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第十八章 四姑
作品名称:母亲的红嫁衣 作者:清纯芳心 发布时间:2015-02-03 16:15:09 字数:10445
被退婚后的四姑人变的没有以前那样的明朗了。不过她拼命干活的劲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祥龙山水库的工地上,四姑没有因退婚之后的痛苦心情而影响劳动,更没有因退婚而让自己在劳动中落到别人的后面,外表上还是那个泼辣、干活卖劲、善良而又能干的老郭家的四女子。人们已经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很好听也很充满很贵族味道的名字:宝珠。人们只知道她就是一片泥,一块石头,一棵摇曳的小草,一个没爹娘的孩子。这不能说明我的父母虐待我的四姑,事实上我的父母将四姑当闺女一样的养着。这又能咋样哩,在那个积极向上寻求进步的年代里,有爹娘的孩子同样在那里干着和四姑一样的苦力活。人们都害怕自己拉到别人的后面,劳动就是光荣。城里的知青都热火朝天地下乡了,更不要说咱们庄稼人了,庄稼人就是用力气和土地打交道。于是四姑就在劳动中释放自己的痛苦,她用汗水遮饰泪水,她把自己极力的推到苦役的状态中。
母亲知道四姑的脾性。四姑是有痛苦也不会说出来的一个坚强的姑娘,这一点反而让母亲更担心了。母亲说四姑名义上只是她的小姑子,可在感情上,母亲将四姑看作她的女儿。四姑是母亲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四姑几乎是母亲一手带大。现在四姑处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之中,母亲能不但心吗?所以,母亲让在县城上高中的家豪去看看四姑,母亲不交代家豪也会去看四姑的。四姑干活的祥龙山水库工地,正好是家豪去县城的“水路”。母亲并不知道家豪和四姑的约定。母亲很担心四姑,就让家豪去开导四姑,虽然母亲将这场退婚事件处理的很漂亮,但必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个能干、善良的好女子咋能受这样的耻辱呢?母亲交待了家豪,就自己忙自己的事了。家豪依旧将母亲为他准备的六个红薯面和苞谷面对半做成的黑饦饦馍装进自己的馍袋子里,又看看流着涎水的如同台阶一样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一个个饿的是面黄肌瘦,是呀!一家人整天吃稀的,就连野菜团子,母亲也是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呀!这青黄不接的春天,山上的野菜都被人们挖光了,母亲整天在山上寻野菜,好不容易寻见一些野菜,母亲也会将野菜做成菜团子留给父亲和家轩吃,父亲是家里的重劳力,家轩现在祥龙口公社中学上初中,为了节省粮食和减少开销,家轩和家豪当年一样每天回家吃饭,这一天来回几趟的山路少说也要二十几里的山路,就别的不说,光着二十几里的山路,那几碗能照出人影子的稀饭,也不顶用,再加上现在学校都是上半天课,劳动半天。这种饿着肚子的求学之路,家豪是最清楚不过的,因为他也在祥龙口中学上过初中,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回家喝几碗“影子饭”,放下饭碗就劳起扁担挑起两空桶就上庙岭子担水,他不能让水瓮空着,水瓮一空母亲就急得自己去担水,有好几次母亲从水潭里担水,还没有走几步就晕倒了,人和水桶一起从山上滚了下来,很危险。所以他和家轩都不敢让水瓮空着,等担满一水瓮的水,又赶紧往学校跑,等到了学校一泡尿就将所有的“影子饭”消化的一干二净,有时候想吃锅底稠一点的一筷头饭,还会引起弟弟们的不满,尤其是家轩,为了这一口稠饭,家轩还和他打架,弟弟妹妹还给他起了一个“黏黏狗”。现在轮到家轩了,他也应该知道大哥的难肠了,不省油的家轩回家总是将饿着肚子事情告诉母亲,还埋怨母亲只会做“影子饭”,再也不会做别的好一点的饭。他哪知道,这已经让母亲难肠的不行了,“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粥”。母亲总是将野菜团子留给父亲和家轩,其余的人都是喝稀的。家豪早已知道父母的难肠了,在这种艰苦的岁月里,父母还是让他们上学,为了能让他们上学,只有给弟弟妹妹们吃稀的。这苦难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呀!家豪将馍布袋里的饦饦馍拿了一个出来,这六个饦饦馍是他一个星期仅有的口粮,可是弟弟妹妹如同鸟窝里的雏鸟一样,伸着饿的细长的脖子,张着嘴巴看着他这位大哥呢,他怎么能忍心看着弟弟妹妹的期盼的眼神置之不理呢。不能,他是大哥,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可是……家豪再一次的看看这如同台阶般的弟弟妹妹们,没有可是,只有自己的不忍心,自己饿一点也没有关系,一个星期六天自己五天还是有饦饦馍吃,可是弟弟妹妹们整天都饿肚子。
家豪每一次装馍的时候心里都不是滋味,没办法谁叫咱们穷呢。家豪看着弟弟妹妹,从馍袋子里掏出一个饦饦馍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切成六小块,给家壮、家妮和家志各一块,他们高兴的双手接着那块红薯面馍,捂在手心里跑到院子里,背靠背的坐在那儿滋滋有味的吃起来,家豪将剩余的三块放到挂在半空中的一个小篮子里,那是给父母和家轩留的,父母那两块从来都没有进到父母的嘴里。家豪背着馍布袋走到照碑岭的背后,母亲正在自留地里忙着栽红薯苗,家豪就慢慢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抬起头:“你拿一个红薯到路上吃。”这时候的红薯都是长过苗子的红薯母子,人们等苗子在红薯母体上长到三寸高的时候,将苗子从母子上取下了,栽在提前弄好的沟壑上,浇水,精心的务习,每天都要浇水,等红薯苗子换过精神才行。取过苗的红薯,用科学去刨析的话,那是有毒,是绝不能吃的,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孕育过苗子的红薯是人们最好的吃食了。我对孕育过苗子的红薯母子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从我记事起,每年到了柳树发出嫩芽的时候,我们的肚子也就开始处于饥饿状态了,四哥领着我,每天都会在生产队里务习红薯苗子的土窑的附近转悠,就是想等没有人的时候去偷红薯吃。优良的红薯被埋在土里,上面在浇上尿、粪,一天加两次温度。土窑里要是冒烟的时候,我们不敢靠近,烧窑的是旺星。我们心里都害怕他,等他不在的时候,我给四哥放哨,四哥就去窑上偷红薯,四哥得手了,将那糊着屎尿的红薯捂在怀里,我们就跑到清江河边一洗就吃,有时我们饿的实在不行的话,就将得手的红薯放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一下,就躲到没人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吃着……人饿的实在不行了才偷红薯母子,这是村里所有娃的一种体验:一般都是家里的大孩子领着小孩子、背着父母干这样祸害生产队的事……等红薯苗子长到可以栽的时候,生产队里就将母子和苗子分给各家,生产队只留一些苗子。人们一下子能缓解饥肠辘辘困难了,这是所有人在这个季节里最高兴的事了,喜悦洋溢在每个拿着笼子排队等队长分红薯母子的人们的脸上,对于饿着肚子的人们来说,这是一年第一次收获的喜悦,不知道从何时起这种短暂的喜悦就这样流传着。
母亲用双手打转圈儿地为家豪擦干净一个红薯放进家豪的馍布袋了,母亲数了一下馍,发现少了一个:“你咋又给他们分吃你的馍哩,你到学里咋能够,我……我只有一毛五分钱哩。”母亲一看馍少了,心里就急,说话声音也就高了,家豪低着头站在那儿不语。家豪每个星期的开销最低限度是三毛钱,父母连他的最低限度也达不到,给二毛钱,家豪脸上都会露出笑容,可是父母常常是让他阴着脸去学校的。因为父母只能给他一毛钱到一毛五分钱的能力。家豪从母亲满是泥和老茧的手里接过用一块旧黑布包裹着的一毛五分钱,背着黑黑的红薯面做的饦饦馍往清江河走去。
家豪一个手捂着口袋,生怕弄丢了那一毛五分钱,虽然他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在母亲的面前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想让母亲难过,他每个星期在心里盼望着这一次是父亲给他钱,因为在父母能凑够三毛钱的情况下,母亲总是让父亲给家豪钱,这样能让父亲和家豪之间有个良好的接触。父亲知道母亲的用意,可是家豪却不知道母亲的苦心,觉得母亲就是很小气,他心里多多少少对母亲不满,但是他从来不将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他怕伤母亲的心,毕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所以,家豪慢慢的理解了母亲,也知道母亲让父亲给他钱的用意,母亲是想让父亲在儿子面前不要失去一个父亲的尊严,一个贫穷父亲的尊严。其实是母亲多虑了,父亲在儿子心里永远是最神圣的人。可是家豪所盼望的事情也是一年中只能实现一两回。其余的时间里都是母亲给家豪钱。每一次母亲将父亲支走,家豪已经明白母亲这一次能给他的钱数。家豪不动声色,但他心里很难过,他知道父母已经是很不容易,自己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能给父母带来痛苦和压力。按理说,他是家里的老大,他应该回来帮父母支撑起这个家,可是父亲却不同意他回来务农劳动,为了这个“分支”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他的父亲,第一次打了他一顿。父亲不准他有不上学的念头,他理解父亲,父亲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所以父亲极力的想让他的儿子们各个有出息,尽管自己的光景烂包的成了一河滩了,但父亲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的念头,父亲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对母亲说:“就是咱们砸锅卖铁,都要供娃子们上学,他们谁也别想,不好好上学回家帮我。”父命难违,家豪就这样在家里最苦难的时候被迫走进学校。
家豪一路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的走到祥龙山水库的工地上,他老远看见如同蚂蚁搬家似的人群中四姑的身影,四姑虽然比家豪大五岁,四姑却比家豪矮一头。姑侄俩相伴长大,感情很深。在春暖花开的祥龙山水库的工地,四姑穿的很单薄,衣服和家豪的没有什么两样,破烂的是补丁上面补补丁了。看着四姑低头干活的身影,家豪已是热泪盈眶,这就是自己最亲爱的四姑,一个女孩子却干那么重的体力活,还要从自己的嘴里为他省下一个半的杠子馍,虽然杠子馍是黑面做的,但那也是细粮,那杠子馍里飘出的是麦子面的香味呀!家豪红着眼圈站在那儿看着四姑,就这么好的姑姑,却被那个挨千刀的、自以为是的、当了几天兵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坏蛋给退婚了,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让我亲爱的姑姑受这么大的痛苦。家豪第一次在心里骂起人来。
队长少峰哥,看见家豪泪汪汪地站在那儿看着四姑,就朝四姑喊了起来:“宝珠姑,家豪来啦!你过来。”四姑这才回过头来看见家豪背着馍布袋,提着酸菜罐子和少峰哥站在那儿拉话,少峰哥正在问家豪:“村里都好着吗?”家豪眼不离四姑地回答:“好着哩!我听我妈说,妈妈(伯母的意思)这两天也没乱跑,你就放心哩,妈妈有我妈照顾哩。”少峰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和旱烟袋,很熟练地卷起一根纸烟,抽了起来:“哎!咋能放心哩,我妈也多亏了我娘的照顾哩。”这时四姑拍拍手上的土,边擦脸上的汗水边向家豪这边走来,她手上的土和脸上的汗水汇合成泥,摸的满脸都是泥巴。家豪看着四姑这样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赶紧转过脸用袖子擦。四姑看见家豪哭了,自己心里的难过一下子也控制不住了,这就是痛苦在亲情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无法控制。四姑使劲的用手擦脸上的汗水,更多的是泪水,可是越擦脸上的“汗水”越多,泥巴已经将四姑的脸涂成了大花脸了。四姑强行自己用微笑看着家豪:“少峰,你说的啥话哩,你家、我家都是一家人。家豪他妈和你妈情同姐妹,家豪妈照顾你妈是应该的哩。”少峰哥和四姑一般大,但按辈份少峰哥将四姑也叫姑:“宝珠姑,你送家豪翻过祥龙山。”少峰哥知道四姑心里的苦,让四姑到山上散一会心。四姑在工地上是最卖劲干活的一个,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四姑走一会儿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少峰哥说完就折身走到人群里开始劳动了。
四姑没看摸眼泪的家豪,她也不敢家豪,她已经脆弱的不能再脆弱了,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哭泣,所以她相跟在少峰哥的后面,她要去工地那边的工棚里,为家豪取那一个半自己舍不得吃的杠子馍。家豪向祥龙山走去,亲人之间无须有多少言传,他们都会明白彼此的心里,就像现在四姑和家豪之间并没有多少言传,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样。家豪向山上走,四姑从工棚里取了杠子馍,穿过工地,向祥龙山追来。他们一前一后的相跟着上了祥龙山。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怎么说呀!两人都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一开口谁都会哭的说不出话来,与其哽咽的说不出来,倒不如别说哩,沉默吧!让血和泪一起尽情的流淌吧!
快走到山顶了,家豪停下了脚步,将菜罐子放在他们经常坐着歇脚的那块石头上,卸下斜挎的馍布袋,也放在石头上,转过身看着四姑,现在家豪将所有的悲伤都压制住了,他不能悲伤,他是男子汉。他要给自己的姑姑一份勇气和安慰,这是他眼下最应该做的,他必须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能给他至亲至爱的姑姑勇气和安慰,所以家豪充满信心的看着四姑。四姑怀里紧紧抱着用那块还是和邵刚订婚时邵家给买的红色的头巾包着的杠子馍。四姑仍然低着头,不敢看家豪,她不想让自己的悲伤感染家里的其他人。尤其家豪,家豪上正学呢,不能因自己的事,让家豪分心,家豪可是一家人希望的开始呀!
四姑将杠子馍从红头巾里取出来,装进家豪的馍布袋里,五个碗口大的又黑又硬的红薯面馍和这一个半的杠子馍躺在馍布袋里,四姑将布袋口扎住。站在祥龙山上看清江河边的工地,黑压压的一片劳动的人们,工地上的杂乱声音没有了,今天不知道咋回事,喇叭没有响,所以此时的祥龙山沉睡在一片宁静之中。宁静的只能听见四姑和家豪的悲伤在血液里流淌着。许久四姑抬起头看着家豪:“豪,天不早哩,你走吧!到学校要好好学习哩!”四姑用颤抖的声音催促着家豪,尽管的她的侄子自觉学习的态度不让她操心,但是她还是要叮嘱几句。家豪同样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四姑:“姑,我知道哩,你也要注意身体,我妈让你想开点,老郭家的人是决不悲伤的……”还没等家豪说完,四姑打断了家豪:“我不咋,别管我,我……”四姑说了一半就哽呜地说不下去了。家豪伸出手为四姑擦脸上的泪水和泥巴。皮肤的接触更是亲情的接触,一股暖暖的亲情之水冲垮了抑制的防线,掺杂着痛苦冲动着四姑和家豪的神经,忍无可忍的痛苦,在亲人的面前又何须再忍呢?流淌吧!尽情的流淌吧!所有的痛苦也会和这滔滔不绝的清江河的河水一样一去不返。所以当家豪的手挨到四姑脸的时候,四姑脆弱的心找到了安慰,她一把抓住家豪的手,将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在这双手心里,是呀!就这双原本胖乎乎的手,有着特殊而圆轱辘辘大拇指的手,曾经让多少村里人见了笑的滚蛋蛋的手,又有多数人拿着这双手和自己开玩笑,尤其是平民一看见他们姑侄俩就喊:‘家豪,让我咬一口你的手。’说完就故意将家豪的手放到他张大了的嘴里。吓得自己赶紧求人家:‘平民哥,你不咬家豪的手,你咬我的手。’说着就将自己的手伸到平民的面前。平民就说:‘我不咬你的手,你的手臭。’他或者说:‘你的手不好看还很脏。’自己就赶紧将手在衣襟上擦干净,重新伸到平民的面前。唉!童年啊童年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往事如烟。而现在自己的脸贴在这双扯开条的手心里,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痛苦,如今这双手不再是又光、又棉、又可爱的小手了,它的上面已经有了老茧了,这是劳动的见证。四姑知道虽然家豪在学校里上学,可是他每天也要劳动,而且劳动的时间比学习的时间还要长了。不能让自己的悲伤给家豪带来痛苦,自己是铁姑娘,铁姑娘应该有铁姑娘的风范,不能哭,决不能再哭,也决不能悲伤,让这一切的悲痛就到此为止。四姑在家豪的手心里擦干她最后的一滴泪,抬起头看着泪眼汪汪的家豪。
家豪能不流泪吗?自己如同姐姐一样的姑姑,遭受了这样的委屈和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去保护她,捍卫她的尊言。小的时候,别人只要说一句:‘家豪,让我咬一口你的手。’就连自己都知道那是一句玩笑话,可是四姑却吓得赶紧将她的手伸到人家的面前,换自己的手,人家说四姑的手臭呀,脏呀,四姑就认真的在衣襟上将手擦干净,重新和人家交换。可是现在有人却咬伤了四姑的心,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四姑,自己还算男子汉吗?四姑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一股又一股的热乎乎的潮湿,刺伤着自己的心呀!自己没有别的能耐,哭的能耐总该有吧!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伤心,不流泪,自己还是人吗?
平静了许多的四姑坐在石头上:“儿子娃,有泪不那……啥哩,那句话我也不知道咋说哩,反正是说男娃遇到啥事也不能流眼泪。”“那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家豪回答四姑说不上了的那句话。四姑轻轻笑了:“知道还哭,把你脸上的尿水水给我擦干净哩。”家豪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挨着四姑坐下。四姑看着河对面的邵家湾:“老人常说咱老郭家祖坟里柏树多,男子贤惠,女子恶。也许是咱们老郭家的女子的恶名在外吧!老天就给我了这个教训,也没啥,老郭家的女子个个都好强,不会轻易的被人打倒的哩。你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熬煎家里,也别熬煎我,你姑坚强着哩,不会轻易就倒下的哩,等这水库的大坝修好哩,聚满满的一水库绿莹莹的水时,你姑就走哩。”“姑,姑你可千万别吓唬我,你要想开,这没啥,都会过去的哩,姑,你千万别作傻事,这不值得呀,姑。”吓得家豪的脸色苍白。“你咋把你姑想的咋就没出息哩,你姑才不会跳水库寻死哩,我是想到山外寻你三婆。”四姑充满希望的说着。“可是,山外的人都很薄情,没咱山里的人厚道。当年我们逃难在山外遇到多少薄情寡意的人和事,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哩。”家豪企图劝解四姑取消这种念头。四姑没有理家豪,依旧充满希望的说:“咱这地方有啥好的哩,咱们的先人们那一个不是受苦受难的哩,你的爷爷、婆婆;你大大、你妈受了多少苦,可是……祖辈们一辈人又一辈人在这片土地上受尽了苦,出尽了力气。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庄稼人啥时候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饿着肚子在地里干活,摸着黑回家,毕了,还是天天饿着肚子干活哩。我到山外就图个眼目宽,心宽。”四姑说的都是实情呀,别的感觉没有,饿着肚子的感觉从小就有哩,那是多么难熬的日子。
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就将计划生育会议的精神,传达到清江村大队的六个小队,这是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第一年,当父亲把会议精神阐述完之后,六个小队长目瞪口呆:“啥叫计划生育?”“这生娃娃的事情还能计划?”“那以后干那事也要计划一下?”他们乱七八糟地全没有将此次会议精神吃透。气得父亲一拍桌子,六个小队长才鸦雀无声了,父亲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这是国家的政策,谁也不要逞能将国家的政策不当一回事,各小队落实好,该计划的人都要计划,现在先是让有四个娃娃的生育妇女都计划,以后也可能就是两个娃娃也要计划,以后的政策现在也不好说,回去后先让有四个娃娃的育龄妇女们去卫生院带环,各小队不能有“漏网之鱼”,大家都尽力抓好这项工作。”六个小队长这才鄢耷拉地回去,处理他们各小队的棘手工作。为啥要说计划生育是棘手工作,是因为人们还没有从“多子多福”的思想里走出来。
母亲一听计划生育,心里就高兴,六个娃娃让母亲养够了,一大堆娃娃,大人养的辛苦,娃娃跟着受罪,少吃无穿的日子,罪魁祸首还是娃娃太多,现在好了,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这就是给人们减轻孕育的负担。母亲第一个走进卫生院,第二个是香芹娘,她觉得自己两儿两女,也就知足了。二娘心里有负担,家庆、家良、家昌都是儿子娃,只要家莉一个女女,这做了“计划”,一个女女让人心里就不舒服。二娘将她的顾虑告诉母亲,母亲从父亲那儿知道国家政策,就告诉二娘,现在只是带个环,以后就要做节育手术,那样连花花(卵巢)都保不住,现在自觉带个环,少挨刀子。母亲的话让二娘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卫生院。憨玲娘一看形式不妙,我母亲和我二娘都自觉带环了,自己再不自动去带环,说不准会有啥不良后果哩。憨玲娘也不给怀里的绣姑吃奶了,就跑进了卫生院。清江村的人是南山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捕风捉影。大家一看这局势,育龄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进了卫生院。
只有赵改玲玩世不恭地对抗,她扬言说,我的母亲去带环,那是我母亲生够了娃,我母亲都生了六个娃,她才生了五个娃,还没有到达我母亲的水准,等她生够六个娃,她才去带环,再履行国家政策。多么可笑的谬论,她洋洋自得地在生产队的工地上说着这些活,生产队里的人都窃窃私语笑话她,她从大家笑的表情中就觉察到不对劲,晚上躺在炕上,才知道旺川走了,也带走了她的幸福,她只有将对旺川的思念埋在肚子里、烂在肚子,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是因为她的痛苦使她难以启齿,嫂子和小叔子生儿育女让人知道哩,还不笑掉大牙哩,更不能对旁人说自己想自己死去的小叔子……难以启齿呀难以启齿。生理旺盛的赵改玲和旺星过着不搭调的夫妻生活,每次赵改玲都在心里骂着:死的怎么不是你旺星呢?偏偏死的是旺川。犁地,铧不戳进土里能将种子播进土里吗?没有用的东西还胡骚情的不行。夜夜缠绕着播种哩播种哩,象这样下去这地非荒不可,没有种子那有苗,看来我这块沃土也要枯黄哩,别说育苗哩,就是育草也没有希望哩,还不如我也去带环,还能保全的土地完整……旺星在赵改玲的身上疯狂地忙活着,赵改玲却是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了一通,第二天赵改玲也走进卫生院。
家里养的生产队山羊生了三只小羊羔,全家人都高兴,家轩开始计划训练这几只可爱的小羊,母羊也被家轩训练的相当听话,家轩站在照碑岭一吹口哨,母羊就领着小羊从山上跑回来,从来不偷吃路边的庄稼。他要将小羊训的比母羊还要听话,让小山羊站在石磨台上,围着磨子跑,还要在磨盘子上摇头晃脑,家轩说那是小山羊在跳现代舞,家妮和家壮也不知道什么是现代舞,看着小山羊摇摆的舞姿,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偏僻的小山村里最现代的娱乐了。初春的猪草是最不好寻,家妮每天上学都提一个子草茏子,只要那儿有一点的星绿,娃娃们就一拥而上的抢着把那星绿放进自己的笼子,家妮手麻利,每一次都能抢到。清江河的水给孩子们带来许多的财富,上游漂下来的萝卜、绿草,但同时也将家妮的双手侵泡的白乎乎的,风一吹就裂开无数的口子,血淋淋的。有一天,家妮好不容易寻满了一笼子的草,提回家放在房檐下,自己就进屋做晚饭了,等她做好饭出来,三只小羊已经将那一笼的青草吃的所剩无几了,气得家妮拿起一条鞭子就打小羊,正好被放学回家的家轩看见了,家轩一把夺过家妮的鞭子。“你疯了,打它们干啥?”家妮更生气:“干啥,它们偷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猪草。”家轩看了看空空的笼子说:“你偷懒就没去寻猪草,还要赖羊羔哩。”一句玩笑的话却让家妮一下委屈的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哭,谁也叫不回家。天都黑透了,家妮还是坐在那儿哭。没办法家轩找到家壮,在家壮的耳朵嘀咕了几声,家壮就随着房檐下拐到家妮的背后的柴禾堆后面。家轩大声说:“妮,你不回来我就进屋哩!你爱咋哭你就咋哭吧,你的哭声一会就把狼招来哩!”刚说完,家壮就把柴禾堆弄的“啪啪”直响。吓的家妮两步就跑回家,脸色苍白,扑进家轩的怀里,全身发抖的像筛糠似的。家轩抱着胆小如鼠的家妮,心里为自己的阴谋诡计偷着乐哩,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阴谋诡计让家妮大病一场。
家妮第二天就发热,持续不退,父亲抱着家妮到郑先生那一看,郑先生告诉父亲家妮得了急性胸膜炎,不敢耽搁,得去县医院住院治疗。父亲回家给母亲说了一声,就抱着家妮去县医院,家妮的病给母亲心里堵上一块石头。好在家妮的病诊断、治疗都很及时,没几天家妮就出院了,不过她的身体从此就很虚弱,生气或是感冒都会引起胸口疼痛。看着家妮虚弱的身体父母都很心疼,这个娃啥都好就是身体让人发愁,母亲每次看见家妮,就不由自主的担心起来。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发病时母亲用手使劲地压着胃部来援解疼痛,疼的母亲满头大汗,母亲只有忍着,没钱去看病,家妮看病已经在郑先生那儿赊了许多帐,虽然郑先生说不急着用,但那总是压在父母心头的债呀!母亲总是这样想:不给娃看病不行,不给自己看病能行。母亲现在只有忍的能力,没办法就让家壮休学回家了,母亲将比较胖的我给家壮绑在背上,家壮就背着我,领着家妮和家志去玩,等我睡着了,家壮还要做一家人的饭,家壮的后背常常被我尿的湿淋淋。母亲在自己病情缓解了就去生产队上工,春去秋来地重复着干家里、生产队的活计,这就是日月,这就是生活。
祥龙山水库修好了,大坝像一堵墙一样的阻止了清江河奔跑的脚步,清澈的清江河水在水库的怀抱里逗留,不久,蓝莹莹的一水库水蔓延了我们家门前的河滩。四姑看着这个自己参与建设的水库,决心要嫁到山外,母亲劝她:“山外人,没有咱这儿厚道,再说,咱在外面也没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到那儿找婆家哩。”四姑却说:“姐,我在这儿待下去的心已经死了,我去找三娘,去找大姐,不管咋样我都要出去哩。”母亲给四姑准备了微薄的盘缠,四姑就去山外投奔我的三奶奶了。
外公提着一篮子嫩绿的刺叶子(一种能吃的树叶子)进了我家门,刺叶子是母亲最爱吃的野菜了,每年,手脚麻利的外婆捋好刺叶子就让外公给母亲送些,母亲迫不及待地用刺叶子做水饭,饭还未做熟,但刺叶子水饭的香味已经让人坐立不安,全家人都吞咽着唾沫,有了过年的幸福感……好在外公这一次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去上工,要不然外公的这篮子刺叶子让母亲又是一阵迫不及待的慌乱。外公提着篮子上了场阶塄,家妮带着家志和我在家玩,我们看见外公就欢呼起来,家妮给外公凉调一碗红薯面饸饹,外公屹蹴在院子里吃着,看我们在玩抓石子,不懂事的我不停的在捣乱,气得家志就在我背上打,外公赶紧把我抱在怀里,才让家妮和家志好好的玩了一回。外公吃完饸饹面,歇了一会就让家妮看着我,自己搬了梯子上房顶上拔瓦缝之间长出来的小草,外公把草拔干净,检查屋顶上有没有瓦烂了,随便也就换了新瓦。屋顶收拾利索了,下雨的时候就不害怕屋里漏雨。外公在房顶上忙了一后晌,生产队也就放工了,平民叔和父亲一块走着,看见外公在房顶上忙活就羡慕地说:“多好的老人哩,来了,替你把啥活都干哩。”父亲幸福地笑了笑:“人老了就是闲不住,上那么高,让人操心哩。”外公看着放工回来的人们,笑容可掬地和别人打招呼。
母亲激动地让外公从房顶下来,天快黑了,站在那上面多危险。然后让家壮给外公扶梯子,自己忙着给一家人做香喷喷的刺叶子水饭,母亲把苞谷珍子烧的开,刚洗干净刺叶子,就被家壮的哭声惊呆了。等父母跑到后檐沟(屋檐下流水的沟),外公躺在后檐沟里起不来了,外公害怕吓着母亲,挣扎着想自己从后檐沟里爬起来,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爬起来。父亲和家壮将外公抬回家,家壮才告诉大家,外公从离地面还有四个梯档的时候摔了下来。尽管外公告诉母亲自己没事,母亲还是不放心地让家壮请郑先生给外公检查。郑先生认真地检查只好,说并无大碍,腰部肌肉扭伤,休息两天就好了。父亲留外公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外公完全恢复才让外公回去。从此外公来了,父母就让我们看住外公不让他干任何活了,外公不愿意在我家享清福,也就很少来了。外公年龄高了,母亲也不敢让外公来我家了,母亲有时拿些杂面去外公家给外公做一顿裤带面,给外公解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