了过去。三招一过他明白了,赵仁谦嘴里说的是找找单刀进枪,实际是根本不按固定套路来,分明招招都是散打。又见自己已是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了,决定开始反击。此时只见赵仁谦倒了一把,早将手中的枪杆掉个个儿当做棍来使,腰一拧,一个翻身劈砸向高宗藩。高宗藩闪身躲过,用了一个八卦掌穿九宫的步子,一扣一摆转到他的身后,喊声“看刀!”一刀向他左肋扎去。赵仁谦脚刚落地,闻声急忙二次跳起在空中舞了个枪花变成泰山压顶来砸那刀。高宗藩一撤步把刀抛起,左手接刀,右手向自己的身后伸去。这一下使赵仁谦吃惊不小,以为他是要放镖。赶紧缩颈藏头,停住观看动静。其实高宗藩是做了个假动作,他今天是抱着以武会友的态度而来,所以任何暗器都没带,他虽然绳镖使得好,平时并不带在身边,他看不起那些没多大本事动不动就用暗器伤人的末流武师。再说今天一会,他也看出赵仁谦虽然招招紧逼,无非是迫自己出手,哪一招都不是下绝情的,怎肯去伤他呢?如要有心伤他,高宗藩在他背后出刀时就不会大喊“看刀!”给他打招呼了。
与人交手最忌走神,赵仁谦只因一楞神,脚下顿了一顿。高宗藩看准了他这个闪门,一个“燕子抄水”向他逼进,并把刀还给了右手,刀刃一滚,回头直取其胫。赵仁谦见刀斜向下盘削来,走势不高,速度不快,力度也不大,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没当回事要纵身闪过。哪知高宗藩这个刀式里揉合了太极刀法,刀走一半,变削为撩。赵仁谦明明看到对方刀势走高,但自己在空中也无法再拔高了。只听他“哎哟”一声,左脚的后跟上被拉了个血口子。
不料他还不甘心,放下长枪,拿了一条棍说:“师兄的刀法领教过了,咱再练练棍吧!”高宗藩见刀枪把子上只有一条能趁手的棍已被赵仁谦先拿在手里了,不愿在人家的家伙中扒来拣去的,反正仗着自己什么都能使,就随手拿过一根三节棍。
赵仁谦立个门户叫做“朝天一柱香”候在那里,高宗藩两手一持末节,一持中节,摇动梢节,让那响环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表示准备好了。
那赵仁谦果然是条汉子,他忍住脚痛,把一条棍舞得呼呼风响,棍颤得像面条一样,劈头盖顶,崩戳搅缠,变化难测;高宗藩也是截腕打面,擦膝撩肩,一根虎尾三节棍上下飞翻。两人斗了二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人正打得难解难分时,赵仁谦一脚踩上了一块小石子,又恰巧是那只伤脚,所以疼痛难禁。他扔掉棍子,两手抱住那只脚,单腿“腾、腾、腾”硌了好几步才住下来。高宗藩一个“苏秦背剑”停了下来问:“师兄,怎么回事?”赵仁谦左脚轻轻点地摆了个“白鹤亮翅”的架子说:“不要管那些事,你进招吧!”高宗藩哪肯乘人之危,仗器械去攻-个赤手空拳的人?也放下自己手中的三节棍,徒手进攻,围观群众都为他们的武风鼓起掌来。
又是几个回合过去,高宗藩瞅到赵仁谦的破绽,跳起来一个侧踹,正中其右胯,赵仁谦连退三步虽收住势子,还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仁谦脸羞得通红爬起身来,向高宗藩和李老师等人行个礼说:“李师傅,众位师兄,今天比武,胜负已分,明天我摆酒恭候,务请寒舍一叙。”说完又是深深一揖带着徒弟们走了。
望着离去的赵仁谦,李老师和高宗藩等人思量着:去还是不去呢?他是真请客,还是摆鸿门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