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十）

早晨秦州五点多就起来了，六点钟，主持工作的张旭阳副书记敲钟集体打扫卫生。城里的干部严格执行着八小时工作制，但乡镇干部是没有上下班时间的，天一亮便要起来，天很黑了却还不能休息。往日，陈大业和黄海潮都不参加打扫卫生，但今天却都在院子里转，有两三个干部因为出来迟了，被黄海潮狠狠的骂了一顿。这其中原因不为别的，只因为今天地委书记要来检查税费改革情况，市上明确通知，务必做好一切接待工作。陈大业早有人传言要到某县去做副书记，他对每次上级检查都非常重视，保证给每个领导留下好印象，以确保升迁不受影响。何况，这次来的人是掌握他能否升迁最后决定权的地委书记，非比寻常。
秦州被安排带领干部检查镇区卫生。昨天已经进行了大清理，今天，再次检查，为的是确保万无一失。平日那些在街上横七竖八的疯子、傻子和叫化子，早被镇上雇车送到外县去了，街道非常清静，打扫得十分干净，就连通往镇区的那条道路，两边的杂草在昨天都动员群众铲净了。接下来，秦州又按照安排，去自己包抓的红河村，准备迎接地委书记。
红河村是秦州包抓的三个村中条件相对比较好的一个，离镇政府四里多路，是给地委书记准备的一个检查点。按照市上要求，每乡镇准备两个点，一个原区，一个山区，红河村是山区点。此前，秦州带领驻村干部准备了两天，按照陈大业的要求，把税费改革的有关政策，系统给群众培训了一回，让群众背熟记牢。市政府副市长郑子华下来检查准备情况，这些群众把什么都按照秦州教的那样，背的很流利。郑子华不满意了，说这一看就知道是作假，人家地委书记看不出来？就说，现在我就是地委书记，咱们到户里去，我问，群众回答，该说的说，不必要的就别给人家讲，免得穿帮露馅。走了几家，都按照郑子华的办法做，效果很不错，郑子华就很高兴，说，看看，工作就该这么做。这让秦州想起前天他的同学李家原乡副书记王建良发来的一个手机短信：“省上要来人，地区领导给秘书处打电话：你们给县上那些瞎孙讲，让乡镇那些瓷锤告诉村社那些傻B，让村里那些二球不要给省上那些狗日的胡说！”秦州就在心里窃笑，这短信说得一针见血啊。
上午九点，地委书记一行终于来了。市委书记刘明全、市长周克林、市政府副市长郑子华，镇党委书记陈大业、镇长黄海潮等人陪同，进了红河村。
秦州在头前领路，刘明全、陈大业在左，周克林、黄海潮在右，不时给地委书记介绍情况。地委书记丁力五十多岁，中等个子，有些谢顶，看起来威严而又不乏慈祥，微笑着听着介绍，不时插话问一些情况。走了四五个户，问群众税费改革是不是做到了计税面积“三榜定案”、负担是不是减下来了、对党和政府的这一惠农政策欢迎不欢迎，群众回答的都很好，丁力书记回头对陈大业说：“你们工作做得很扎实嘛！”
陈大业就谦虚说：“这都是地、市领导指导的结果，还请丁书记多做指示！”看看刘明全，又说：“丁书记，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是不是回镇上休息一下？”
丁书记说：“再看看吧！”
大家就又走进一家，这家屋子修得十分阔气，主人是个三十七八岁的黑瘦男人，秦州认得他叫赵三娃，是碧云镇很有名气的养牛大户，连续三年，他养的牛在碧云镇赛牛大会上夺得了状元，这时正在院子里打磨镰刀，丁书记亲切的问：“现在磨镰刀去做什么啊？”
赵三娃瓮声瓮气说：“给牲口割草呀！”
陈大业对赵三娃说：“三娃，这位是地委的丁书记，来看你了！”
地委书记可不是轻易会来的人，陈大业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很好的表现机会，但他却不动声色，做得十分技巧，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巴结丁书记的意图，而丁书记却可以感受到陈大业对自己的尊崇。秦州心里更对他刮目相看，想这人只怕前途会无量的。
丁书记对陈大业摆摆手，问赵三娃：“税费改革，你听说过吗？”
赵三娃不说话，反而看着副市长郑子华。
陈大业以为他害怕，又插话鼓励说：“你大胆说，丁书记很平易近人的！”
赵三娃忽然一指郑子华，对陈大业说：“你骗人的，他才是地委书记，前天儿来问过我们了！”
这一下大出人们意料，不知道赵三娃是什么意思。只有秦州和郑子华知道是什么原因，郑子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秦州急忙上前说：“三娃，你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位是郑市长！在你面前问你话的，才是丁书记！你要好好回答丁书记的问话！”
可是，赵三娃却固执的说：“就是嘛，他自己不是说自己是地委书记嘛！”
丁书记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言不发往外走。
这次的调研检查，本来丁书记十分高兴，可是赵三娃这么一闹，让大家陷入了尴尬。刘明全狠狠瞪了郑子华一眼，快步随上丁书记往出走。陈大业脑子一转，紧走几步，殷勤的笑着说：“丁书记，税费改革是党和政府的一项非常英明的惠农政策，群众和我们都非常高兴。在我们这样一个农业镇，改革后，我们的财政税收一下子减少二百多万。我一直在想，作为基层当家人，我们如何既把党和政府的惠农政策不折不扣贯彻好，又如何把我们减少的收入补回来。”
这个话题正是丁书记感兴趣的，也是这次他检查调研工作的一个主题，他的脸色缓和下来，说：“这就要靠发展了，小平同志说发展是硬道理，一切问题都要通过发展来解决。税费改革把乡镇干部从催粮要款中解放出来，必须转变工作方式，应对时代对你们的挑战。你谈谈你们的思路！”
陈大业说：“那我就把情况向您汇报一下。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我们市已经形成了草畜、果菜、林药、镁电四大产业。具体到我们镇，我想，下一步在立足优势发展草畜和林药产业的同时，抓好旅游产业的开发。我们这里是神话传说观音菩萨的故里，可以打出观音故里这一招牌，利用离地区机关近、交通便利的优势，大力开发旅游产业，增加收入，弥补税费改革后减少的收入。”
丁书记高兴起来，刘明全、周克林和郑子华都松了一口气。
刘明全说：“丁书记，时间不早了，咱们是不是回去休息用餐？”
丁书记说：“好啊，咱们就回去，但不是休息用餐，而是召开座谈会，继续讨论碧云镇旅游产业开发。”
在镇会议室里，地市领导和碧云镇党政班子都到齐了，丁书记饶有兴趣的谈起观音文化旅游开发来。陈大业暗暗叫苦，自己说这些无非是给那个尴尬的情况解围，对观音故里旅游开发，自己虽想到过，可没认真想过，那不知要多少资金，谁敢轻易上马开发?可是没想到丁书记会这么感兴趣，他简单说了一番，便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个劲抽烟，而烟也帮不了他，挤不出几句。黄海潮工作有魄力，但他理论水平比较差，加之对这些问题根本就没有思考过，他也就装着没领会陈大业的意思。他本和陈大业貌合神离，心里还在暗暗得意：瞧你捅的篓子，怎么收场？
市上领导谁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也说不出多少，而丁书记还意犹未尽，催大家：“再说说，看还有什么好点子！”
在这种情况下，秦州知道自己可以也必须开口了。他原来在旅游局工作，对观音故里旅游开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今天他本不想开口，他不愿意让陈大业认为自己抢了他的风头。但在这个时候说，是为市上领导和他解围，应该没有什么。
秦州说：“我向丁书记和各位领导谈点自己的粗浅想法。”
陈大业眼睛一亮，猛然想起秦州是旅游局出来的，一定会帮自己度过这个难关，忙向丁书记介绍：“这位是我们镇副镇长秦州同志！”
秦州心里有些好笑，丁书记来这么大半天，陈大业不向他介绍自己，现在需要自己解围了，又忙不迭的介绍，实在有一点势利。别看陈大业在镇政府大院里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但来了市委书记以上的官员，他又会变得如此谦卑，官场机制是多么奇妙、多么有力的一个魔棒啊，谁也看不见它，但它无所不在的发挥着魔力，指挥着身在官场的人们的一举一动。秦州心里想，嘴上丝毫没停：“丁书记和各位领导都知道，我们镇东有一座观音山，山上有座观音宫，传说此处是观音菩萨出生的地方，历代留下许多美丽的神话传说，现存有魏晋时期的石窟二十多个，佛教艺术文化丰富，山下不远处有丰富的地热资源，可以建设浴池和游乐场。在旅游项目上，我们可以开发集观音宫和温泉于一体的休闲旅游观光。在管理经营上，必须克服小打小闹，要建设现代大旅游产业格局，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做好城镇、道路、宾馆、餐娱等旅游基础建设，招聘高级旅游管理人才，做好各项服务工作，才能把这一资源合理用好！当然，我们现在，由于受资金短缺的制约，不可能全面铺开建设，只能逐步渐进。但一开始我们就必须树立高起点、高规格的思想。”
秦州工作十年来，第一次在有这么多大官在场的情况下发言，开始难免有点紧张，后来他完全放开了，他敢说，在这个领域，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会比自己更有见地。
秦州的发言赢得了丁书记的高度赞誉：“好啊！不错，我看你就是一个合格的旅游高级管理人才！”他偏过头对刘明全说：“明全，我看他就适合当旅游局长！”
陈大业忙说：“丁书记，你可不能让刘书记把秦州同志调走啊，我可不想失去这么一个好人才啊！”
丁书记大笑：“你这个陈大业啊！不过由这个旅游开发的事，我想到你们可以结合税费改革，转变政府职能和工作方式，把过去那种领导包片、干部包村的做法改变一下，成立几个产业开发工作组，由干部领头搞产业、搞开发。我看这个秦州就可以当旅游产业组的组长嘛。”
丁书记给碧云镇工作做了比较高的评价，这使陈大业非常高兴，一再表示，一定认真落实这次丁书记讲话精神，按照丁书记的指示，努力转变工作方式探讨新形势下基层工作的新“抓手”，苦干加实干，欢迎丁书记再来检查指导我们的工作。
丁书记高兴地说：“好好，我一定来，不过，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秦州看到，陈大业很快就缩短了自己和丁书记的距离，不觉越发暗自佩服起他来。
在丁书记走的时候，陈大业殷勤地送了许多土特产，其中当然少不了碧云镇的“王牌”产品“金刚养生液”，这是镇药厂新开发的滋补药品，秦州知道其实就是一种春药。
过后几天，专门成立了镇旅游产业开发领导小组，自己亲自担任组长，由秦州担任副组长，把他从包抓的西片上抽调回来，要他起草一个详细的开发计划书，陈大业将专门到地区去找丁书记汇报，争取资金和政策支持。陈大业说，我们一定要把旅游产业作大作强，决不辜负丁书记的期望。
秦州当然不笨，知道这是陈大业在缩短自己和丁书记的距离，为下一步升迁作基础，否则，他才不会对此这么热心。秦州想，陈大业这么作无可厚非，在这个位置的人，谁都会这么想，而自己在发展旅游方面也早有想法，但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有信心把这项工作做好，毕竟这项工作做好了，对碧云镇、对秦州自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他也就信心百倍的按照陈大业的安排去做了。
在市旅游局的时候，秦州早已在苏杭、云南、广西、山东、和海南等地一一考察过，这次起草计划书对他来说就像故地重游一般，看过的美景再次展现在眼前。特别是秦州很早就对苏东坡有一种没有来由的崇拜，一直认为苏东坡代表了古代文人对待生命的最高境界，繁忙的乡镇工作让他没有时间去向往的美景，如今一边起草计划书，一边想起当初走在西湖的苏堤上，遥望满眼美景的时刻，他别提有多激动了。对秦州的这种书生意气，陈大业往往嗤之以鼻，这时却也仿佛受了感染一般，变得有些兴致勃勃，但很快就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冷漠，只一个劲和秦州谈论碧云镇旅游开发的事情，让秦州满腹的绮思没有机会穿越时空和苏东坡共鸣。
这天晚上，计划书起草完成，秦州心情十分愉快，躺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设想着如何把碧云镇的旅游产业搞好。秦州想得有些迷迷糊糊正打算睡了，手机却响起来，把他的瞌睡都惊跑了。一看，却是碧云镇上的号码，只是不知是谁打的，大约找他有什么事。他翻身起来，接通了手机。电话通了，秦州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但却没有人说话，他有些不高兴的说：“喂，请你讲话啊，你要再不说话，我可挂了！”
对方这才轻声说：“别挂，秦镇长，是我！”
秦州吃了一惊，打电话的人竟然是白秀芸！
此刻时间已晚，秦州根本想不到她会打电话来，他的心又怦怦跳起来，上回在“半边屋”的事，他刚刚淡忘，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秦州说：“是你呀？”
白秀芸停一下，才低低地说：“秦镇长，我这么冒昧，你一定认为我是个轻浮、甚至放荡的女人吧？”
秦州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忙不迭地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那么想呀？这样吧，我现在很忙，而且时间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我再说好不好？”
白秀芸说：“我就是知道你忙，才现在给你打电话，平时打给你怕影响你工作，不方便。”
秦州实在猜不透这女人自己上次已经很明确的拒绝她了，难道她没有看出来？不会的，想白秀芸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懂呢，那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打电话，面对她，总觉得被她的美丽所压迫，而现在在电话里，就不那么窘迫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白秀芸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怎么看我？”
秦州又不知该怎么说了。说实话，秦州虽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觉得她放荡，但总觉得有点太大胆，毕竟自己和她没有太多的接触，上回那样，的确有点出格。不过，孙建平的话，又让秦州十分同情白秀芸，这么聪慧美丽的女子，命运怎么这么不好？
白秀芸低低说：“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妻子美丽温柔、女儿活泼可爱。但我不要什么名份，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
秦州有一刻几乎就要动摇了，毕竟这是个美丽温柔的人儿，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对她垂涎三尺，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她的投怀送抱呢？但张丽那张幽怨的眼睛忽然就闪现在他眼前，心中那团火立刻就像浇了一盆水，熄灭了。沉默了半晌，秦州才说：“夜深了，你不要胡思乱想，赶快休息吧！”他怕白秀芸再说什么，也怕再给她留下什么幻想，就直截了当回绝她，“就这样吧，我挂了！”
放下电话，秦州不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默然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