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八）

朦胧中秦州听得院子里车响，陈大业和黄海潮从市里赶回来了。黄海潮一下车，就大声吆喝着，叫党委文书李成湘马上通知大家起来，连夜召开党委会。
不到五分钟，大家都到齐了，陈大业说：“这么晚了叫大家开会，实在是工作所逼，请大家谅解。今天的党委会议题只有一项：如何落实市委、市政府提出的排危建校工作。请黄镇长讲我镇的打算。”
黄海潮清清嗓子，说：“今天，市委、市政府召开了各乡镇书记、乡镇长会议，传达了地委、行署会议精神，专题安排了我市排危建校工作，要求积极倡导社会集资和干部捐赠，加大中小学校舍建设力度，年内全部消除危房。市委、市政府已向地委、行署立了军令状，我和陈书记也向市委、市政府立了相应的军令状，绝不拖全市后腿，誓死完成任务。开完会议，和兄弟乡镇的领导大概议了一下，回来的路上，我和陈书记商量，除了向各村、各单位和社会各界倡议外，我们干部职工一定要走在前面，积极捐资。干部捐资这一块儿，有的乡镇以干部月工资的百分之四十为下限，有的以百分之三十为下限，多捐者不限。我和陈书记意思，我们镇自古就是重教兴学之地，现在的碧云中学的前身就是唐宋时期的学堂，我们不能丢掉这个好的传统，一定要走在全市乃至全地区的最前列，所以我们就以百分之六十为下限。这样，加上各村各单位和社会各界捐资，大约有八十万，镇财政再拿出一部分，学校自己借贷一部分，各村群众也自筹一些，年内必须建成中学、中心小学教学楼，对二十个村学的全部危房拆除重建，给市委市政府交上一个满意的答卷。”
党委成员都默然，大家谁都知道，这几年，上头倡导的所谓捐资，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摊派，只要你是领财政工资的，不捐不由你。有些捐款，大家还是有认识的，力所能及的捐一些，也是愿意的。只是这样的捐款未免有点名目太多，而且数额过大。单是这次教育捐资，按照月工资百分之六十的比例算，每个干部至少在四百元以上。这些年，到处都在叫喊农民负担太重，其实干部负担又何尝不重呢，只是谁来管你呢？
按照惯例，接下来是按职务由高向低，依次发言讨论。大家也都明白，所谓讨论，不过就是制造一种民主气氛，书记、镇长定下的事，那里容你说个不字？
纪委书记张旭阳十分注意措辞地说：“这个，教育捐资是十分应该的。这几年，我们在教育方面投资不少，教育基础建设步伐迈的很大，先后通过了普九、普实等国家和省级验收。但客观说，在教育方面我们的形势还是不容乐观的。因此，我认为，搞一次这样的捐资是和我们原来的工作一脉相承的。我赞成大张旗鼓，在全镇上下迅速掀起一个捐资助学的高潮。”
秦州忍不住几乎笑出声来，这张旭阳也太滑头了，教育捐资的事地委、行署和市委、市政府早已定下来了那里要你再来赞成？你只需说说干部捐资比例大小是否合适就行了，其实，你就是说不合适，书记、镇长又那里会就此而改变呢？乡镇的所谓党委会议，其实更多情况下是书记向其他党委成员通报工作，并不需要你怎样讨论。但秦州忽然又觉得，也许像张旭阳这样说，才是最合适的，不由得佩服起张旭阳的老到来。秦州又想，别人大约都会如张旭阳一般圆滑，但刘大为就难说了，关键时刻，往往会说一些让大家佩服他而让书记、镇长讨厌的不合时宜的话来。他就看刘大为，发现刘大为也在看自己，他忙把头偏向陈大业和黄海潮那边。
不出秦州所料，刘大为试探说：“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捐款，我非常拥护。但，这数目是不是高了点？”刘大为说的话其实是包括秦州在内的大家都想说的话，但别人偏偏不说，也许大家都知道刘大为会替他们说吧？
陈大业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谁也不看一眼，说：“刚才黄镇长说了，我们碧云镇自古是重教兴学之地，碧云中学从唐代开始就是官办学堂，到了宋代，著名理学家朱熹的弟子曾在此专门设立学堂教授学生讲课，那时的建筑完好保存至今。到今天，我们应该比古人更上层楼，做出无愧于前辈、无愧于后代的事业，因此排危建校工作我们必须走在全市最前列。作为党委班子成员，我们要是连这样的觉悟都没有，还怎么要求干部呢？其他领导有什么意见没有？”
秦州知道，陈大业所说的碧云中学地处碧云镇卧龙山脉，依山而建，风景极为优美。唐代的树木、宋代的花草随处可见。按当地老人的说法，这是建立在龙爪上的学校，风水极佳，因此从唐代至今这里留下了无数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解放前后，有一个将军就是这所学校毕业，为学校留下辉煌的历史。只是这几年，这所几百年的老学校已经有些破败，由于镇上经费紧困，一直无法修缮，底下各所村学就更没有办法修建。秦州想，捐款的事没有错，但也应该考虑干部的承受力，这么不讲实际，有点过了。
刘大为异常尴尬的样子，大家都看到了，但大家似乎都没看到，都摇了摇头，异口同声表示没有不同意见。秦州越来越明白刘大为上不去的原因了，他不觉有些同情起这刘大为来。
陈大业这时候才严肃的看了大家一眼，说：“大家既然没有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当然，这几年各类捐款比较多，干部肯定会有一时不能理解的，也会有一些说法，这些都是正常的。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们党委班子成员一定要切实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发挥表率作用，做好解释工作，从讲政治的高度把这一工作落实好。为了切实搞好这项工作，镇上成立排危建校工作领导小组，由黄镇长任组长，分管教育的宋菊艳副镇长任副组长，具体组织协调。党委班子成员要发挥带头作用，我和黄镇长每人捐八百元，其他班子成员和副科级以上干部每人捐五百元，镇直单位由张书记、韩主席负责，各村由包抓的班子成员负责，必须在明天一天内全部落实捐款任务，尽快掀起排危建校的高潮。”
第二天，秦州和大家一起下到自己包抓的村，逐村动员捐款。各村虽有说法，但捐资是建设学校，为了碧云镇群众的子弟有书读、有学上，因而总体问题不大，都表示竭尽全力完成任务。至于镇上干部，仿佛捐款是天经地义的事，陈大业似乎根本就没有考虑他们同不同意，命令会计一律从工资中扣除。秦州心里感慨：为什么人只要作了“一把手”，就都变得不近人情了，果真像俗语说的“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吗？秦州也被从工资中扣去了五百元。
随后，陈大业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全镇干部捐资大会，并请市电视台的记者摄像报道宣传，一时间，碧云镇排危建校力度大、效果好的报道广播里有声、电视上有影、报纸上有字，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在许多场合高度赞扬了碧云镇的工作，秦州看到，陈大业的脸上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