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史恒君其人
作品名称:无香花·有香草 作者:北京赵秀云 发布时间:2015-02-10 17:02:03 字数:6146
史恒君从北京来信了,路菲小心翼翼地剪开一条缝儿,从中取出三页淡蓝色的信笺。信的开头词句很动人,像诗一样美,顿时就把路菲的心抓住了。那是路菲期待已久的一封信,从离开北京的那天起,路菲就在默默地期待着,几乎望眼欲穿。读完了那封信,路菲迫不及待地去找方宇,心里话总是要对女友说。尤其在那个山区,女友是唯一和知音。路菲告诉方宇她有了未婚夫,路菲对未婚夫的爱,曾几何时就像着了魔,她是那样崇拜他,从见第一面开始就再也不能忘记他。
史恒君在“文革”前是国家机关的一名小科员,参加工作的那年刚满十八岁。凭着手脚勤快,谦逊好学,聪慧伶俐,一直受到上司的重视。史恒君的为人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学问,实际上学问很大,假如一个人没有点忍辱负重,没有点卧薪尝胆,没有点刻苦历练的精神,无论如何都很难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这是一种修养,这是一种很难造就的修养,这种修养会渐渐形成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路菲的父亲作为国家一个大部的首脑,一直很重视对基层干部的提拔,尤其能够慧眼识才,于是便发现了史恒君。这位大干部,感到这个小伙子是个好苗子,立刻将史恒君从科里提拔上来,安置在部里的办公室工作。这样一来,史恒君便有了更多施展和表现的机会。一向踏实本分,做事有板有眼,精明干练,且不优柔寡断的史恒君,给人们留下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印象。
路菲的父亲十分欣赏这样的品格,不久就让史恒君做了办公室秘书。史恒君的晋升在一般人的眼里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没人知道这个出身平凡的子弟,为何仕途一番风顺。史恒君没有任何可依附的社会关系,父母都是事业单位的勤杂人员,本人也不具备高等学历。但是史恒君在关键时刻与众不同,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别人做不好的事情,他能够善施巧计,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给领导一百个满意。人们渐渐发现,史恒君的确不一般,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着平平常常,无任何惊天动地的壮举,实际上史恒君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
史恒君的祖上都是平平常常的小百姓,家境很贫寒,到了史恒君这一代便跃跃欲试起来。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史恒君就想出人头地,本来可以继续升学,他却急于想参加工作,不甘家中平庸的地位。假如没有一点城府,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没有过人的智商,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不可能如此这般被人赏识。不可否认,史恒君一步一个脚印。即使写一份报告,或者在会议上作一回发言,他都会绞尽脑汁,认真对待。
史恒君在工作上绝无一丝的疏忽,永远都是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再就是他的处惊不变,“文革”暴发以后,造反派在批斗路菲的父亲时,逼迫史恒君揭发问题。史恒君考虑了三天三夜,全衡利弊之后,认为没有问题可以揭发。他讲的是老实话,并非因为路菲的父亲提拔了他,就要昩着良心当“保皇”派。正因为这个缘故,在路菲父母的眼睛里,史恒君是一个可靠、正直、思想进步、立场坚定的好青年。史恒君还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听话,不骄傲自满、不放任自流,组织观念强。当路菲的父母选他为乘龙佳婿的时候,史恒君的表现很含蓄,尽管他不太喜欢高干子女。尤其像路菲那样的独生女,娇生惯养,优越感强,家务事一点拿不起来,贤妻良母型的女孩子才是他理想中的爱人。这里面有一个重要因素,史恒君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那是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女孩子,贤慧朴实、心灵手巧、模样端庄。但是,当路菲的父母提起他的终身大事时,史恒君一字没露,他的反应非常快,即刻掂量出这其中的份量。为了顾全大局,史恒君宁可认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与路菲的这桩婚事。许多事物的因果关系,常常就是这样阴错阳差,并不一定包含着循序渐进,也不一定非要推心置腹,弄个明明白白。总而言之,路菲和史恒君的终身大事,在路菲父母的敦促下,就这样一锤定音。
初次见面,史恒君庄重的气质、堂堂的仪表,就把路菲吸引住了。仅仅接触过一两回,路菲就发现,在史恒君的身上绝找不出一般青年那种锋芒毕露的轻浮。史恒君的言谈举止,极其稳重而有分寸,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一个机关干部的修养,给人的印象和蔼又谦逊。路菲的心一下子就被史恒君占有了,忍不住总想多看史恒君几眼,不由自主眼波就流露出女孩子的温柔,自然而然就对这个青年生出一种敬畏。与此同时,敬畏中又含着一种敬佩,在路菲的心目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与史恒君抗衡。他是那样优秀,魅力四射,具有一种无形的、强有力的、令人百般折服的力量。这太重要了,太神奇了,人生最难觅的就是这种感觉,对这样的一个男人,路菲岂能无视。
医疗队赴山西之前,路菲主动约史恒君到北京故宫门前幽会。月光下树影婆娑,流水缠缠,那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俩人肩并肩沿着筒子河漫步。不知什么时候,路菲炽热的目光投在史恒君的脸上,痴迷一般端详着史恒君鼓突的鼻梁,黑亮的眸子,轮廓分明的嘴唇。骤然间,路菲有些神不守舍,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晶莹,一种难以自制的,发自内心的渴望在心里翻腾。
过了一会儿,路菲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感到脚底下软绵绵的,很想把头靠在史恒君的肩上,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将心中翻腾着的情感投向他温暖的怀抱。在史恒君的面前,路菲洋溢着天然出众的青春活力,浑身散发着胴体馨香的气息,一个处女真挚的爱,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史恒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既便他知道路菲的每一声心跳、每一个眼波、每一个笑容,都在诉说着对他的爱慕,史恒君也是不苟言笑的。史恒君的严肃和冷漠,曾在路菲的心中发生过撞击。当时她的激情慢慢冷却,心弦一下子绷紧了。问题是她并没有往深里想,反而认为史恒君有自己的处事哲学,谈恋爱也不忘讲政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源于他的谨慎。史恒君一贯都在自我约束之中,不可能让自己放肆,路菲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再说史恒君对路菲虽然谈不上动心动魄,但是有了路菲以后,毅然与从前的女同学断绝了来往,据说那个女同学为史恒君痛苦了很久很久。史恒君的确具备一种君临于女孩子之上的气派,路菲在感到有些沮丧的同时,对史恒君的爱更深了一层。史恒君越是冷漠,越是能够慑服路菲的心。路菲不但没有生史恒君的气,反而觉得史恒君的热情,似乎都包容在他的镇静里。一个政治上老练、作风上过得硬、对爱情严肃认真的人,不可能花言巧妙语,史恒君的每一句话都是很有水平的。路菲的思考并不是没有道理,在那个年代里不时兴山盟海誓,不懂什么叫爱的吾语,不会说什么“我的心中只有你”“我爱你,我很想你”“你是我的惟一”“你是我的最爱”“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心干……”然而,路菲对爱的渴望又是炽烈的,于是开了一个玩笑,想逗一逗史恒君。“你看你,干嘛总是板住脸,好像有人想坑害你似的。”路菲抿着肉乎乎的小嘴。史恒君果然心里一动,伸手将路菲揽过来,路菲即刻环住了史恒君的脖颈,想知道他此刻的感觉。
当俩个人的目光对峙一阵之后,史恒君清醒地把头转向一边,收敛了内心的冲动。“哦,我们应该注意点影响。”史恒君说。路菲还是没有生气,仰望着天上闪闪发光的星星,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史恒君突然一笑,但马上显现出一种正气。说:“爱情可以使一个人变得崇高起来,爱情观和世界观是联系在一起的,爱情是有阶级性的,爱情不能脱离政治。”
“太教条了。”路菲的眼睛眯起来,整个表情很顽皮。
“这是真理。”史恒君不容辩驳。
路菲真的生气了,肉乎乎的小嘴噘得很高,用眼睛斜睨着史恒君,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请你告诉我,爱情意味着什么?”
史恒君思考片刻说道:“意味着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
“还有呢?”
“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还有呢?”
“爱情建立在正确的基础上。”
路菲抬起眼睛,迎上史恒君的目光说道:“爱情需要奉献,需要牺牲,需要无私无畏!……”
史恒君突然兴奋起来,说:“请允许我补充一句,爱情不是‘恋爱至上’,而是‘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说的。”
俩人的交谈似乎达到了一个深度,仿佛是一种心智、胆魄、忠诚的考验。史恒君凝重的神情是高深莫测的,不时站在一个高度来审视路菲,绝不迟钝而糊涂。可路菲是单纯的,路菲的脸上溢着天底下女人最妩媚的笑,深感世界给了她异乎寻常的爱情,认为自己是一个最幸福的人,死活都要嫁给史恒君。以路菲之见,史恒君是那么与众不同,史恒君一般不会轻易去爱一个女孩子,一旦爱上了就会生死相许,负责到底。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像史恒君这样正派,路菲认定史恒君对爱情是高标准的、成熟的、慎重的,绝对是一个好男人。路菲青春的魅力,像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她的美丽,她的娇娜是令人着迷的。在大学里不知有多少人追求过她,路菲全没放在眼里,感到人生最难觅的就是史恒君的这种觉悟高、他有能力、有一定的知识,精神世界那么宽广。有时候史恒君偶然会牵住路菲的手,或在路菲的耳边说几句有趣的话。路菲就会被一种巨大的幸福笼罩,感动得泪花闪闪。那天晚上,史恒君漫不经心地说:“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路菲说:“你不想和我多呆一会儿吗?”
史恒君看看空寂的四周说道:“这么晚了,不太合适。”
路菲抬起头来,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心咚咚地跳着,想和史恒君靠近一些,听听他的呼吸,闻闻他身上的气味。也就在这一刻,路菲发现史恒君的身姿好比一座山峰,看着近在咫尺,不知要付出怎样的艰辛,才能实实在在地贴近它。路菲遗憾地把踮起来的脚尖放下了,默默地侧过身去,压住心里的寒冷,将炽热的渴望退缩到心底。临别的那一刻,史恒君只握了一下路菲的手,俩个人的手同样是冰冷的,一切都像童话一样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奇怪的是路菲对史恒君的爱却未能熄灭,医疗队来到山西以后,她几乎每周都给史恒君写一封信,向史恒君倾诉她心中的思念之情。史恒君却极少回信,偶然回一两封信,内容也很简明扼要,三言两语,只谈谈目前形势,或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路菲又气又恼,觉得史恒君太不懂感情了,为此掉过许多眼泪,想把史恒君的影子从心里抹去。路菲的思想斗争很激烈,认为很难得到史恒君的心,可是又丢不下史恒君,尽管史恒君的书信没滋没味,路菲依然按时回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史恒君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信,双方僵持了两三个月,最终还是路菲割舍不了这份爱,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诉说心中的苦闷。路菲的母亲来信批评了路菲,说史恒君的性格像个温火炉,即使心中有爱,也会很有分寸。史恒君在机关里表现一直很好,尤其在感情问题上非常严肃,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犯小孩子脾气,要多向史恒君学习。
不久,路菲收到医学院同学谷凡的来信。早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谷凡就对路菲发起了爱情攻势。谷凡的热情曾一度撩拨着路菲的心,唯一的分水岭,便是谷凡的出身,那个年代家庭出身好与不好,是决定命运的首要条件。谷凡出身资产阶级,任凭谷凡怎样钟情于路菲,路菲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然而,谷凡的来信情深意长,字里行间无不向路菲表白他的真诚,并许下誓言,非路菲不娶。谷凡的步步追求,与史恒君的冷漠形成鲜明的对比,路菲似乎真的有点动摇了,想对父母说她另有所爱,让史恒君一边稍息去。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路菲就自我矛盾起来,衡量来衡量去,最后还是史恒君占了上风。谷凡在路菲心中只占了微乎其微的一点位置,说来也巧,就在这时候,史恒君写来了这封让路菲心跳的情书,路菲自然激动不已,信还没读完,双颊就泛起红晕,像涂了胭脂一样。史恒君第一次在信中称路菲亲爱的,第一次说我很想念你,第一次在落款处写了一个“吻”字,第一次郑重其事,开城布公向路菲求婚。这封像火炭一样的情书,正是路菲朝思暮想、等待已久和盼望已久的。史恒君的情书写得绝不亚于谷凡,许多地方柔情似水,让路菲打心眼里感动,而且再三表示向革命伴侣学习,以周恩来和邓颖超的爱情为楷模。告知这辈子与路菲相濡以沫,风雨同舟……路菲即刻想起史恒君那张端正的国字脸,想起他伟岸的身影,想起他思考问题时那双睿智而深沉的眸子。想起这一切,路菲心里便慌作一团,因为她太想念史恒君了,太渴望他的表白了。
读完了史恒君的来信,路菲的魂都飞了,恨不能马上回到北京和史恒君相会。她从未这样心猿意马过,手里拿着蓝色的信笺,打了一声招呼,搭上车就往吴家村跑。那天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山里的林木披上了一层鲜亮的绿装,路边的花草蓬蓬勃勃,摇摇曳曳在春风里荡漾。路菲的心情,一如这和煦的春光,从寂寞,苦闷,幽怨中解脱出来。一踏进方宇的茅屋,路菲的双颊就显出一片艳丽的霞色,腾地跳起来,将几页蓝色的信笺递给方宇。路菲的突然驾到,使得方宇很诧异,匆匆看了一眼信的开头,马上意识到这就是路菲日夜思念的那个人。说:“哟!史恒君的信写得真好,真有感情。”路菲一把夺过来,脸红得像火烧,把信揣进包里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傻瓜!这就是爱情。”方宇笑眯眯。
“真的吗?”
“当然。爱,是一种疯狂的魔力。”路菲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完全沉醉在爱的甜蜜里了,满眼的痴迷使她的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彩。此时此刻,路菲大有为爱而舍身,而抛弃一切的气概。一种凝重、渴望、宁和的感觉潜在地从路菲的心底滋生并蔓延开来。路菲着实沉醉在迷恋中,说:“爱!真是一种疯狂,一种魔力,我已经体会到了。”
方宇沉默下来,面对路菲心中不免涌动着许多感触,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路菲虽然暂时不能回到北京去,但是重逢的日子不会太遥远,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离开这个山区。然而自己呢?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江海是死是活无从探询,哪里能和路菲相比。路菲有权利得到爱,有权利追求幸福,惟有自己是注定翻不了身的。她深知自己和路菲是两个不同的人,在为路菲的爱情而感到庆幸的同时,方宇的愁苦一点点泛滥起来。于是苦笑着说道:“路菲,你快回去吧,回到北京去吧,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的未来在北京。”
“你看你,不要唯成分论吗,我回去以后,一定让父亲帮助了解一下江海的问题。”
方宇叹息一声,说:“恐怕不那么简单。”
路菲嗔怪地道:“你呀!总是这样忧郁,对自己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你不能这样软弱,你要振作起来,你要相信我。”又说:“我回去以后马上就想办法,父亲不出面史恒君也会帮忙的,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有思想的人,他会同情你的,他对问题的思考是耐人寻味的。我向毛主席保证,你的问题会得到解决,你们单位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个地方,这不符合政策,要争取到干校去。”
亲密友情的使然,一定是这样的,路菲不会忘记方宇,方宇更不会忘记路菲。后来方宇流泪了,路菲也流泪了,有时候女人的眼泪是最好的交流与勾通。窗台上几个红灯笼形状的萝卜,生长出一根根摇摇曳曳的黄花,花影印在方宇和路菲的脸上,那是两张同样俏丽,而青春洋溢的脸,擦干泪痕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方宇把路菲送出茅屋,路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塞给方宇,说:“你需要营养,拿着吧。”
“不要,不要……”方宇死活不肯收,将那张票子还了回去。
路菲有些气恼,说:“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医疗队按月发工资,而你是靠工分吃饭的,你需要钱。”方宇说不出话,手里捧着那张沉甸甸的10元钱,仿佛捧着一块金砖。要知道那个年代的10元人民币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是一个城里人一个月的伙食费,那是慷慨无私,强有力的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