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回家（77-78）

　　（七十七）
　　2009年秋高气爽的一天，我和贺胜利、方小影、王海涛、毓玺抬着坐在轮椅上的毓米终于登上了“回家”的路。
　　那天，毓米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后，惊喜地看着我们大家：“哇，是你们呀，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们咋都在这儿呀？”
　　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我们之间飞来飞去，她含笑对我点头，我曾打过无数次的腹稿在她亲切的目光里不知飞向了何处……
　　铿铿锵锵的列车在夜幕中奔驰，我躺在卧铺上浮想联翩……
　　贺胜利在我的上铺垂下脑袋悄声地叫我：“陆军，陆军！你睡了吗？我这双眼睛咋也合不上，陆军，你真的睡着了？”
　　对面铺的王海涛轻声说：“胜利，别叫他了。你也快睡吧，咱们得养精蓄锐，攒足了精神再激动。”
　　贺胜利的脑袋缩了回去，自言自语：“我现在就激动的睡不着了，你们都有本事掌控自己的情绪，我咋就不行呢？”
　　其实我整夜都没睡踏实，任思绪信马由缰地到处乱窜。天亮后，我才在列车广播和乘客的喧嚣声中沉沉地睡去。
　　“陆军，醒醒，快到站了。”王海涛边喊边摇晃我。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懵懂地问：“到东风了？”
　　“到张掖了！”
　　
　　第二天上午，三辆大客车拉着这群东风航天城的老孩子们离开了张掖，向清水镇开去。
　　在车上，我发现好多同学的胸前都别有一枚红五星，我的心头为之一震。我从内衣兜里摸索出我保存至今的帽徽，也别在了外衣的心脏部位。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约而同地把不同时期的军徽别在了胸前。这些军徽有的是父母和自己曾戴过的帽徽，有的是孩童时代的藏品。
　　此时的军徽，仿佛成了我们回家的证件，成了东风子弟的标志。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清水西站。
　　清水西站是进入东风航天城的南大门，是这条全国唯一的军用铁路线的起点。每日一趟的客货混编列车此时已从东风航天城开出来，静静地停靠在清水西站的站台旁。
　　阳光下，蓝白相间的空调客车的车身上“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红色的大字熠熠生辉，同学们看到这几个大字，心中为之一震，激动万分！眼窝浅的同学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战士们拿着我们的花名册，热情地安排我们上车，并告诉我们说这二节硬卧车厢是基地专门为我们特意加挂的。
　　硬卧空调车厢里清新整洁，每个小茶桌上都摆放着一大盘清洗干净的时令水果。同学们在悠扬的轻音乐声中依次进入车厢入坐，我把毓米抱进车厢轻轻放在铺上，把她打着石膏的左腿摆正放好。
　　一位年青的军官来到车厢门口给大家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朗声说道：“大哥大姐们好！航天城欢迎你们回家。基地首长特意嘱咐我要好好地接待你们，首长说，尽管咱家的条件有限，对航天城的游子们还是要好好照顾的。我是车长，在旅行当中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来找我，先请大哥大姐们尝尝咱家的新鲜水果，祝你们旅途愉快！”
　　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七十八）
　　火车徐徐地开动了。同学们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感叹声此起彼伏。以前，我们每年两次往返张掖去上学都要乘坐这趟列车，对这趟列车太有感情了！
　　肖卓的声音：“小影，上车前我把这趟列车都拍摄下来了，这可是我爸爸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我爸爸开着老式的蒸汽机车在这条铁路线上奔波了大半辈子，他说他做梦都想这条军用铁路线。你说，我爸爸要是看到他的蒸汽机火车头被淘汰了，会是啥表情啊？”
　　贺胜利扯着破锣嗓子吼唱：“……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咱们爱什么……”
　　一片声嘶力竭的合声：“我爱——东风的火车！”
　　毓米指着车窗外惊呼：“陆军你快看，好大的一棵沙枣树！陆军，我真想念咱们东风的沙枣树呀。别看它长的不挺拔也不粗壮，枝楞八翘的浑身都是刺儿，绿还是灰不啦叽的绿，可我就是打心眼里喜欢它！”
　　“沙枣树所以长成这样，是它的生存环境所致。也许很久以前它也和咱们的父母一样，也是从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到这儿的，那时的它也许长的又挺拔又气派。咱父母来这儿是为了国防，沙枣树是为了固沙疆土，树和人的志向是一致的。这也是东风人为什么喜欢沙枣树的原因之一吧。”
　　“无论沙枣树的生存环境有多恶劣，它照样年年开花结果，小沙枣照样年年挂满枝头。咱们这些人就像这一颗颗的小沙枣，跟着父母有苦涩也有甘甜。陆军，看见小沙枣我就会想起咱们的童年，想起在东风的每一天。我每年都能收到晓然寄的沙枣，她对我说你也为我打过沙枣，陆军，谢谢你！”
　　“毓米，我……”
　　“白杨树！陆军，你快看那棵白杨树，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东风时我家门口的那棵树。咱们那时候都小，我们几个小丫头逼着你给我们举皮筋，我们一跳你就把皮筋举高不让我们跳过去，我们就训你，你就把我们的皮筋挂在了白杨树的树杈上就跑了，害得我们够也够不着。呵呵，小时候的你有多调皮呀。其实我们那时也太不懂事了，要搁现在咋也不能让男孩子给我们举皮筋呀。”
　　“小米，要是时光可以倒流，我保证踏踏实实地给你们举皮筋，举多久都心甘情愿。”
　　“陆军，这次能见到你我真高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过去的你。”
　　“小米，我一直都在心里想着你，从没有忘记过你，小米，对不起，你，怨恨我吗？”
　　“陆军，请不要这样说，咱俩谁也没有给过谁啥许诺，我为啥要怨恨你呢？”
　　“小米，我的心你应该知道呀。”
　　“你的心我知道也是我猜出来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把你的心说出来！当然这也有我的错。陆军，假若有来世，我一定会早点儿把我的心捧给你，绝不会让你有任何机会去娶别人，不管这个别人有多大的理由。天大的事儿我和你一起去担当，担当你战友留给你的责任，担当供养烈士的妹妹。”
　　“小米，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这个烈士的妹妹她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担当，她的自尊心太强了。”无论梁满仓有没有烈士的称谓，他在我们的心中就是烈士。
　　“陆军，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对不起了。我以前敬重你，现在仍然敬重你！其实咱们谁都没有对不起谁，谁都没有忘记过谁。这种情感多美好呀，陆军，让我们还像小时候那样，永远无猜，永远信任，好吗？”
　　“嗯！”
　　姜东宁跑过来挤坐在毓米身边儿瞅着我傻乐，我被他笑的心里发毛，伸手摸摸他的秃脑门儿：“哎，哥们，你傻乐啥呀？不发烧啊？”
　　他噗嗤一声竟笑出声来，那张裂开的大嘴里少了一颗门牙。他笑着说：“陆军，你记不记得一次咱们在去张掖的列车上，你站在车厢过道朗读检查，检查上写的全都是痛骂你自己的话，全车厢的人都盯着你看，你呀，却像是在舞台上演讲似的激情飞扬。你说你那时的脸皮咋就那么厚呢？哈哈，一想起这事儿我就想乐，你不知道，有时我做梦都能梦到你读检查时的傻样儿。哈哈……”
　　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的笑声把同学们吸引了过来，毓米说：“东宁，你快说说，陆军他为啥在列车上当众骂自己？他犯啥事儿了？”
　　付文斌的眼珠子光芒四射：“啊！陆军又犯事儿了？太好了！快给我们说说，他又和谁鸡鸣狗盗了？他的笑话让我们乐了大半辈子了，是新版本吗？哎，陆军，你不会是调戏妇女了吧？”
　　“天地良心，都是妇女调戏我，我啥时候调戏过妇女呀？”
　　同学们大笑。
　　曹一锋挤进来笑着说：“我来给大家讲这个故事吧。那年刚放完寒假，我们仨就伴去张掖上学，在清水东站上车后陆军和姜东宁并排坐，我坐在他们的对面。大家都知道，那时从东风出来的这趟车是夕发朝至，我们在列车上神侃了一宿没睡，所以我们一上路局的列车就都开始犯困，没多大会儿的功夫我们就和死狗似的睡着了。”
　　姜东宁抢着说：“我睡得正香，就听到曹疯子高喊一声‘陆军，有人偷你东西！’我一下子跳起来朝坐在陆军右边的那个家伙就扑了上去，我揪住他的脖领子就开打，这时陆军也醒了，他和曹疯子也上来参战，我们仨把那个中年汉子打得直告饶。”
　　我说：“乘警跑来了，他问我们是怎么回来，那个小偷恶人先告状，说我们欺负他。我们说他偷我们东西，乘警问我们丢啥了，我们说发现的早，没让他得逞；乘警说你们说他是贼可有证据？我们说没有。乘警说人家说你们欺负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
　　曹一锋说：“我明明看到那个家伙把手伸进了陆军的口袋，谁知道陆军口袋里装的全是擦屁股纸。那个乘警要罚我们的款，我们说我们是穷学生没钱，乘警说你们必须给受害人公开道歉，在本车厢全体乘客面前做检讨，检讨不过关你们就甭想下车。”
　　姜东宁抢着说：“我们是为了陆军才打架的，所以陆军就自告奋勇地写检查，写好了交给乘警看，乘警说，写的很深刻嘛，看来你写这玩意儿很有经验嘛。哈哈……”
　　我说：“乘警让我们选个代表在车厢里当众读这份检查，这事儿是因我而起，就只有我来读了。我站在车厢过道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朗读，读的那叫一个字正腔圆，就跟我在课堂上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一样，那效果，甭提了，满车厢的旅客都让我给震傻了，哈哈……”
　　哈哈……车厢里笑声一片。
　　方小影和楚微微说着悄悄话：“微微，你现在生活得好吗？还是一个人吗？”
　　“小影，我生活得很好，我的孩子已大学毕业工作了，我和我的二个母亲一起生活，她们都特疼我，我觉得我现在挺幸福的。”
　　“两个母亲？”
　　“我的前夫病故了，他的父亲早就没了，他是他们家的独子，家里就剩下他母亲一个人，我不放心，就把她接到我家来了。她毕竟是我孩子的亲奶奶呀。”
　　“他，他的小老婆不管他母亲？”
　　“他那个老婆没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找好了下家，再婚了。”
　　“微微，你没想再找个伴儿吗？”
　　“小影，我一直在用时间埋葬我的过去，为此我还抑郁过。这次同学们聚会回东风，让我的心胸豁然开朗，我要让我的不幸从此尘埃落地，我要到东风烈士陵园去告慰我的爸爸，请他放心，我会拥抱新的生活。”
　　毓玺指着车站站台上接站的战士说：“小米姐，这茫茫戈壁上的小车站就这几个战士，他们在这儿生活该有多寂寞呀，真不知道是什么精神在支撑着他们。”
　　毓米说：“这条铁路线是航天城的命脉，航天城的火箭、飞船、导弹的每一次呼啸成功都有这些铁道兵的功劳。毓玺，铁路管理处可是全国唯一保留的铁道兵编制呀！其实这些战士们有的人根本就没看到过火箭发射时的壮观场面就退伍了，但他们个个的心里都是美滋滋的。你说这是什么精神在支撑着他们？”
　　毓玺说：“是航天精神，是一切为航天事业的大精神在支撑着他们，你看他们的军姿多漂亮，心中没有大目标的人绝不会是这样的潇洒和从容。”
　　贺胜利笑呵呵地拍了拍毓玺的肩头：“嗨！这时代进步的，连皇帝老儿的大印都知道啥是航天精神了……”
　　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同学在车厢里磕磕绊绊寻寻觅觅：“劳驾您呐，姚瑶在哪儿？”
　　一位女同学闻声迎上前问：“谁找我？我就是姚瑶，你是谁？”
　　眼镜一把抓住姚瑶的手：“姚瑶，你好！我是郑爱军啊！在东风上小学的时候咱俩都是住校生，你我的家都住在十四号，咱们一周才能回一次家。”
　　姚瑶上下打量郑爱军，眼神迷茫：“我是住校生，可我对你咋没印象啊？”
　　“崩溃呀！你就是忘记了谁也不应该忘记我呀！我给你提示一下，你还记得咱们每次开饭你都给我掰半个馒头吗？那时候的我人小饭量可不小，每顿饭你都送我半个馒头，想起来了吗？”
　　“对，有这事儿，可我记得吃我馒头的那个小男孩儿长得可帅气了，不是你这般模样啊？”
　　“是呀，我当年要是长的不帅你能送我馒头吗？这半个馒头代表啥我怎能不明白呀！唉！可惜咱们这一对金童玉女了，到老也没能凑在一起。姚瑶，你知道吗？我每次吃你给的馒头，都在心里对自己说，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做成三件事儿：第一件事儿就是我改名字，我要把郑爱军改成郑爱瑶，我要一辈子郑重其事地爱姚瑶；第二件事儿就是一定要娶姚瑶当老婆，爱姚瑶一辈子；第三件事儿就是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郑瑶，我和姚瑶永远合二为一。唉！崩溃呀！这三件事儿我一件都没做到！”
　　“哈哈——”车厢里再次掀起大笑的波澜。
　　列车驶过大铁桥后停下，广播告诉我们，在这里停车15分钟。同学们纷纷跳下车，匆匆奔向铁道旁的沙枣树林。没时间摘沙枣，每人撅了一小枝儿挂满了金黄色沙枣的枝条回到了车上。
　　列车继续在茫茫的戈壁滩中穿行。
　　车厢里的气氛因沙枣而变的虔诚、庄重起来，我们举着小小的沙枣枝儿，宛如举着心中的旗帜，轻轻地摘下一颗紫红色的小沙枣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尝，甜甜涩涩的味道让我们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小沙枣，我们怀念你，我们几回回在梦中回味你的味道。
　　从前，小沙枣是父辈充饥的食粮，后来，小沙枣成了我们衣兜里的零食。现在，小沙枣是我们美好的回忆。
　　小时候，我们非常向往大城市的美丽和繁华，向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好吃好看和好玩儿的东西。倒霉的父母把我们这群倒霉的孩子带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这个地方的贫瘠和富有，让我们学会了坚忍，收获了自豪。我们在这个地方快乐地成长，这个地方给我们打下的烙印会永远伴随我们的一生。
　　这个地方有着天堂般的美丽，同时也有着地狱般的孤寂。这里的伟大令世人震惊，这里渺小的在中国的版图上找不到她的一丝踪影。
　　我们是东风航天城的小沙枣，我们的根儿就在这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