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品名称:执迷难悟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5-01-24 10:58:34 字数:4406
那几天王雨萎靡不振、心烦意乱,见了什么都不顺眼,什么东西都引不起她的注意。而且小腹的憋胀感越来越厉害,犹如一只罗卜在肚子里迅速生长着。这使她上厕所越来越勤了,总想屙出或尿出什么来,以减轻这种烦人的憋胀下坠感。
那天她正强打精神听老师讲课,感到下体热乎乎地流出了什么。她以为是自己小便失禁了,不由得羞红了脸,可又分明觉得那流出来的东西粘腻腻的不像是尿,这使她着急起来,举起了手。老师停下讲课,问她有什么事,她红着脸说要上厕所,这使老师很不高兴:“你又不是一年级学生,下课老是玩的忘了上厕所,就因为这不该犯的小错,打断了老师的讲课,使老师讲课的兴趣和同学们听课的兴趣受到了干扰,这实在是不应该呀,为了让你长点记性,你就憋着吧!”王雨咬着的嘴唇颤抖着哽咽起来。老师见得不偿失,厌烦地像赶苍蝇一样皱着眉头挥一挥手:“去去去!”王雨就缩着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出了教室,跑进了厕所。
她像裤裆里钻进了毛毛虫的小孩那样既害怕又迫不及待地褪下裤子想看个究竟。就见裤裆裆部洇着一片殷红的血。王雨是怕血的,不由得魂飞魄散。要不是靠在了茅坑的界墙上,她就晕倒了。她就那样弯着腰盯着血渍哇哇地哭,妈妈爸爸叫个不停,动也不敢动一下。忽然一声问话从厕所门口传来:“喂,你怎么了?”王雨一看是三年级一班的李老师,于是就像委屈的小狗见了主人一样更加委屈地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籁籁地掉在裤裆里,嘴里咄噜着:“血!血!”李老师既吃惊又莫名其妙地走过来一看,不由得怜爱地抿了一下嘴角,平静地和颜悦色地说:“你这是月经来了,女孩子总是免不了的。下次你觉得肚子像这次一样的不舒服,就让你妈准备下卫生巾垫在裤裆里。不怕,没事的。”就说就掏出一叠卫生纸展开来,又叠成一拃长,盖在那片血渍上。然后对王雨说:“把你的下身用纸擦干净了。”王雨茫然地看着她,显然不懂。李老师无奈地微笑着摇一摇头:“你尿尿的地方。”王雨急忙掏出纸来稚拙地一擦,见纸上一片血渍,嘴唇抖着又哭开了,李老师抚摸着她的头说:“不怕,这是很正常的。擦干净了,系住裤子回去上课吧。”
可王雨哪还再有心思听讲写作业呢?且不说裤裆里的那团纸像怕痒的胳肢窝里蠕着一只毛毛虫一样扰的她坐立不安,更窘迫她的是她总觉得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她裤裆里夹着一团纸,都在窥视着她偷偷地笑——她就是再混沌未开,毕竟十三岁了,省的害羞了。
一放学,她就像后面有可恶的小狗追着一样慌慌张张跑地回家。一进门就径直扑到床上哇哇哭了起来。父母慌忙围过来问她怎么啦。她抽抽噎噎地说血血。这使父母更慌了,浑身上下打亮着她搬弄着她:在哪了?在哪了?千呼万唤后她才把手从屁股上探过来,搭在裤裆上拍一拍,又像火烫了一样倏地拿开了,哭的更凶了。父母急忙弯下腰来眊她的裤裆,两人的头顶就咚地碰了一架。也顾不上痛,搬弄着她的裤裆看:没有血呀?父亲忽然说:“海!褪下她的裤子看嘛!”母亲就伸手去解她的裤带。王雨急忙抓住裤带急叫:“让我爸出去!”父母都怔住了:这是从没有的事呀!母亲作个鬼脸冲父亲眨一下眼,小声说:“你这宝贝女儿忽然知道护羞了。你出去吧。”父亲咂了一下嘴唇,悻悻地出去了。王雨这才让母亲褪下裤子。就见母亲的脸色凝重起来,因为她猛地明白,再不能把女儿当浑沌未凿的小孩看了,再不能把女儿当小猫小狗一样抚育了。父母抚育小孩,明处是把小孩宠为上帝,潜意识里是把小孩当作宠物,是不把小孩当人看的。可现在母亲知道再也不能那样看待女儿了。就如同那椭圆型的蝌蚪的脑袋上,突出了一只青蛙的鼻子来,你还能把它当蝌蚪看吗?如果说以前女儿只是一颗怀着女人胎芽的鸡蛋,你怎么摆弄都可以,可现在是蛋壳里的鸡雏啄破了壳,睁着好奇的眼窥探着壳外的世界,你还能把它当鸡蛋看吗?是的,女儿从今天起,就是女人堆里的雏儿了,自己该像对待小妹妹那样平等地对待她、呵护她、引导她了!就亲密而不是亲昵地对王雨说:“红红不要怕,每个女人都会这样的,就如同蛇长到一定程度就要蜕皮一样,这是很正常的。妈给你打点温水,你洗干净了下身,妈再教你怎么用卫生巾,以后你觉得不舒服了,就把卫生巾垫好了。”这种平等郑重的态度是王雨从来没有见过的,王雨的孩子气顿时敛迹了,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就听话地照着母亲的吩咐作了,然后郑重地看着母亲教自己怎么用卫生巾,吞吞吐吐地问母亲:“就女人来月经吗?”母亲好笑地叹了一声。
于是就如同创世纪时的第一道亮光,照亮了浑沌的世界一样照亮了她浑沌未开的男女意识。这道光线激光一样摧毁了她思想的不周山,她思想的大地就如同倾斜的桌子一样,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纷纷滚落起来。她焦急、她彷徨、她无助、她恐惧、她好奇。不知道这倾斜下来的思想大地会被什么支撑住,什么时候再安稳了。她就如同忽然被从天上丢进荒野的人,焦急地站在哪里,竭力想辨清新环境中的东西南北,竭力想看清新环境里的一草一木。是的,这太骇人了,犹如那蹲一直以为是摆设的古代大炮,忽地面对大海怒吼起来,犹如画上的那个人,忽地有一天对着你说笑着走了下来——天啊,这可是真的!不是传说!因为男女的世界天崩地裂地巨响着,把她浑浊的世界劈裂为两半,她丢在了女的这一半上,隔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鸿沟,看着曾经和自己是一体的那另一半;就如同一棵树干忽地分成了两叉,互相瞪视着即熟悉又陌生、即好奇又可怕的对方。
从此王雨再不是以前的王雨了,因为她的心里钻进了一个贼,就如同一个清净的山洞里窝进了一个贼,昼伏夜行、鬼鬼祟祟、不知疲倦、不分时间、见机就动地踅摸窥伺着对面村庄的虚实;她心里面的贼就这样没有一分钟安生地窥探着异性,窥探着男女的世界。
她忽然忸怩了起来,她动不动就脸羞的通红,她不时浑身臊热起来:那种被人从后面热辣辣地窥视的臊热,因为她觉得有人在琢磨自己了!她开始明白那些成年男女为什么会那样拍拍打打说笑拉扯了,以前自己觉得大人还这样真可笑,现在却一见了羞臊得就想走开,可又不由得好奇地激动地想一直看下去。她开始特别关心娶娉的事了。以前只是为了去抓喜糖吃,现在却热辣辣地打亮着新郎新娘,在人家的新房里张望徘徊沉思遐想,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这时的观察力特别敏锐,不但能把同一年龄段上的男女体态面貌上的差异和特点记在心里,而且能把不同年龄段上的男人身体各部细微的差异都明辨出来。更奇怪的是她能安静些了,于是村里人夸奖她:“嗨!这才有点女孩子的样呢!”尤其是那些风花雪月的电视剧,她能淑女般静静的一坐半天,一会儿偷偷的抹眼泪,一会儿咕咕地低声笑。
开始她觉得自己很羞耻,因为伴随着性别觉醒的就是羞耻心,羞耻心常常是人焦虑不安的根源,因为羞耻心为人的行为定出了规范,而人又想满足卑下的欲念,又想保住体面,而二者常常是水火不容的。王雨就常常陷在这种困扰里,觉得自己比别的女孩肮脏。后来她发觉越来越多的女同学和自己是一样的了,因为她从她们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出来,于是她就心安了下来,有点放肆起来。但还不敢去挑逗男孩,有时壮着胆子去挑逗,也觉的男孩如同木头,于是就和情投意合的女同学如胶似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少女的友谊吧,实际上是对将要来临的男女恋情的演练而已。
可男孩就是发育的再慢,但总有早熟的男孩,尤其是在青春躁动的中学,催情剂一样催熟了几个男孩,于是也加入了她们的圈子,于是圈里的气氛就变的朦胧暧昧诱人躁动起伏变化起来。今天是甲和乙莫名其妙地闹翻了,明天是乙和丙莫名其妙地闹翻了,别的人就会情真意切地去调解,于是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了。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嫉妒在作怪。但谈情说爱离他们还是遥远陌生的,因而也是畏惧的,但又像海市蜃楼吸引沙漠困旅者一样吸引着他们——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这时父亲不再替她写作文了,她不得不去父亲的书架上找书读。她读的第一本书是《少年维特的烦恼》——是因为书名吸引着她别无选择,是因为她是豆蔻初开的少女,正对少男的一切都强烈地好奇,只要看见少年这个词就眼热心跳,而少年维特烦恼什么呢?她能不关心吗?
就如同一只小老鼠,愣头愣脑地从门缝里钻进了大粮仓,她也无意地从这本书里钻进了男女的世界里。可悲的是她是从悲剧这条门缝里钻进来的,一进门就掉在了悲哀的水里呛了个半死;就如同那只小老鼠,一进仓库碰上的是一大堆大豆,卡住它的小嘴好不痛苦,可又不醒的往别处爬,因为它的眼光还看不了那么远;而她是因为还不知道有别的爱情!她是头不抬、眼不眨、昼不眠、夜不寐、水不喝、饭不吃,一口气读完的那本书。当她读完最后一个字,就如同绷紧了十几天的神经终于刻完了最后一刀的匠人——像苦役犯被从牢里释放出来不再回头一般,一把推开了作品,不再看它一眼。她也是这样,一扬手丢开了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不但明白了什么叫身临其境,而且尝到了陷进其境不能自拨的痛苦。她像闭关面壁的达摩一样形容枯槁、不吃不喝,行尸走肉一般,因为她的思想离开了肉体在空灵中上天入地着。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痛苦,这从没有过的滋味使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深沉与崇高。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爱情:爱情就该这样历经磨难才能锻打出纯钢。于是她钻进了书的世界而脱离了人间烟火,在父亲的书里只挑描写爱情的书,越是悲剧性的她越喜欢,因为悲剧使爱情崇高神圣、撕心裂肺。当茶花女的棺材被打开时她泣不成声,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自杀的冲动。
可父亲的书毕竟是有限的,尤其是描写爱情的书。她就变的烦躁不安起来,像一头圈在圈里的发情的小母骡。
她是耽于幻想不在注意外界了,可有一天一个意外的现象引起了她的注意:于娜下课了还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在这个不把学习当回事的环境里实在罕见。她不由得走过去,站在于娜背后,才发现她在看一本小说,而且是写爱情的。她不由得被迷住了。她的心陷进了字里行间,像少年涉水过河一样紧张兴奋,呼吸自然越来越急促,吹进于娜后颈窝的气流越来越强劲,终于使于娜后颈窝上的几根头发象洪水冲刷下的草一样拼命地摇扯着,使于娜惊的一下跳起来,啪地把书合上了,面如死灰地骇视着她。她也惊的向后一跳,惊诧地瞪视着于娜。片刻两个人才都扪着胸口笑弯了腰。
于娜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是老师呢!”王雨问:“你看的是什么书呀,这么神秘。”就向那本书皮上包着报纸的书伸过手去。于娜把书往背后一藏:“语文书。”王雨:“你骗谁呀!我在你背后看了好久了!不然我告老师,说你看闲书!”于娜:“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老师呀。”王雨:“好。”于娜机警地扫了一眼教室里的人,附在她耳朵上说:“琼瑶的小说。你看吗?好看的很呢!像在梦里一样!”显然是想拉她下水,从而沆瀣一气。王雨也耳闻过琼瑶,便问:“真的那么好看吗?”于娜不失时机地把书塞在她手里说:“你翻一翻就知道了。”王雨看书皮上写着语文书:“你为什么这样作呢?”“这样上课时也能看了,老师不会发觉。”于娜得意地说。王雨走马观花地翻着书说:“你看完给我看吧。”于娜:“我带你去租书店,琼瑶的四十五本书都摆在那里,你爱怎么借着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