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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处天空(二十)

作品名称:别处天空      作者:戊子寒      发布时间:2010-07-20 15:21:46      字数:11930

45.

“出事啦!出大事啦!”
陈小冲进来,气喘吁吁,肺都快掉出来似的。阿非和王正围着炉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茶。两人饶有兴趣,追问陈小怎回事。陈小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端起王正的杯子,一口饮尽,剩一团茶叶挤在杯底,有点灰有点黑。
“怎么了?”
“等会,休息休息,累死啦。”陈小未缓过气。稍过片刻,抓起炉子上的黄果树,抽出一根点燃,慢慢说来:“闹起来了,不少人围攻公安大楼,把警车都掀翻了,有人撬开油箱,放一把火,烧起喽。围观群众起码已过千,反正很多人。我挤了好半天才挤出来。”
“看来,真出大事啦。”阿非深深叹息,随即啜一口茶。
“走,看看去,这场面,不能错过。”王正显然热血沸腾。
“赶快,精彩不容错过!”陈小补充说。

三点左右。天空铺满厚云,白色灰色,似乎还有彩色;云朵各自为阵,遮不全天空。阳光时有时无,时强时弱。风,大概停留在风扇附近。街巷喧嚣,人群攘攘,大多朝一个方向,估计炸弹性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人们边走边议,气氛浓烈,关于这场热闹。热闹是个好东西,多数人不会放过。人们像在逃难,逃一场大地震引发的灾难,不过心境各异,逃难者逃离灾难后带着茫然无助的神情四处游荡,而看热闹的人们“逃”往上演精彩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不会茫然,因为精彩犹如钱币或庄稼,令他们心满意足。
人越来越多,向同一地点聚集,仿佛万千溪流汇向河口;显然,河口之水早已丰足,有水满为患的风险。阿非三人混在人群中,壮观的场面令他们震惊。阿非面无表情。兴奋么?悲痛么?似乎都不适合。唯有在热闹中冷静观看,才能求以平衡。
建筑工地的护墙早已光荣下岗。膨胀的人流前呼后拥,蚁群一样,争先通过。谁也不在乎脚下坑洼不平,因为别的几条通往精彩的街道早已塞满人群和车辆,举步维艰。这是一条通往精彩的捷径,是抢占先机的理想缺口。人们流过广场,大部分流向这一理想缺口,流过建筑工,流到精彩所在地——公安大楼及政府大楼。
三人好不容易挤获一块地盘,放眼望去,场面混乱,像一锅粥。闹事者与手持家伙的制服们隔一道警戒线,分立对峙,互不相让。闹事者身后聚有庞大的围观群体,声音很多,很杂,很响,很亢奋,很悲剧。闹事者多数是年轻人,有不少小孩;其中几个小孩被一群大人推向警戒线,他们亦疯亦狂,向制服阵容扔乱七八糟的东西,矿泉水瓶、砖块、石头和铁具等。每扔出一件,围观者或欢呼或鼓掌,有人甚至为“前方战士”提供“物质支援”。“战士”们来者不拒,一一捡起,一一扔出。好似一场接力赛。制服们不敢妄为,当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是不能妄为的。他们凭借优良的器具,暂时无人受伤或流血。
几辆警车相当受伤,剩下一副残败的躯壳,像废弃已久的黑铁,尚有些许青烟冉冉升空。几个初中生模样的闹事者爬上去,在上面跺脚,亦疯亦狂,好似鞭尸,就算你真的已彻底毁灭,也还要狠狠地补上“教训”。跺脚似乎不足以过瘾,分分钟后,他们跳回地面,冲向一群“同伙”,大概讲了几句,或商量出什么,随即,数十号人闪电般聚到一起。
他们忍耐不住,终究还是凶狠狠的冲向了制服阵容。围观者不断高呼,不停鼓掌。有人带头,有人追随,然后搞出一番所谓的“事业”。这项“事业”的危险系数也忒高了。他们不知或明知故为。围观者与闹事者的距离很小,有时甚至谈不上距离,说不定,围观者在某一刻会成为闹事者。眼见“前方”激情卖力,“后方”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成为前方。所以,上百号人的力量聚集到一起,冲向制服阵容。他们实在顶不住了,顶不住了,压力太大,撤吧;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治不了你,我撤,还不行么?忍一时。
坐守公安大楼的工作人员以及部分武装人员不得不退一步海阔天空,最终退到二楼;一楼与二楼之间,由一道铁门隔开,铁锁一扣,就算练就了铁头功也休想突破而上。因此,闹事者在一楼,手脚并使,大闹天宫。估计有人觉得不烧东西不过瘾,或有人想到用火攻之术对付退居二楼的他们不失为一出好戏,索性点燃文件、沙发等易燃物。之前由警戒线保护的两辆高级警车未能逃脱噩运,被二三十号人推到大厅门口,撬开油箱,点燃。欢呼不断,掌声雷动。浓烟缓缓抬头,爬上二楼,升向天空,在城市上方久久盘旋,像魔鬼一样抓扯天空的心窝。
喧闹声如海潮澎湃,玻璃爆碎的声响却能清晰听来。难道是谁的眼泪在飞么?不知。谁也搞不清究竟有无眼眶滚出热乎乎的泪滴,谁也搞不清即便有了泪滴,它们是否能成为这片天空富含悲喜的混浊物。

一辆消防车在人群中缓缓驶来,艰难而痛苦,有人让道,有人懒得理会,大家清楚是来扑火的。突然,蹿出一帮人,将消防车团团围住,它被迫停下;一阵拳脚,犹如雨来。三名消防兵纷纷倒下,血洒一地。有些闹事者见血流不止,心怀忌惮,收起拳脚,可,几个玩命家伙仍不放过倒地的他们,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两名消防兵抱头护脸,另一名木块似的,已然无法保护自己,任凭“雨点”来袭。这可不行,观众不允许。不能拿暴力当好戏。人们纷纷站出来,劝阻亡命徒。当然,他们忌怕成千上万的观众;演戏之人岂能对观众下手?
陈小看在眼里,心窝隐隐作痛,想冲上去帮三名消防兵,因为他上的是武警学校,骨子里有些军人成分,见此等场面,如何忍受得住?王正狠狠一把拉住他,低声说:找死啊,你,他们全是黑社会,惹不起的!阿非未拉陈小,也无前去帮忙的举动,只微微摇头。过了一会儿,两名伤得较轻的消防兵慢慢爬了起来,抹几下脸上的血,以无助而失望的眼神看了看周围,然后,一左一右扶起人事不省的消防兵,一瘸一拐,迈向医院。那颗满是血迹的脑袋,狠狠的往下垂,像遭受长久干旱的庄稼,不知雨水到来时会不会重现生机。人们纷纷让出道,许多脸露出悲悯的神色,有人背着狂妄家伙们的视线,悄悄帮一把忙。三名消防兵渐行渐远,人群又合拢,仿佛通向彼岸的水路,唐僧师徒通过后,又合上,没了,消失了。
疯狂的人啊,闹事闹上了瘾,就像吃鸦片吃上了瘾;他们聚在一起,像打了兴奋剂,力量倍增,分分钟后,消防车被他们或抬或推,弄到公安大楼门前。七手八脚,胡乱忙活,消防车燃了起来,一场瓢泼大雨都浇不灭的样子。掌声震天,欢呼雀跃。围观者已越万人,声音犹如山洪爆发。难道他们在为国足再次打入世界杯而疯狂欢庆?难知。谁也搞不清。
阿非不愿继续看下去,一个人静静的走了,脑海深处,拥挤不复存。王正见阿非默不作声走掉,叫上陈小跟了去。

王正爹妈提前下班,大概事情闹得太大,影响广泛,上班与否一个样;就如大地震到来,影响的不仅仅是受灾地区,其波及的范围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六点过,阿非和陈小在王正家吃晚饭。饭毕,电视上正在新闻联播。
王正老爹强调数次,不能去看热闹,千万不能去。王正看热闹的心被狠狠按了一把,有点难以动弹。陈小也想再去瞧瞧,晚上或许更热闹,因为白天观看烟火什么的实在没多大趣味。阿非似乎在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人们传言的那些关于这桩事件起因的种种说法,或许他在思考更深层次的缘由。就一点,很难说过去,成千上万群众眼看公安大楼被烧而欢呼鼓掌,不能说明群众无知甚至无聊,也不能说明群众都是闹事者,恐怕只能说明为官者捞走一些东西的同时失去了更多的某些东西。
不能去看热闹,看看新闻联播也蛮好,正在进行前二十分钟联播:全国形势仍一片大好。
过了些时候,王正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叫来祥哥和唐卉;无事可做,边搓麻将边聊天。
阿非坐一旁,观战。王正老爹好客,一人泡一杯毛尖。阿非端起茶杯,吹几口,尝试着啜饮。茶香冉冉,笑语流转,悲喜未知,且待明日。
焦点访谈结束不久,卓小萱打来电话,叫阿非陪她去政府那边看看。阿非问大家意下如何,无人反对,其实早已按捺不住。王正老爹苦劝,可年轻人们忍不住,要将看热闹进行到底。先就说了,热闹是个好东西,具备超强吸引力。
有人不愿凑热闹,专等饱了眼福的人回来,一饱耳福;有人想凑又怕惹祸上身,故徘徊于自家门前,观望火红的夜空,想象故事的情节,足矣;有人索性不顾一切,硬往人堆挤,哪怕撕破衣衫也要看个究竟和满足。阿非一行大概属于后者,他们故路重行,挤到政府门前的宽阔地带。原本的宽阔,由于过万人的光顾,变得狭窄、拥挤,有点混乱。公安大楼门前已无好戏,闹事者的矛头正在政府大楼捣鼓。黑压压的人群,将政府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每前进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王正和陈小在前开路,唐卉与卓小萱行于中,阿非和祥哥殿后。行进中,他们发现,不少私家车也惨遭“毒手”,昔日之风采被横扫精光,所剩之残余蜷作一团,独自消受败落与寂寞。
政府大楼“灯火”通明,数十扇窗户射出火光。从下往上看,不少黑影狠劲砸东西,砸不坏的扔进火堆或往窗外扔,围观者一直很配合,欢呼、鼓掌。许多档案或文件,在空中翻飞,以黑为背景于火光映照下,尽显一身亮白,亦雪亦霜,缥缈魍魉,纷纷扬扬,幽幽落殇。坐落于政府大楼一旁的县委大楼,木质为主,火势由几个小小的打火机上升为小小的火海或森林火灾;阴沉的天空横扫之前阴霾,亮堂通明。那些“消受”通天火光的脸,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或百或千,或万,抑或更多。它们的表情加在一起等于老爷子复杂多变的情绪。
阿非等人在人群中碰上李飞,他和几个陌生人(对阿非等人而言)一路,听他说,孙邵峰被锁在家中。其实,孙邵峰整天都在父母身边,不在家,在一辆黑色的大众车里,那车停在城郊某处。与其说是停,不如说是躲,与之为舞的车辆,能组成一个庞大的车队。

“这场面,壮观,百年难遇,怕是要惊动上面。”
“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乱!此刻,全城处于无政府状态,恐怕还会出更大的乱子。”
“阿非说得在理,现在矛头指向政府,搞不好明儿个事态严重,对民房下手,极有可能抢商店,尤其是那些卖高档货的门面。”
“也不知闹事者是些什么人?真够狠。”
“听说,先前是民众请愿,未得到合理答复,差点起冲突,或许起了小冲突;可后来似乎变了,总觉有人在背后下黑手。”
“也是啊,老百姓充其量以静坐来抗议,绝不会闹到这步田地。”
“难说。尽管我们很善良,忍无可忍之时,也会冒起冲天怒火。”
“听他们说,三中那女娃死得可怜,才十四岁,正值豆蔻。”
“听说她上初二,五天前死于西怨河,官方鉴定为自杀溺水死亡,亲人朋友不服,孩子好好的怎会自杀呢?于是,聚一波人,前来请愿,谁想,几天下来,结果照旧。”
“全城传得沸沸扬扬,说那女娃是他杀,版本很多,不知哪个真哪个假。我看啊,肯定是他杀。你们想啊……”
阿非打断王正,提醒大家不要在是非之地胡乱发表“高见”。说不定,有警察早已化作便衣,收集情报,等秋后算账呢。
“我的乖乖,哪来这么多人啊,你们看,到处都是。”
“不只城里人,各乡镇来了不少。刚才我们从大桥那边过来,到处是车,尤其摩托车最多,快把大桥挤爆了。”
“看来,人们对热闹都有一种向往感和认同感。”
“你们快看,又扔东西了!”
“是文件或档案吧?”
“说不定,还有我们的在里面呢。”
“哎,这些人呐,见人打人见鬼打鬼,见东西就砸就扔,真不是好胚子。”
“李飞,说不准你那些拜把子兄弟也在其中哟。”王正开玩笑说。
“取笑我,是吧?”李飞笑着说,然后长叹一口气,“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大伙笑,笑未止,李飞电话响,他掏出电话兴奋地说:真不容易啊。确实不容易,自从事情闹大那一刻,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即便看着满格信号,若要打通一个电话,也是相当相当的困难。通讯几乎处于瘫痪状态。李飞那不是在说话,是在吼话,估计嗓门快冒烟了。不到一分钟,电话断了,李飞回拨过去,已然不在服务区。
孙邵峰打来电话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问城里情况如何,李飞尚未说清,电话就断了;其实,一分钟可以说很多,然而,断断续续的话,谁听谁难受,内容自然会少。

十点左右。王正老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写满着急,叫他们赶紧回去。
“都回去,都回去,十点过啦!”
他们有些惊讶,未曾想,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环城路上,全是武警,附近几个县城的,还要上面的。城外有不少兵,听说快要封城,搞不好还会出大事。赶紧回去!”本故事绝非虚构,有政府在,闹事者能闹一时不可能长久闹下去。人群有些动摇,不少观众纷纷退场,似乎感觉好戏就要结束;抑或感觉戏场有坍塌的危险,走为上,找个安全的地方,回味脑中或胸中好戏,美哉难已!
一路上,热闹不减。嘴唇和舌头作出巨大贡献。阿非关闭耳朵,保持沉默,送卓小萱到家时,他才说一句,再见。他在想,这次事件的起因与后果。有一点,他很肯定,暴乱会在这个阴沉的夜晚结束,不论来自何方的暴乱都会在这个阴沉的夜晚平息下来,仿佛一盆浑浊之水,总会在某个时候积下沉淀。


46.

翌日清晨雨纷纷,冷风凛冽街面湿。政府大楼和公安大楼附近围了长长的警戒线,要与谁划清界线似的;不少武装人员在细雨中一动不动,像冷风中的石柱。火已灭,烟无影,楼层黝黑,仿佛老爷子恶作剧,向它们泼洒浓墨。一些人站在空旷处,窃窃交谈,指指这指指那;一些人头戴黄色或红色安全帽,打扫这,清理那。仿佛曲终人散,留下他们照看曾经热闹沸腾的剧场。
附近店铺高挂“免战牌”,似乎长久未营业,抑或忘了本该营业;围观者不知去向,偶有过路人,瞟一眼即走。也许在附近高大建筑的某些窗口,有不少眼睛望着这里,只是纵然千般努力也回望不到它们。整座城市仿佛深陷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绝境,唯有巡逻人员,迈着高昂的步子,在地面击打出沉闷的响声。
阿非和王正难得一次早起。二人来到一中附近吃早餐,人格外多,很热闹,似乎都在议论这次大事件。吃得正有味,几个戴红袖标的黑衣人走了进来,叫了早餐,然后找位置坐定,其中两位呵欠连天。店内的热议立马降温,人们只顾吃早餐。早餐毕,王正欲往现场看究竟,阿非摇头,万万不可,于是,二人往回走。一列武警,手持家伙,一人领队,从他们身旁走过,步伐高昂。
中午,阿非接到家里电话,叫他回家。家人担心他出事。
阿非上车,半天不见启动,脑袋胀痛,混混欲睡。
他醒来,见到一张陌生的脸和一身熟悉的制服。检查。证件。制服夺过阿非的身份证,左看右看,问阿非干什么的。阿非揉了揉眼睛,说,学生。对方要求看学生证,阿非掏出学生证,递了过去。又是一阵翻看。阿非这才发现汽车已离站,快要出城。制服叫另一制服一起核实,没问题,确实没问题,才将证件还给阿非。随即检查另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没有任何证件而被带走。并非每人都享受了此等待遇。阿非心里嘀咕,凭啥呢?难道就因模样年轻?难道就因头发很长?难道就因头发太短?无解,摇头。
回到家,正赶上几位貌似政府工作人员或记者的人作民意调查。阿非爸妈说半天等于没说,对方再三强调说真话,可什么也没调查出来。阿非实在逼不住,极其平静的说道:你们看,我们家那水龙头都生锈长毛了,快闲出屁来了。近一年多来,我们家挑水用,到十几里外,爬坡上坎,很是辛苦。那些矿老板不仅卷矿,也卷水,赚钱赚到这份上,说明他们很会赚钱,门路众多而畅达,自然好赚。我们这的人多次向上头反映,却始终未解,可能题目太难,不好解,太难嘛,情有可原。公路长年失修,晴天坑洼不平、尘土飞扬,雨天稀泥满地、举步难行。进我们村寨的路,在我爷爷年轻时就这样,如今旧貌不改,恋旧情嘛,情有可原,若再过几十年,足以当作古董收藏,搞个古路观光游,蛮不错。国家的政策好啊,新农村建设真的好,可好政策的光芒多数照进私人腰包,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福浅命薄……

此次事件有点过火,烧十栋民房未必过火,烧一座政府大楼肯定过火,不只惊动了上头和上头的上头,还惊动了上头的上头的上头,或许已举国皆知。随后,几件大事发生。政府办公移驾别处,省里来人主持瘫痪的行政工作,县领导班子彻底换血,大举抓捕闹事者。抓捕对象大多是黑社会。全县“黑人”头目几乎被一网打尽,在逃者过不了安生日子,指日可捕。李飞应该庆幸“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政府办事效率极高,难得的高,与此同时采取一系列安抚民心的措施。
七天后,另一些事浮出水面,像遭受重创的游鱼亮出白肚子浮在水面。
阿非火急火燎,冲出车站,打车,飞速赶到卓小萱家。
铁门开,卓小萱扑向阿非,有点突然,仿佛逼了好几年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一举动,让阿非有些吃不消,待神情稳定,逼出几句安慰话。卓小萱抱住不放。阿非说:还没换鞋呢。卓小萱这才松开手,给阿非找出一双大号拖鞋。
阿非轻轻推开门,房间在有序中沉寂,被声音长期遗忘似的;床上躺一人,长发散乱,脸被长发遮掩。阿非没有惊动之意,只看看,叹息数声,小心翼翼合上门。有时,人很脆弱,即便坚强之人也未必能坚强到底。每个人都有一个坚强限度,限度破,之前强忍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发难以收拾。
“我妈这样,已有两天。我不知……”
卓小萱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让阿非纠心。
“苦了你,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真苦了你……”阿非顿觉语塞,将视线转向别处。卓小萱在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擦净泪痕,起身走向饮水机,给阿非泡一杯茶。阿非接过杯子,坐入沙发,卓小萱坐到旁边,东一句西一句。光线透过百叶窗,散落一地。
阿非和卓小萱在广场遇到李飞和孙邵峰。两人肩上扛着两颗焦虑的脑袋,满脸愁云。
寒暄后,四人径直朝政府方向走去,一路无话。
到了,阿非在外等,卓小萱三人由制服领进去。
阿非抬头仰望,天空灰蒙,不清不楚。掏出烟盒,点燃一根。

卓大乡长估计干过不少勾当,被群众揭发,进去了。孙大局长估计也是被揭发,内部或外部,结果一样,进去了。人们的不满足是一系列满足的后果。显然,后果有好有坏。当满足积累到一定程度,人会变得不满足,以致心生欲望,而这些欲望步步膨胀,最终走向悬崖或深渊。李父是民,也进去了,原因很简单,录像里,他朝政府人员扔砖头一块。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能出来。
“对不起,孩子,爸对不起你和你妈。现在后悔为时已晚,还好,我和你妈离婚了,不幸中的万幸,我犯的事对你们不会有多大影响。只是……只是你们以后可就苦了。对不起,孩子,是爸不好,你一定要好好上学,堂堂正正做人。孩子啊,好好照顾你妈……”
“爸,别说了,你会没事的,没事的。我和妈在家等你……”卓小萱强忍泪水,哪能够啊,已然成了泪人儿。
“老子进来了,搞不好要判个十年八年,报应呐……邵峰,你已经长大,这个家全交给你了。多回家陪陪你妈,下学期别租房住,搬回家去,听话。儿子,我相信你,你不会令我失望。假如你老子真被判了刑,你要坚强、快乐……”
“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以前我劝你……可是,可是你听不进……”
孙邵峰和他老爹拥在一起,那种感觉消失多年。两大老爷们抱一起,哭鼻子,似乎要招笑话,可见了此等场面,谁能笑出来呢?孙父在孙邵峰耳边小声说:你以后的开支,老子早有安排,要给我们孙家争气,知道吗?孙父笑了,那笑不好看。
“还是来了。”李父对儿子的出现感到十分高兴。
“说啥呢?我是你儿子,你认不认,我都是你儿子。”
“过去的事,是我不好,不提了。我没事,过不了几天就能出去。不就扔了块砖头么?没什么大不了。出去就没事了,没事了。”李父有些无所谓。
“我说啊,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大可小。我就纳闷了,你看就看嘛,干吗也去瞎掺和呢?你又不是小孩子!”
“当时,没多想,捡起砖头就扔了出去。谁想,竟上了电视,不承认都不行。”
“你这是上什么电视啊,人家那是摄像头录下来的,在电脑上放给你看的吧?”
“什么脑?”
“电脑啊,计算机,高科技。”
“高科技啊?不懂。你爸是大老粗,种庄稼可以,高科技,不行,不行。”
“过几天我来接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里好着呢,管吃管喝,没事。”
李飞目送父亲离开。李父在进门前转身说:回家,看看你妈和你小妹,她们很想你!
“我会的,爸。保重。过几天,我来接你。”


47.

阿非将早餐送到卓小萱家,坐片刻,喝杯茶,说堆安慰话,揣着难过露笑脸,离去。拎起早餐返回王正家,王正仍与温床纠缠着。阿非撩开被子,朝他脸上吹一口烟,叫他起床吃早餐。王正翻身,又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扔出一句:再睡十分钟。
打开电脑,连接网络,百度出学校主页,学号,密码,登陆。
挂科了,阿非一门不及格。英语视听说,像一个可怜的战士在一次无谓的战斗中英勇受伤,爽快倒地,然后死去,狠心加不甘心。战友们登上胜利的山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珠红如火,苦瓜脸,举枪朝天,愤怒扣动扳机,高声念叨:去吧,睡在我身旁的兄弟;去吧,睡到土里去,来年清明雨纷纷,再想你看你。
无语亦无奈,阿非又点燃一根黄果树,猛劲抽。意料中的失望。可,那毕竟是失望,像一颗轻微爆炸力的炸弹,虽不至于较大伤亡,却也能弄出些伤口。伤口欲伤心,不好受。

云朵像风吹落的野棉花,在天空飘摇。阳光恍如银子,铺满大地。寒冷,似乎早已被人遗忘。这个冬天,让人怀疑她的名副其实。
广场附近,一贯热闹,人来人往,各种小摊挤满街道。车辆陷进去,很难“拔”出来。当然,此热闹非彼热闹。眼看就要过年,乡下人和城里人忙于筹备年货;他们不再是热闹的观众,而自己制造热闹,并惬意的消受。
阿非恨不能插一双翅膀,腾飞而去,可他不得不穿过闹市,费大堆脚力才能抵达目的地。李飞在闹市摆摊,卖自家种的瓜子和花生,正高声吆喝。阿非简单打一个招呼,急匆匆走掉。赶到县医院大门,松了口起,抹一把脸,放开步子,快速爬楼。当他一股气冲到二楼,才发觉,竟忘了该去几楼,也忘了病房号。慌乱中,挂个电话过去。一问一答,一人一句,简洁。
阿非正打算敲门,一男子拦住,似乎专等他出现。
“你是?!”惊讶。
“我是何子清,我们见过的,你怕是忘了。”
“见过?”有点雾水,搜索一阵,确实见过,“是你啊,火车上见的。你眼镜呢?”那副眼镜的厚度,阿非记忆犹新。
“动手术了,恢复期。”何子清眨一下眼,表明不同以往。
“少扯淡,情况怎么样?”
“不是给你说过吗?住院,一直躺在病床上,几天来都这样,急死人了……”
“信不信,我揍你?赶快说到底怎么回事?”阿非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毕竟是医院,不是放牛坡,不是大广场。
“好,好,我说,我说。”
“你倒是快说啊!”阿非很急,一直处于火急火燎状态,自从说服自己来医院那一刻起。
“那天下午,有人烧政府那天,多云转阴。林局长,县教育局长,思容她爸,我二舅……”
“别逼我出手!”阿非攥紧拳头在何子清眼前晃几下,眼里充满愤怒。
“好好好。当时,人们传言,那些歹徒的对象是政府官员,只要是官,遇上就下手。我二舅一家打算避一避,开车去城外,同行的还有另一辆政府官员驾驶的奥迪。不料,在环城路上被歹徒拦截,冲突顿起,暴力,很暴力。我表妹,也就是思容,受伤严重,眼睛被碎玻璃划破。后来,住进医院。再后来,她爸妈双双被调查,这几天,几乎是我一人照料……”
“辛苦你了。”阿非这才注意到,他确实很憔悴,面少光,眼无神,头发快能榨油了。
“没事。”何子清似乎不习惯变换表情,脸上始终没有多大起伏,甚至毫无起伏。波澜不惊?难知。不惊也好,免得更添伤心。阿非打算推门进去,看看林思容。再次被何子清拦住。阿非不解。
“先等等,话还没说完。思容手机里,堆满你的短信。”
“咋了?”阿非很吃惊,一是因为短信之事,一是因为何子清说出这一情况。
“我知道,她喜欢你。”
“你知道?笑话!我都不知呢。她亲口说过,我和她不可能!”
“我表妹……甚至……很爱很爱你。”
“我说,老兄,你到底怎么了?净瞎扯。”
“听我说下去。有一点,我清楚,我二舅挪用公款的事已曝光,要出来恐怕很难。”
“你二舅也真够厉害,对这样的人,我不表示任何同情。”
“可,我二舅是位好父亲。真的是一位好父亲。真的。”
“老兄,你是在给我上课么?”
“时非,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着喽。天下何其之大!”
“关于思容。几年前,她患了脑癌……”
“什么!?”阿非呆彻底,呆如木鸡,比木鸡还严重,成一雕塑。
“我二舅他有……”
“别说了,别说了,我明白……一切都明白……”阿非瘫了,背靠墙,有气无力。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准备点燃。一位女护士路过,责声说:不许抽烟!阿非将烟放回烟盒,又将烟盒放回口袋。脑海一片空白,那里不仅有一座高大的雪山,还有一股令他猛烈抽搐的强冷空气。闭上双眼,世界漆黑,就像无星无月的凌晨三点,一片深黑。
“进去看看吧,我去买点东西。”何子清悄然离去,未留下一点声音,空走廊。

阿非轻轻推开门,轻轻合上。病房里很安静,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听。树枝摇晃,窗门半开,阳光零碎,洒落一地。
“阿非,是你吗?”嘴角挂微笑,像两弯镰月。
“是我,思容。”
“过来坐,阿非,过来。”林思容努力抬头,欲坐起。阿非快速走近床头,右手握右手,左手伸向她后背。“躺着,好好休息。”
“阿非,扶我起来,躺太久了。”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阿非胸口堵得慌,仿佛有一块大铁板卡在那里。
“对不起,阿非,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阿非逼不住,两滴泪珠滚出眼眶。
“阿非,你哭了?”
“没有,没有。”用袖子擦去泪痕。
“我看不到,可我感觉到了。阿非,你在为我难过吗?”
“思容。”阿非紧握林思容的手,“对不起。”
…………
“阿非,还记得你写的那些短信吗?给我念念,好吗?”
“记得……记得……好……我念……”轻轻拿起林思容的手机,打开收件箱。轻轻念。很轻,害怕将它们弄疼,它们何其娇贵!
“冷啊,这个世界就快成为冰窟窿。在寒冷将我变成冰雕之前,我情不自禁想起你,思容,因为你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我的一处温暖。千万别让我变成冰雕,因为那时的我恐怕难以再为你写诗,尽管它们单薄瘦弱,可我注入了莫大的心血。”
“阿非,我想说的是,你也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我的一处温暖。当时,我写下短信,没发出,后来删掉了。我害怕,怕不能和你……”
“思容,你这是何苦呢?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都要一起闯。还记得你说过,我们来到世上,哪怕是分秒的欢乐,也要努力争取……”
…………
“思容,我深知爱你很难,比加入共产党还难,可再难我也要试试;思容,我深知爱你很难,比挤公交车还难,可再难我也毫不畏惧;思容,我深知爱你很难,比乞丐大哥吃上一顿饱饭还难,可再难我也不放弃希望和努力;思容,我深知爱你很难,比登天还难,可我做梦也要爬云梯登上那听说风景不错的天堂。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犹如黎明给旭日一次破云的机会……”
“阿非,你不会怪我吧?我是不是太无情?”
“没有,没有……”
…………
“思容,哪怕你的世界隐藏火星撞地球的凶险,我也打算硬起头皮闯一闯,可你又为何狠心于一夜之间关掉所有曾打开的门呢?对我而言,最痛苦的,不是站在门外仰望你的世界而丝毫不能接近,要命的是我被卡在了门缝,我的心在那里难以动弹,有朝一日,恐怕会如碎玻璃,散落一地啊。”
阿非轻轻念,悲伤的情绪尽写满面,林思容静静听,她看不到阿非的悲伤。
“锦瑟三两语,芝兰问幽谷。百川渡江海,日月弹诗书。蒹葭苍苍赋,长空青鸟逐。柔阳化寒尽,天涯拾归途。”
“我最喜欢这一首,锦瑟,芝兰,幽谷,江海,日月,诗书,蒹葭,长空,青鸟,还有柔阳,意境众多却不空谈、不造作,足见阿非注入了莫大的心血。没有名字,是吗?”
“你给它取一个漂亮而温暖的,如何?”
“好啊。”林思容思量一番,“琴语度寒,怎么样?”
“琴语度寒……不错,好名字,既漂亮又温暖。”
…………
“谢谢你,阿非,有你这些话,够了。真的,足够了。别难过,好吗?”
“我不难过,眼睛进了沙子,没事。”
“我以为不回复,你总会丢下,我也会淡忘一切。可,我错了,错得离谱,还让你如此伤心难过。我想象得出,收不到我回复时的那种心情,没有等到我一起坐火车回贵州时的那种心情……对不起,阿非。”
“是我不好,没能一直发短信给你,没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说这些了,阿非,我们是平等的,好吗?”
…………
“医生说,我可能双目失明。”
“不会的,天上的老爷子会眷顾你。”
“若真瞎了,你就当我的眼睛。”
“好啊,我念书给你听,讲电视给你听,将天空、阳光、云朵和山川万物写成诗句,读给你听……”
“谢谢你,阿非。我要做一个幸福的瞎子。”
“会的,因为我是你的眼睛。”
“可不许后悔哟。”
“不后悔。放心吧,思容,会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
“好啊。不过,我更喜欢春秋季节的日出与日落。夏天太热,冬天太冷。”
“无论何时,我都会陪你一起看。”
“嗯。尘中自有凡俗事,骑马走原夕阳红。”林思容轻声念。
“骑马走原夕阳红。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
…………

阿非从医院出来,晚上十一点过。大街上,冷冷清清。夜空只剩孤星。独自沿着街道,有气无力晃荡。他大骂老爷子不公平,心太狠太黑。

这夜黑得就要流泪
我将视线抛向明天
在梦里做一个真实的瞎子

梦没有色彩
就如人没有灵魂
围着梦的火堆
瑟瑟发抖
仿佛受伤的孤鸟
不再指望天空

这夜紧缩一团
塞满空屋
拉开窗门还是这夜
塞满世界

你在世界的草原上
默望远方
流浪的身影何时与你相遇
这夜,像一块疤痕
塞满我的灵魂
纵然你做不成我的妻子
也要为你写下瘦弱诗句

这夜忘记我
我也将忘记它
一夜一页
叫我如何融化这悲伤腹地?

昏暗的灯光照在脸上,阿非揉了揉眼睛,继续晃荡。
这是要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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