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五十一）

　　周涛根据听来的地点一路打听来到病房，见病房门虚掩着，清了几声嗓子举手轻轻敲门。听见屋里应了声“请进。”因口音不是梁艳梅的，便稍迟疑了一下，又想可能是个嘴巴快的同屋吧，这才轻轻地推门进去，一看吓一跳以为走错了，愕然呆立。
　　梁艳梅正躺在病床上和苗冬梅闲话解闷，笑些可笑的事。听见敲门后苗冬梅抢着应了一声,过了一阵才见门被慢慢推开，一位穿深兰色毛料中山装,梳三七分发型的人抱着把鲜花进来了,又站住发愣。苗冬梅正想问就听梁艳梅惊道：“哎呀！周大局长怎么也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涛听出是梁艳梅才松了口气，四下一看说：“嗬！这地方！我们局的高局长那年住院也没这儿的一半好。梁艳梅，这可报不了账啊。”
　　梁艳梅介绍说：“这是我们环卫局的副局长周涛同志，满脑袋装的尽是些不可以做的事，长期坚守他的真理,已经嫉恶如仇得炉火纯青了。”又问：“你来算是高抬贵手既病不咎吧？”说完看一眼他怀里的花笑道：“买得有点土。”
　　周涛本来是做好了准备的一张笑脸，却被梁艳梅的态度弄成了僵笑，尴尬极了。便自下台阶说：“幸亏不是今天才认识，怪人一个。”
　　苗冬梅过去接过花说：“周局长好。”说完拿去放好，说声“我出去一下。”走了。
　　周涛站在原地问：“不想请我坐下？”
　　“快请坐,周局长。”
　　“伤得还好吧？”
　　“没大碍。”
　　“好，那就好。”
　　两人好一会儿没话讲。等苗冬梅又回来了梁艳梅才说：“快泡杯茶。”
　　周涛赶忙说：“不用不用。”
　　苗冬梅泡好茶端给周涛，她不知道两人有过节，陪着坐了一会儿,见谁都不开口，以为有事要谈碍着了，找个理由出去并随手关了门。
　　屋里更静了，都不知道怎样开口，更不知该朝哪看。周涛愁得不停地端起杯子喝水，唏嘘有声。梁艳梅更是个受不了憋的,自然更难受，又实在没话和他说，忍着忍着打起哈欠来了，竟然一连打了好几个。两人都很不自在。
　　到底是周涛心里有事，终于忍不住了抬头望着梁艳梅说：“干脆讲了吧，今天一是来看你，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你还要在北京继续治疗。二是来谈谈我心里的想法，希望你能耐心听。”见梁艳梅点头就接着说：“这次来北京,见到了一起开过会的老朋友，听了一些事，有所触动想了不少，这些就不多说了，主要是咱俩的矛盾日子不短了，积怨很深。梁艳梅同志，还有不到两年我就退休了，回头一想过去的日子，特别是进了机关以后，总有些事拿起就放不下，这是为什么呢？是我认死理？其实不是。我这个人啊几十年干工作从来都不肯落后，眼里不揉沙子，又好占个上风，斗来斗去积了些怨，搞得别人不高兴我也不愉快，这毛病啥时候落下的我也想不清楚。有位老朋友用了句时髦的话，就是活得很累质量又不高。其实别人咋活碍着我什么了？朋友们劝得对，世界太大，这世界应该是大家的，哪能我怎么想就怎么干？不能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对人指指点点，谁认真听你的了？梁艳梅，你和苗清泉的事我决不再掺和，碍着我什么了？大家仇人似的。今天把话说开，从今往后我和谁也不斗了，真的想通了，人与人总斗不是什么好事。今天找你就是想说这个。”
　　梁艳梅听了很吃惊，说：“刚才你说幸亏早就认识我了，可是我怎么觉得今天才认识你。你的话我还来不及细想，不过没关系，我从来不是先弄清了别人怎么想再决定我怎么活。我和苗清泉本来就不该是你们的靶子，难道良心呀道德呀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更知道有了感情又不为众人接受为什么会很痛苦。人活得太复杂了，迷惘是难免的，生活里有些难题我们这代甚至几代都不会解，指指点点装圣人的其实都藏着点啥，不说穿就是了。周局长，不说了，到此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又有人来敲门，两人相互望了一眼,周涛就去开门，见来的人竟是苗清泉和周副市长的儿子周大海。
　　周大海在路上被个警察数落一顿领了罚单，又遇上苗清泉这种不配合的人，所以心情很不好。见了梁艳梅便说：“世界真是个大杂院，忒乱！”见周涛望着自己直笑就问：“刚在驻京办见过就记不得了？”
　　周涛忙说：“记得记得。”
　　周涛见到苗清泉时很吃惊，心中不解，一心想弄个明白。他积久养成了怀疑一切的习惯，遇事便会油然而生，完全不是故意的。
　　梁艳梅见到苗清泉就说：“可来了，都急死了，这下我心里有底了。”苗清泉走到床边说：“你的这位帮倒忙的朋友周大海一路上尽和我干仗，到了楼下才告诉你有多急，我都恨不得踹他几脚，这位小公子哥是个败事有余的废物。”
　　周大海急赤白脸的说：“哎？不要损人行吗？你才是个专干大坏事的！告诉你我可一直忍着，姚阿姨醒不过来我找人做了你！”
　　周涛一听大惊，心里想梁艳梅的母亲病了？和苗清泉有关系？这可不是小事，苗清泉这回真要倒大霉了。心砰砰直跳又搭不上话，又不能去坐下，更不想这时离开，便悄无声息地站着听。
　　梁艳梅对苗清泉说：“原以为只有我又犟又憨，现在又出了个更憨的。吴吉伟上午对咱俩说了那些话后，这个从小惯大的痴呆子就给我姐打电话，找不到人就去了我大哥家，见到我妈便把什么都说了。我姐上午又刚被公安局的人叫走，周肥肥这个笨蛋吓傻了乱找人，把电话打到我大哥家要我妈想办法，你想我妈哪里受得了这么一堆乱事，终于气晕了，是吴吉伟送的医院。”
　　苗清泉听了很意外，见梁艳梅着急,就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了几下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艳梅说：“吴吉伟把我妈送到医院来抢救，就在急救室，是他跑来告诉我的。”
　　苗清泉问：“你旁边就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梁艳梅说：“我还不了解你这个人吗？是我让周肥肥那样做的，怕你路上担心瞎想，再说路这么远来车接更快。真的急死了,你来虽帮不上忙,但我就有主心骨了。”
　　苗清泉就劝，然后说：“你大哥还约我六点见面。”
　　梁艳梅说：“什么六点，大哥肯定就在急救室外守着。”刚说完又有人推门进来。众人一看是梁宁，又听他气喘喘的说：“小姑，奶奶醒了,转到特诊三病区了，要马上见你。”
　　梁艳梅就说：“快去快去！”
　　苗清泉这时才注意到周涛，问：“你怎么还在？”周涛不知道前头的事，听了这半天也只明白了小半，自知是外人始终没有插嘴。但苗清泉的这一问使他反感，心想我是堂堂正正来看病人,你惹出了一大堆麻烦反倒有脸来赶我，又凭什么就以为自己是这家的人了？于是斜了他一眼。又一想算了，走了也好，懒得再跟人斗气，就去向梁艳梅告别说：“我们回省再见，祝你早日康复。”说完觉得还少了句啥？这才想起她母亲，又不想掺合，“唔唔”了几声没再开口。
　　梁艳梅就问：“周局长还有话？”
　　周涛说：“没了，今天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不过话容易说，只怕事到临头又管不住。唉，凡事多悔几次就改了，终归是起了这个要改的心的。”
　　梁艳梅点头说：“都是凡人嘛。”也不多说。周涛走后梁宁就问：“小姑？怎么局长还向你作检查？”
　　梁艳梅就笑，说：“你只是恰巧听到了刚才这几句自然会奇怪，我却是和他纠葛到现在。这人的老婆还当众羞辱我打过我。生活中有许多事人们都是很当真的，又都是很无聊的，我倒真有些感慨。”
　　苗清泉听了低头不语。
　　梁艳梅对梁宁说：“奶奶醒了，快走，去听骂。”
　　大家帮着扶梁艳梅坐上轮椅搭好毯子，取下输液瓶在轮椅背上的挂架挂好，由梁宁推着出了门。苗清泉望着他们在楼道里拐过弯后叹了一声，转身看着窗外出神,良久自言自说：“起风了，天红了，要下雪了。明天又会是白茫茫的。”
　　周大海瞅了一眼问：“嘿！我就纳了闷了，还有心情观天说景，您这肚子里全是杂碎吧，哎？我说您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嘴巴子干净点！”苗清泉怒视了周大海一眼。
　　“我这还是忍着说的，您就忍着听吧。”
　　“年青人，油嘴滑舌不好，别总是一口吊儿郎当的二流子腔，真以为怕你？”
　　“从小就这样，遇谁是谁。”
　　两人正吵着,从休息室里出来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向这边走，步履蹒跚一瘸一拐。
　　周大海见了小声说：“快看法国狮子狗来了！和您一样也是个尽添事儿的主。咿?怎么瘸了？”说完笑着迎过去躬身说：“给吴大哥请安。精神委靡是有病了？不然就是又喝高了？对！都喝瘸了，嘿嘿嘿。”笑声里既有幸灾乐祸也有讨好，上去扶住又说：“唔！有股酒香！吴大哥，您还真是喝了。”
　　吴吉伟不理他，抽出手来招呼苗清泉说：“苗老兄别站着，过来过来，这儿有花生米，没人陪独自喝难受。来来来咱俩同病，对饮歌一曲，哭笑两心知，桃红柳绿春鲜艳，只是总伤情。”说完晃悠悠要倒。
　　周大海赶忙扶稳说：“哥哥，亲哥哥？醉了？说什么疯话呢？这才刚入冬多久呀？哪来的桃花儿红柳叶子绿？站稳站稳！哈哈哈房子変成船了吧？咱还得怪地球!它干嘛是个圆的呢？平的多好啊，对吧咱的亲哥哥？”朝着苗清泉直做怪相,指着吴吉伟偷偷取笑。
　　吴吉伟问苗清泉：“苗老兄我问你，爱情大还是婚姻大？回答！”
　　周大海忙说：“您怎么能问他！”
　　吴吉伟便指着周大海说：“去打酒来，马上就去！两瓶，白的，再弄点酱牛肉来。”大眼鼓得血红。
　　周大海不想去哄他说：“杏花村路太远去不了。”
　　吴吉伟怒道：“那就捶死你！”
　　苗清泉忙上去把吴吉伟又扶进休息室，见再无旁人,地上倒着一个空酒瓶，散落着花生壳，就问：“一斤酒下去了？”
　　周大海抢话说：“艺术家都是酒雄。怎么今天才一斤下去就成狗熊了？害心病了？”过去捡起酒瓶子看了一眼又闻了闻，脸一皱头一让说：“又是高粱酒，他平时就好这口，说酒中有股土地味儿，庄稼味儿，生活味儿，人味儿，总之一大堆特别有艺术味儿的由头。”又问：“哥哥？不是装的吧？您可吓着我们了。”
　　吴吉伟一把抓牢了周大海问：“去不去？这是个问题吗？用打吗？”举起了拳头。
　　周大海忙说：“把你喝死了我就是间接谋杀。不！直接谋杀。再说医院也不准。”
　　吴吉伟又问：“不去？”
　　周大海低头不看他，说：“打吧，只要这样您好受些。”
　　苗清泉过来握住吴吉伟的手，感觉热乎乎的，说：“今天我也想喝，你先用劲扭我的手。”
　　吴吉伟扭了几下。
　　苗清泉说：“真有劲，再看这是几？”先伸出四个指头，又变成两个，再变回四个。
　　吴吉伟说：“快拉倒吧，四个两个四个，我站不稳是因为蹲麻了。”
　　苗清泉听了就对周大海说：“去买吧，夜还长。”
　　周大海说：“您见到个空酒瓶子也醉了？现在才是下午。”
　　苗清泉说：“之后就是长夜，去买吧我负责。”
　　周大海嚷道：“你负责？你能负什么责？你们俩正常吗？都不是正常人了。”刚嚷叫完就听见吴吉伟“唔”地怒了一声，忙改口说：“行行，买，还要别的吗？”
　　吴吉伟不耐烦了，问：“以前咋买的忘了？”
　　周大海叹声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