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乡愁 作者:独行的闰土 发布时间:2015-02-03 17:49:21 字数:3108
1973年的冬季来得很快。从立冬这天起就下起了雨,时断时续、时大时小,象春雨般淅淅沥沥。气温骤然变冷了,灰白的天空中滚动着一团团铅色的云块。高大挺拔的望岳峰突兀的矗立在云端,云块在它的头顶盘缠萦绕,寒风裹着细雨肆意抽打着它伤痕累累的躯体,雨水在它开垦得五六七伤的躯体上积聚成千万条汩汩的红色小溪,像剥皮的牛,不停的往外冒着鲜血。东边与它遥相呼应的四宝峰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葱翠,也是满身疥疮一般难看。两峰之间的大山大队到处呈现出一片萧瑟的苍黄。山峦、河流、田野、房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沙盘,死寂死寂的、毫无生机。农舍的土砖外墙上用石灰水写的各类标语显着刺眼的白色,昭示着强烈的时代色彩。
一条大河由南向北蜿蜒而下,一米来宽泥泞的河堤上杂乱的脚印中,一道歪歪扭扭的单车印痕向北延伸,在这个单车还是奢侈的交通工具的乡村小道上格外醒目。一辆退了颜色的破旧“永久牌”单车在砂石路面上顶风艰难前行。骑车的小伙子穿着一件深黄的旧雨衣,雨衣的扣子一粒也没扣,他只是把雨衣帽子戴在头上,两只手套进袖筒里。雨衣的大半截披在后座的搭车人身上,呼呼的寒风和绵绵的细雨迎面而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在下巴处汇集,连续不断的滴在胸前早已濡湿的衣襟上,脖颈处的水就像涓涓细流源源不断的流向他的胸腹部。
“小静,你要坐稳了,马上就到山枣街,要上柏油路了!”他半眯着眼,大声对坐在后车架的人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嗯,天鸿哥,你要小心啊!”小静的回答明显带着抽泣的哭腔。单车轻轻地跳动了一下,上了柏油路,车轮与地面之间传来嘶嘶的类似于手撕脆旧抹布的声音,骑车人与坐车人的双脚及裤管都是花花的泥巴印与水渍。天鸿用有些僵硬麻木的左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先前脚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就消失了,他加快了速度......
在望岳峰下这个僻静的山冲里,隶属莲花桥公社大山四队的一户农舍,外号“洋鬼子”的生怀六甲的二姑娘羊环珍,昨天回娘家陪母亲过生日,因天气原因就没有回婆家,就在住了一晚。没有料到早饭后不久就有了临产的征兆,这下可急坏了“洋鬼子”老夫妇俩,要知道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生产是很不吉利的——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遗训。有些气急败坏的“洋鬼子”急得团团转,他叫儿子羊富贵去队上请两个人来扎个担架,打算送女儿回去或者送到公社卫生院。但是老伴不同意,大骂他不懂人事,这北风呼呼的下着雨,你把女儿送出去,还不把她给折腾死?你以为女人家生孩子是母鸡下蛋?急巴巴的老伴让儿子赶紧去喊接生婆区四婆婆来。并叮嘱儿子要快,如果她走不动,你就是背也要把她给背来。转身就和儿媳妇两人在房间里生了火,做些待产的准备。
颤颤巍巍的区四婆婆赶到时,这边产妇的羊水已经破了,但是胎儿还没有下来。区四婆婆赶紧用那双枯槁的双手反复在产妇的肚子上上下抚弄挤压,因缺小门牙而变得干瘪的嘴里不断嘶叫:“用力,用力、再用力......”
高大丰满的的产妇羊环斜靠着躺在床上,她因用力全身有些微微颤抖,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她娘用一块已经无法看清颜色的毛巾给她擦拭着。她嫂子不断往火盆里添柴块,跳跃的火光把房间照的通亮,羊环珍隆得高高的肚皮上,闪着熠熠的红光。
房间里热火朝天的忙乎着,隔壁灶屋里“洋鬼子”的儿子羊富贵“哐当,哐当”地劈着大柴块。老头坐在灶膛边用瓦罐烧着热水,嘴里含着自卷的“喇叭筒”烟,翘起的灰白胡须在烟雾中像一团杂草。他大名羊建和,又红又大的“鹰钩鼻”,头顶寸草不生,一年四季泛着油亮的红光。由这些特点的器官组成的脑袋就和连环画上的白求恩大夫颇有几分神似,有人就把他的真名隐去了,叫他白求恩大夫——尽管他对医术一窍不通。但是马上就有人反驳说,不要亵渎了白求恩大夫的光辉形象,他不是姓羊么,干脆叫“洋鬼子”贴切得多,此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从此“洋鬼子”便代替真名。四队人多地广,出工干活很是热闹,大家手在干活,嘴里也不闲着,彼此开着玩笑,不管荤的素的一齐来。别的话不敢乱说,唯独男女之间胯下的那点破事没人去深究,只有想不到的,就没有说不出口的。有时说着说着会扔下手中的工具,冷不防把女人按在地上乘机揩油,也不会有人生气。叫声、骂声、笑声、声声入耳,热闹非凡,更有人绞尽脑汁给别人想外号。一时间儒雅的粗俗的各种外号应运而生,也不论年龄辈分,外号代替了真名,只有在社员大会上点名时才会听到其真名。
“洋鬼子”心里惴惴不安地诅咒着这鬼天气,骂着老伴要将女儿留下来。要知道女人家生孩子有很多迷信禁忌,谁家女人生孩子都要事先请敬神的师公到家里来设神坛画上桃符驱魔庇佑产妇。他一想到这些,赶紧叮嘱儿子悄悄去请文半仙,一定不要让外人知道。儿子应声而去后,他摸摸索索地从碗柜顶上取下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裹来,弹掉灰尘后打开来,拿出一沓黄纸,一捆线香,一对小红蜡烛和一块猩红的柏香——这些玩意属“四旧”,平时是不能够显露在外面的。他又到盛米的瓦缸里舀了三小杯米,包了一个三毛钱的红包,一齐放进一个圆形茶盘里。堂屋的上首中央摆放着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除了那个圆茶盘外,还放着三双筷子,三个盛了白米饭的饭碗,三杯酒,一切准备就绪。名曰“半仙”的文和平顶着个大斗笠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随从似的青年,这个青年人是早年随父亲下放的知识青年宋天鸿,在平时的劳动中,宋天鸿从人们的口中和文和平自我吹嘘中听到许多关于文半仙神乎其神的法术。因为下雨天无所事事,在路上偶遇文半仙,从他躲躲闪闪的表情和腋下鼓鼓囊囊的情形,就知道文半仙正是去谁家搞那样的活动。出于好奇,便央求文半仙一同前往。文半仙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之后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带着他一同来到了羊家。
穿着一身肥大的蓝布衣裤的文半仙满脸严肃与凝重,从腋下掏出一个口径小而长的黑色布袋,把里面的物件分别拿出来,一条黑乎乎的戒尺,一个圆形铁磐,一对磨得溜光发亮的小巧的外形像小船的竹卦,二支毛笔、墨汁、朱砂和黄裱纸条。他用红黑两种毛笔在黄裱纸上熟练地龙飞凤舞般的画上谁也看不懂的既像文字又像某种的图案的神符。一连画了几张纸,那纸条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末了还盖上一个四方的红色印章。画完之后又拿起几张对折好的纸钱点燃放到大门口,面色凝重而虐诚地双手合十,夹着三根青烟袅袅的线香朝着大门外做揖,口中念着别人听不懂的有些含糊不清的咒语。又回到方桌前,再烧三张纸钱,在铁磐上连敲三下。再度作揖鞠躬之后,将那戒尺往桌上一拍,怪叫一声后高声吟唱起来。
半仙文和平长得很有特点:痩削的脑袋,眼睛深陷,高鼻梁,大嘴里一口参差不齐的大牙。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胡须,就在两边嘴角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极似两个大大的顿号的八字须,其他地方没有一根多余,配在他白白的永远晒不黑的皮肤上,尤其显得滑稽。队上的未婚男青年四狗子说,半仙要是留一个大分头,再挎个驳壳枪,不用化妆就是电影里那个惟妙惟肖的大汉奸。他一家六口,二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老婆有些弱智,身上的衣服永远是邋遢不堪,衣襟上通常能反光。一头乱糟糟的黄头发,说话的声音尖声尖气。有人背地里揶揄说,这女人要是脑子清白一点,多读几天书,去唱花鼓戏说不定是块好料。经常见她手握一个鸡蛋,另一个手拿一个破了边口的菜碗朝供销社走去,口中还自言自语的:哎呀!又没有盐了,火柴也没有了。别人家买盐是一斤半斤的称,火柴至少也是三五几盒的买,她永远是拿一个鸡蛋去兑。感觉失了面子的文半仙便常当着乡邻的面骂她:你每次多买一点会死人哪!她立刻会毫不犹豫地用她尖利的声音回敬他:你娘的屄,你这个装神弄鬼的短命鬼,怎么不自己去买?你交过几分钱给老娘用?骂得文半仙赶紧闭嘴,心里恨恨地想,好男不和你这蠢婆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