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期结束，沉寂了一个春节的纺织二厂分厂重又恢复了活力。灯火通明的车间，上下翻飞的机器，忙碌的身影。嚓嚓的机器声淹没了相互拜年的声音以及姑娘们几天不见的亲昵打闹声，但是节后综合症同样在这些纺织女工的身上显现。一个春节滋生的怠惰还没调整过来。情绪的焦躁，工作的机械，新的一年却不是新的开始，纷繁的情绪在新年伊始的最初几天尤为明显，于是斗口的，吵架的，或者升级至打架的都不足为奇。纺织厂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安静的。待身体和心灵都融入这三班交替运转的机器中，不管是甘心或不甘心，最能说话的是产量，最牵动人心的是月底的工资条。相互一比较，谁谁比自己多了几十块钱，甚至只是几块钱，钱少的总归心里有些雾数。主观的原因可以忽略不计，客观的原因可以说上一大堆。每到月底，似乎都是清算的时刻，谁谁修机器不主动，谁谁暗地里使坏，害自己费时费力且不得好。铿锵的机器声都掩盖不住那冲天的怨气，这几天都是领导们躲得远远的时候。然而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
　　丙班罢工了！
　　本该在午夜零点来接班的丙班不见一个人影。乙班的姑娘们先是相互询问，而后兴奋得奔走相告，抑制不住的激动。罢工哎，多么热血的事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甚至还没有弄清事件的起因，年轻的思维已编排了一个英雄情节，蠢蠢欲动的年轻，再沉重的黑暗都压不住。
　　乙班的人齐刷刷地关了机器，喧闹的车间即刻静了下来，静得反常，静得不自在，用平常的声调说话，说话的人自己先把自己吓了。几句话下来才找到正常说话的感觉，却依然在车间深处能听到隐隐的回响。姑娘们解围腰，收拾工具，嘻嘻哈哈。说话这件正常的事情，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车间，显得那么新鲜。姑娘们互相招呼着走出车间，回头看看，一排排机器骄傲地安静着，一排排的红灯像一面面旗帜，就差挥舞高呼：罢工了！姑娘们了无睡意。聚集在车间外的门廊里，也不顾初春的晚风仍带了凛冽的寒意，彼此打探消息。
　　听说事件源起一次小小口角，丙班一个挡车女工与她们班的机修工起了争执，冰冻三尺的怨起了连锁反应，与她要好的姐妹替她抱不平，消极泄愤，同一宿舍的工友鼎力支持，从而引发了全面的罢工。九九归一的焦点自然又是亘古不变钱的问题，也就是说要涨工资。机修工拖沓延误的时间化成工钱结进每月的工资账单中，这就是此次女工们罢工的最终目的。走廊里飞传着这些未经证实的消息，不知谁激情地叹了一句：“真不错哎，罢工了！”似乎为自己没有参与这样热血的英勇行为而深感遗憾。
　　罢工，先前只是听说过这个词，电视里看过，或者不远的地方发生过。与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忽然就发生在身边，是那样新鲜与刺激，甚至带着莫名其妙的英雄气概。有人热烈煽动：要是丙班的加了工资，我们自然也得加，不加的话，我们也罢工。有人大力怂恿：要不我们去声援一下丙班的人，壮大一下声势。响应者寥寥。这个午夜那样振奋人心，走廊里人声鼎沸，就等着看领导怎么处理。最好激烈一点，短兵相接最好。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的荷尔蒙往往分泌过剩，大家讨论着，猜测着，热烈而茫然，如同隔岸观火。反正烧不着自己，说不定还能渔翁得利。
　　新厂长很快来了，进了丙班的宿舍，具体谈什么不得而知。乙班的姑娘小伙等得不耐，不知谁提议了一句：吃夜宵去！一班年轻人咋咋呼呼地出去了。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的大排档，三块钱一碗面条，两块钱一碗馄饨，几个男孩还要了两瓶啤酒，似乎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也不用酒杯，拿起瓶子吹喇叭，瓶子在几个男孩手里递了一圈就见了底。心里仍旧惦记着罢工的事，生怕自己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吃过夜宵又匆忙回到厂里。平日里说句话都要贴着耳朵才能听见的地方，今夜忽然安静了，这安静让人心里打鼓。
　　一年三百六十天欢腾喧嚣的场所，骤然安静下来，有一股渗人的凉意。车间里依然灯火通明，没有了机器声的充塞，原本很窄的墙壁陡然离出去好远，车间异常空旷，特地放重的脚步声从车间深处回响过来，有些骇人。一排排的灯管声势浩大，发出慑人的光芒，叶瞳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原本熟悉的车间，此刻让人毛骨悚然。没有了机器声的车间，就像没有了生命。在工具箱里取了东西，叶瞳迅速跑出了车间。外面的空气依然冷冽，却充满了生的气息，叶瞳深吸了一口气。
　　相互打听丙班有没有消息。终于撑不过逐渐袭来的困意，乙班的人纷纷回宿舍睡了。
　　乙班的人躺下来，耳朵依然竖着，直到天亮都没有听到机器声响起。这正是这帮年轻人所期待的，甚至暗暗希望这场壮举再进一步，声势再大点。这百无聊赖的日子啊。
　　第二天天刚亮，姑娘们就纷纷起来打探消息。丙班的似乎是吃了败仗，谁的脸色都不好看，也不愿多说。看来这个新来的厂长不是省油的灯。上白班的甲班人员已经到岗了，同样经历了最初的新奇与莫名的兴奋，而后机器陆续响起来了，纺织二厂分厂又再次陷落喧声震天的火热生活气息中。新的一天开始了，日子重又纳入正轨。并没有叶瞳她们所期待的大场面，她们微微有些失望。
　　没几天处理结果就下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借助这场罢工事件，厂方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首先，把三个班的机修工压缩为两个班，十二个小时制，把机器直接承包到人，工薪直接与产量挂钩。
　　看吧，车间大变样了。不用挡车工一请再请，哪台机器出故障的频率较高，几个机修工采取蹲点、会诊的方式，务必让机器正常运转。甚至有几个挡车工腿脚散，经常离岗去跟姐妹闲聊，任机器停着，如今轮到机修工虎着一张脸，性急的起了争执。哈呀，车间完全大变样了。机器上下翻飞，喧声震天，把一个个黎明送进黄昏，又在一个个呵欠阵阵的黎明看困意朦胧的太阳缓缓升起。日子一尘不变也推陈出新。
　　张浩跟郑东升承包的是叶瞳和美珊那一区。如今美珊可轻松了，她的机器几乎是东升在代班，美珊一有空就往叶瞳这跑，叽叽呱呱说不完的话，说的都是她跟东升的琐事。
　　这会美珊帮叶瞳在机器后穿线，身材矮小的她，踮起脚尖，尽力往前探出身子，用两根手指准确地把线头穿过棕眼，机器那头的叶瞳接过，又利落地穿过筘缝，两人配合默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机器迅速开动起来。时间就是金钱，这对挡车工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工资是按产量算的，机器多停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的产量。完了美珊和叶瞳靠着机器说话，美珊还带了一袋话梅过来。叶瞳拈了一颗放嘴里，有点酸酸的，不由皱了眉头，转头问道：“美珊，你这几天好像特别爱吃话梅，咳……我说，你可别是有了吧？”叶瞳说这话有点拗口。
　　美珊愣了愣，嘴里的话梅停了咀嚼，回身打了一下叶瞳，笑骂道：“你个死妮子，你啥都懂，是不是跟你那位也那个了？”
　　“哪个？你别瞎说。”叶瞳脸通红，举起手作势要打美珊，美珊呱呱笑着跑开了。叶瞳看了一眼在修机器的张浩，心头有些烦乱。
　　中午临吃饭时，张浩匆匆走过来，问道：“你今天有没有多蒸一点饭？我午饭没着落了，那家伙放我鸽子，说好中午过来替班的，又打来电话说来不了了。”张浩说的是接班的机修工，本来说好那人中午来接班，下午张浩就休息了，午饭就可以回家吃。食堂的饭菜只能充饥，能不吃就不吃。
　　“我就蒸了一盒饭，要不，我给你留半盒？”
　　叶瞳取了饭盒，打开盖子，满满的一盒饭，叶瞳的饭量跟她的身材实在不相称，大伙都笑她是个“饭桶”，看来今天只好委屈一下肚子了，叶瞳先用勺子在饭盒中间划了一道，然后吃了起来。今天菜是炒绿豆芽，食堂炒的菜永远是一个味，勾不起人半点食欲。吃了自己的这一半，合上盖子。好一会儿张浩才出现，打开饭盒，抓起勺子就吃。叶瞳在忙着机器，大老远跑过来喊道：“嗨，你洗一下勺子，勺子没洗！”
　　张浩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头也不抬地说：“洗什么洗，肚子饿死了。”
　　有着叶瞳口水的勺子放进了张浩嘴里，叶瞳有些异样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想要抓住，转瞬却又消失了。这臭小子太不讲卫生了，叶瞳在心里骂了一句。张浩很快吃完了，扔下饭盒又走了。叶瞳又忙碌开了她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