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七）

晚上熬夜很深，早晨起来的时候已是九点多了。秦州出了村部，沿一条小路散步。西岭村在离镇政府二十多里之外，绿树掩映，流水潺潺，风光十分宜人，秦州想，那些久居城市的人眼里的田园生活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但他保证没有谁愿意在他们为之歌唱不已的田园中生活三天以上。这实实在在是一个偏僻的小村，人口只有一千一百多人，散居在大山的沟沟岔岔，女孩子不愿一辈子守在这个穷山沟里，都嫁到外边飞走了，男孩子眼睁睁看着意中人决然而去也伤透了心，都流泪招赘到外边去了，这里一年四季娶不下几个媳妇，出生不了几个孩子，被辛苦劳顿的生活压得年老体弱的人却要死上很多，人口便逐年下降，也许多年后这个小村便会不复存在。
秦州漫步走着，看到一群人在税费改革田亩榜示前围观，他就走过去，想听听他们怎么说。但人们看他过来，却都走散了，显然大家认识他，对他这个副镇长并不怎么买帐，秦州就在心里摇头了。人们一边走，一边故意发着牢骚，说着一些刺耳的话，议论谁得了便宜谁吃了亏，只留下一个老汉仍在仔细看着。秦州一见这老人，心中暗暗称奇，这老人双眼炯炯有神，精神矍铄，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老人还在看那榜示，秦州问：“老人家这么大年纪，眼神还能看清榜上的字？”
老人头也不回，说：“还看得清！共产党这一手高明啊！”
秦州来了兴趣，他本不抽烟，但身上一直装着烟，掏出一支，给老人敬上，问：“老人家对这税费改革有什么想法吗？”
老人在一个草垛边蹲下，取火点烟，吸了一口，说：“老朽活了七十有六，经历了民国和新中国，小时候也读过一点书，对历史有些了解。像共产党这样的，必然得人心哪！”
秦州说：“老人家说得不错，党和政府历来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这税费改革就是一项惠农政策。今后，还会有许多好政策要出台，农民群众将会得到更多的实惠！”
老人摆摆手，说：“大道理我不说。单看这几年，因为乡村干部征收税费，逼死人命的事在许多地方都有发生，我寻思着，这共产党的江山完了。你看，历朝历代，只要官府苛捐杂税逼死人命的时候，也就是改朝换代的时候。”
秦州知道，最近几年农业部通报的许多恶性涉农事件中，逼死人命的不在少数，而且就在金西市也发生过几起，社会反响十分强烈。但像自己一样的“党的人”，就算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不能说出来，机关干部队伍中谁也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老人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他心中震惊地问自己，原来自己是不是也这样想过呢？
老人接着说：“共产党高明就高明在这里。别的王朝只会变本加厉，以更加残酷的手段征收，最终导致农民起义，改朝换代。而共产党一旦认识到政策的失误，便会马上调整，让利于民，取信于民。听说，税费改革还只是第一步，以后还要取消农业税，给群众发放补贴。想想看，这皇粮国税，哪朝哪代少的了？不得了啊，共产党的高层有一批高人哪！”
秦州说：“是啊，在过去两千年想也不敢想的事变成现实了。”
老人说：“可有一样，现在的政策也许太宽松了，这样下去，有朝一日，农民还不变得无法无天？”
秦州又在心里暗暗称奇，农民谁不希望政策宽松，老人作为农民为什么却这么说呢？不过这几年一些群众胆大妄为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对现行政策不理解，便肆意对抗，无理取闹，有些甚至冲击政府、围攻干部，搞得基层工作十分被动。就像刚才，明明田亩榜示没有问题，许多人却故意要发牢骚、挑毛病，反正就是要和你过不去。
老人说：“看你就是个实在人，大概头上还有一官半职，有些事不得已为之，干得有些不顺心吧？”
被老人一口说中，秦州也不再掩饰，就问：“老人家从何知道我是个副职领导，又怎么知道我不顺心呢？”
老人不答他的问话，却说：“年轻人，你有善良的心和宽阔的胸怀，虽然一时不被某些领导赏识，但大浪淘沙，终究会得到公认的，好好干吧。”
这时老人的小孙子喊爷爷吃饭，老人也不邀请秦州一起吃饭，自顾自往回走。走出大约一百多米，忽然回头对他说：“我叫匡正之，有事可以来聊聊！”
秦州也回到村部，张大勇起来正刷牙洗脸，秦州说起匡正之老人，张大勇说：“这老人是个奇人，据说精通五行八卦、占卜星象之术，有好些大官找他占卜算命，咱们陈书记就经常来问他。但这老人脾气十分古怪，一般是不和人打交道的，所以有些虽然是很大的官，却不一定能见上他呢！”
秦州就对老人有了浓厚的兴趣，想什么时候一定去拜访一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呢。但随即又想：大人物拜访，也许倒没有人说什么，自己一个小小的乡镇副职去了，也许人家要说自己有什么野心了，不去或许是最好了。
好容易，春季造林和税费改革数据测算结束了，时间持续了有五十多天，干部都非常疲惫，镇上放了四天假休整。下午收了假，由于书记、镇长在市里开会接受近期工作任务，明天才能回来，所以镇上暂时没有安排工作，晚上干部们没有事，三个一堆五个一群侃大山，副书记刘大为到秦州这儿聊天。秦州就拿出烟、泡上茶，同刘大为边抽烟喝茶边聊天。在碧云镇干第一件工作，就被杨家沟村支书杨延文耍了，秦州想起来就不舒服，但他也没有和别人说过，通过这些天接触，他看到刘大为是个胸无城府的直人，决定向他讨教一番。
秦州装着无意的样子，问刘大为：“刘书记，你在咱们镇工作多年了，你觉得咱们这些村干部特别是支部书记都怎么样？”
刘大为到秦州这里来，本来就是怀着一种倾诉的欲望，现在秦州问他，他也来了兴趣，说：“咱们镇上前年有个干部，叫李东阳，常常钻研一些易经占卜什么的，外号李半仙，编了一个顺口溜，把一些比较难缠的支部书记全部写进去了，我觉得很有道理的，不妨给你说说——我日他哥的，这有点像《红楼梦》中门子给贾雨村演说护官符了！”
秦州就大笑起来，想这刘大为还挺幽默的！
刘大为接着说：“这个顺口溜是‘三张狂、二李犟，三张二李比不上一个杨；二王滑、两周疲，老实人（任）是个假积极！’”
秦州又大笑了，想问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说：“这个顺口溜编的挺不错的嘛！”他故意显得不是很急切，他知道刘大为一定会详细解释清楚的！
刘大为果然详细解释说：“‘三张’指的是西门村的张智锋、东门村的张士华、南沟村的张志远，三人比较张狂，眼里只有党委书记一个人，别的干部包括副职领导他们一般不会买帐。‘二李’指的是园尚村的李天高、李家店村的李威，刚愎自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他们五人比不上的杨，就是这杨延文，是二十个支部书记中最狡猾的一个。‘二王’是西王村的王天元、东王村的王世民，做事里不伤外不损，十分滑头，‘两周’是西岭村的周成章、红星村的周太和，疲疲沓沓，工作推不动，老实人是任家洼村的任炳坤，光有嘴劲，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见实际行动，是个典型的假积极！这九个支部书记比较难缠，如果能把他们玩住了，碧云镇的工作也就干好了！”
刘大为在乡镇工作多年，升迁无望，调回市里又没有门路，一直牢骚满腹，今晚显然情绪非常低落，发牢骚说：“你才来不知道，陈大业我最了解了，你别想着在他手底下能落个好，我这副书记当了六年了，他也没有推荐我当镇长，我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日他哥的，他陈大业工于心计，别人看不出来，我可是清清楚楚的。你还年轻，可要牢牢抓住机遇！你要记住，求人不如求己！我就是吃了太信任别人的亏了！”
秦州知道，论刘大为的能力，做个镇长绰绰有余，特别是自他分管计划生育以来，碧云镇从全市后五位跃为前三位，前年以来，一直稳居第一，他的成绩有目共睹，他自己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淘了多少气、得罪了多少人，以至有人编了个手机短信骂他：“一只雄蛙和一只雌蛙做爱，雌蛙坚持让雄蛙戴上避孕套，雄蛙问为什么，雌蛙说：你没看见刘大为那家伙盯着咱们下面吗？”但他人太实在，只知道埋头干事，陈大业每年在干部调整时都会对他说，好好干，职务变动的事自己会考虑的，但每年干部调整都没有刘大为的份。现在，陈大业在全力运作自己升迁的事，别人的事哪里还能顾得上，也难怪刘大为发牢骚。但这个话题太敏感了，秦州知道自己不能和他继续谈论下去，刘大为的不能提拔，有一大半原因就是牢骚多，陈大业表面上欣赏他工作的力度，实则内心十分不满意他。
刘大为有些醉意了，大着舌头说：“不光要对付好村上那班小人，而且，镇领导班子里也有许多刺头，搞阴谋诡计，互相拆台，你要好好注意小心提防着啊！”
秦州知道刘大为所言不虚，班子中副书记李兆军就是个捣蛋鬼，此人虽然长得黑脸大个子像李逵，但说起话来却哼哼唧唧一副娘娘腔绝对是个太监，心术特别不正，专一抓别人的把柄，经常挑拨离间干部，不但在书记、镇长那里搬弄是非，而且只要有机会，还会向市委、市政府领导告黑状，挺难对付的，刘大为就吃过不少他的亏。秦州来时间不长，李兆军也已经向陈大业告过他两三回了，好在陈大业也只是泛泛在会上点了秦州一下，没有过多批评，而秦州对李兆军的看法就十分不好起来。秦州知道，刘大为所说的刺头就是指李兆军。
刘大为走后，秦州躺在床上好久都不能入睡。来碧云镇大半年了，乡镇工作基本熟悉了，也就不再去想下来是走对还是走错的事了，只是，在副镇长这个位子上，不知要干几年？能不能有个出头之日？这么想着，思绪纷纷，一时竟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