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十五）

时间离年底越来越近，市委对市直部门和乡镇班子的调整也就马上要进行，秦州和碧云镇党委班子各个成员的心就越来越焦。在班子中，最性急的要算两个副书记了。刘大为知道自己没有背景，也不得陈大业赏识，加之年龄偏大，当上镇长是没有指望的了，所以一心想着能调回市直部门，他托了许多关系，心里非常着急。张旭阳做副书记已经三年，想当镇长的念头非常强烈，他和陈大业靠得很近，希望陈大业临走前能推荐他坐上镇长的位子。秦州对这两个人有自己的看法，刘大为回城的机会有但不多，他虽然找了许多关系，但没有一个比较打硬的，要不他也不用找这么多。别人都认为张旭阳当镇长很有希望，但秦州却觉得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当镇长，他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大家对他很有看法，特别是陈大业和黄海潮有矛盾，他和陈大业靠得这么近，难免让黄海潮心里不舒服，而这黄海潮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和市委领导交往甚密，肯定会在背后伤他一刀。秦州对自己的调整是没有抱希望的，一则自己担任副镇长才一年，二则上面又没有什么人助力。但秦州也想到，现在大家都在拉关系、找路子，自己按兵不动，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这天，秦州向陈大业请了三天假，打算回市里去找找领导。每年年底市上都要调整干部，现在已是十月中旬，早就是跑关系、找路子的时候了。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这是官场永恒的规律。据说，镇党委班子的许多人早在运作，有人甚至从地区、省里找关系。虽然秦州厌恶当今官场那种投机钻营的庸俗作风，但既然混入官场，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有人早就精辟地说过：关系是金子，钱财是银子，考察是幌子，本事是锤子。考虑再三，秦州决定去找找市委组织部苏部长，毕竟他原来在市旅游局的时候，局长向苏部长推荐过他，苏部长对他印象很深、很不错，也就是这样，才会有自己到碧云镇做副镇长的事。除此之外，别的关系他是没有的。
坐上回市里的班车，秦州思潮澎湃，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不已。窗外大路两边庄稼早已收割结束，空旷的土地显得有些寂寞萧条，秦州的心中漾起一种淡淡的凄凉。
回到市里，正好是中午，张丽做好饭正在照顾朵朵吃。秦州边吃边和妻子商量。
张丽说：“我也知道现在社会就讲究这个，但我们哪有钱呀，送少了人家不当一回事，送多了我们又拿不出啊！”
秦州就叹口气，说：“我们哪里送的起呢，只不过拿一两条烟手不空而已！”
张丽说：“可是，怎么送呢？送礼的学问可多了，咱什么也不懂啊！”
秦州就说：“我听人家说，现在的商场都有购物券，面值大小随你要，我想咱也搞一个，夹在我的文章剪贴本里给他吧！”
张丽说：“可是他要不知道你夹了东西怎么办？”
秦州就笑了：“怎么会呢，只要你给他什么东西，他都知道其中是有文章的，还找不出？”
市委机关在全市中心地带，四座大楼庄严肃穆。去年九月，全国“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教育活动开始后，秦州作为全市优秀后备干部，被抽调到市委“学教”办上了三个多月的班。苏部长是“学教”领导小组副组长兼任办公室主任，算起来也是他的老领导。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被苏部长认识，苏部长看过他在报刊上写的一些随笔和消息，有一次还专门说他写的很不错，要好好发展这个强项。往日走进来，他都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但今天却感到心跳的格外厉害，是不是因为这次他是来“跑官”？古时候，祖先把求人办事叫“走路子”，而现在“走”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了，所以现代人发明了“跑官”一说，也许将来的人大约要把送礼要官叫做“飞官”吧，而且不是凭着翅膀，而是坐着“神州号”飞吧。一边走，秦州一边独自在心中幽默着。
这几年，上访的人太多，市委门房有信访局的人在值班。秦州在门口被挡住了，他知道自己风吹日晒已经和农民群众一样“土”了，也难怪被人家认为是上访的人。组织部在四楼，上到楼梯口，正好碰着组织部的小郭，两人互相认识，他看见秦州，就笑的意味深长，说：“来啦？”
秦州有点机械的说：“来了!你忙呢？”
小郭说：“也不是很忙。苏部长在呢！”
秦州的脸就立刻红了，他意识到小郭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心里直发虚。秦州就暗笑自己，心理素质太差，就这样，还想在官场混？他真佩服那些钱权、权色交易的人，送礼动辄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送小姐一次三个五个也敢出手，而且做得丝毫不动声色，他们才是真正的精英分子。但秦州也很高兴，赶上苏部长正好在，也算不虚此行。镇上几个党委成员下来找苏部长，几次都没找见，他来得还算是时候。小郭也许是见惯了乡镇的班子成员找苏部长，没事似的，早已走了。
在苏部长办公室门口，秦州稍微停了一下，听听里面没有人说话，知道现在只有苏部长一人，他就敲敲门，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有人说：“进来！”
秦州就推门进去。苏部长在宽大的大班台后靠着舒适的老板椅，一手搁在腿上，一手在大班台上敲着，直视着秦州。苏部长是个接近四十的人，看起来年纪更轻，眉宇中有一股英气，但板起脸来也有一股煞气。往日秦州见到苏部长，没有感到过拘束，也许是没有打算求他办事吧，而现在他可是“要官”来了，心里便有一种难言的紧张，有点结巴的说：“苏部长，您好！”
像严谨有序的苏部长本人一样，大办公室收拾得一尘不染，十几支精制的毛笔和一些铅笔插在一个依稀可见彩釉的瓦罐里，从瓦罐的样子和颜色可以看出应该是汉代的。紧挨办公桌放着的是一台联想电脑，还算大的电脑桌上也摆放着一个瓷瓶，是蓝花宋瓷的。在办公桌斜对面是几排古铜色的书橱，几乎把所有的墙壁全部占领，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到书橱里既有《中国经济概论》、《西部经济发展的思考》、《中国与ＷＴＯ有多远？》等这些最新的经济书籍，也有《二十五史》、《毛泽东点评〈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历史书籍，其中，不乏许多线装本。另外还有一层全是安放着如《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那》、《约翰克利斯多夫》等小说。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些哲学著作，有《西方哲学原著选》、《宗白华美学》等。而在对面沙发上方，也挂了装裱考究的一幅字，上书“有志肝胆壮，无私天地宽”十个苍劲的大字，一看便知是出自苏部长之手的自勉，好像在讲述主人的为人之道。在市委领导中，苏部长的儒雅是有口皆碑的，正因为如此，苏部长才十分欣赏文才出众的秦州。
苏部长对秦州倒十分亲切，说：“哦，秦州啊，什么时间来市里的？下去后一直很少见面，干得不错吧？”
秦州忙说：“我昨天回来的。今天过来看看您！”
苏部长笑起来，忽然脸色有些严肃的说：“只是来看看我吗？没有别的事？”
秦州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有些结巴地说：“不瞒您说，我来了，也想给您汇报汇报我的工作！”
苏部长似笑非笑的说：“说吧，你打算向我要什么官呢？”
苏部长的直接让秦州感到汗马上就下来了，脸涨的通红，说：“我常年在乡镇，来市里的机会不多，这次来主要想给您汇报我的一点实际困难！”
苏部长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你下乡镇才不到一年，就不安心了，有些同志在乡镇十多年了，他们不是都干得好好的？秦州啊，你别给我讲困难，困难大家都有，但你必须去克服！组织考虑干部，主要是看工作实绩的，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同志的具体困难。只要你好好干，组织是不会忘记的！”
秦州还想说什么，苏部长却不让他说下去，一直不断地发问，提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不着边际的话题。可他往往不等秦州答完，又去提别的话题。秦州看出来了，他是有意这样，有些领导不想和你说话了，就会这样，要么让你感觉他没有耐心听你讲话，要么会让你觉得他思维活跃，叫你应接不暇，但不管你怎么去感受，都会对你构成一种威压，等你有点显得拘束了，他会突然什么也不说，让你自己一身一身冒汗，乖乖离开，此刻苏部长就在制造这个效果。
秦州就说：“好吧，您工作也忙，我就不打扰了。我这里有近几年写的一些文章，剪贴成一个笔记本，请您指正！”
秦州心咚咚跳着，把笔记本递上。
苏部长笑了：“秦州，你还给我来这一套？”他抖了抖笔记本，那张购物券掉出来落在大班台上。
秦州脸更红了，忙说：“苏部长，我没别的意思，您是我的老领导，我怎么好意思空手来呢？只是一条烟而已。”
苏部长说：“我不管你什么意思，你都给我把这个拿走。秦州啊，我知道，这在我只是一两条烟而已，但却是你一两个月的工资。不要这样做，现在社会风气不好，你这样做我表示理解，但我也有我的原则。你好好干，组织是能看到的。”
秦州走出组织部，心里感到好笑，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呢？就这样找苏部长，能起多少作用呢？他又想，苏部长还算通情达理，知道乡镇干部的不易之处，这让他在懊丧之余又多少有些安慰。
下午，张丽回来，秦州说起找苏部长的过程，张丽叹息说：“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那些当官的，恨不能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其实，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大官，只要你工作顺心、人平平安安就行了，人还是要随遇而安才好。”
秦州说：“你知道，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但到了这个份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丽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来，给我帮忙做饭！”
秦州觉得眼睛有些潮湿了，他知道，女人其实并不是要他帮忙，而是想和他说说话，让他忘记那些失意的事。他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的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