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
作品名称:圆日头 作者:透明秋语 发布时间:2015-01-21 16:29:21 字数:5275
十
“小猴崽子,这两天你疯到哪能儿去了?晚上都不回来,安心要把老子饿死不成?”
冷不丁地一声喊,让陆仙儿浑身一激灵,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朝着黑朦朦的“屋里”看去。
这是城郊一个废弃了的砖瓦窑,一副残败的样子,以前的炉门已经垮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洞,被用来做了门,而窑顶上则堆着一些苞谷秆之类的东西,算是有了个屋顶。
天已快黑了,风嚎得厉害,飞扬的雪花从窑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在里面铺了洁白的一层。
窑中间有一个火堆,此时,火已熄了,只残余些许发白的灰烬。
靠近窑壁的地方,有一个土坎,不知是利用以前放砖瓦的平台还自己动手垒的,那上面铺着些发黑的稻草,一个瘦骨伶仃的老者在上面半卧着,两条瘦腿支在台子,那手却不时在腰间捶打着,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动,将一道威严的光朝着三人扫来。
在那土坎的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平台,上面蹲着个毛耸耸的猴子,见他们三人进来,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一阵风似地扑下来,跳进小乞丐的怀里。
小乞丐将猴儿紧紧抱住,不停地抚摸着,嘴里一个劲地说:“三儿,饿了吧?可惜我又没有讨到吃的。”
“等着你的吃的,早把人饿死了!”老者不满地说,将一种冷峻的目光投到川南和陆仙儿的身上。
小乞丐朝老者的“床”前望去,见那里有一些生红苕的皮,心想那一定的三儿从外面寻来的,就朝着师父“嘿嘿”一笑。
“带人来了?为啥不说一声就带人来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老者的声音底气还足,如果不是那怪模怪样的躺相暴露了是一个卧病在床的人,你一定会将他和传说中的江湖术士等联系起来。
这人是干什么的呢?为啥会住在这里,还有一个叫花子徒弟。陆仙儿的心跳得“怦怦”,下意识地拉着川南的一条胳膊,川南抓起她的手使劲握了下,叫她别害怕,刚要上去解释一声,却听小乞丐说:“人家没有请来先生,也没讨到吃的,怕你打我嘛!”
“好你个小猴崽子,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会给我顶嘴了!我不是给你说过,请不到人就去找你师叔么?”
“我去了,可没找到。人家都不认识什么柳八爷。”
“他妈的,你根本就是偷懒,我给你说过,你师叔是个划船的,就在江边上划渡船,几十年了,这城里人会不知道?”老者大声地说,一阵冷风卷起些草秸朝他刮去,老者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声。
小乞丐朝着川南和陆仙儿调皮地眨眨眼,将手怀里的猴子一丢,嘴里的声音立马就变了,带着夸张的哭韵:“师父,师父,你怎么了?你可千万不能死呀,你一死,小猴子就没有亲人了,呜呜呜……”
“别他妈的装模作样了,快把尿壶给我递过来,我一下来就爬不上去,尿泡都给老子胀破了!那三儿咋个都听不懂拿尿壶的话。”
“哎!”小乞丐一跃而起,声音里竟然含着一种欣喜的味儿。他从一个角落里拿过一只掉了漆的尿壶,那上面还隐隐可以看出“县医院”的字样。
陆仙儿见状赶紧背过了身去,她见破砖瓦窑的一个角落堆着些柴草,忙走了过去,拿过一些来,从怀里掏出打火镰和燧石,又将那个燃得已很短了的纸捻从竹筒中取出,并在一起就打起火来。
一家一月只配售一盒火柴,还不够父亲抽烟用的,陆仙儿和川南每次进山,总是带着这古老的取火工具。这东西也有好处,打火虽说慢一点,只要保存好了那个纸捻,就不愁没有火用,连下雨都不用害怕。
篝火重新燃了起来,窑里有了些许暖意。
不知是憋得太久了还是怎的,老者就是尿不出来,小乞丐的头扭向一边,一只手使劲捏着鼻子,脸色有些发红。
那只猴儿则“吱吱”地叫着,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们。
川南见老者一副痛苦的表情,就走上前去,说道:“你这是尿淤留,严重就得导尿了,不过我有一法可以试一试,不知前辈愿意不?”
“行啊行,只要能尿出来就行……”老者一只手撑在“床”上,使劲儿地尿着,不住地点头。
川南海在老者小腹下一寸处一点,又用剑指在他背后的膀胱径上上下划动着,不大工夫,老者的脸上就露出了轻松的表情,那尿壶也越来越沉,小乞丐的脸扭向一边,手里端不住了,晃荡了起来。
川南赶紧从小猴子的手里将尿壶接过来,总算是没有洒在“床”上。
十一
这小乞丐和这老者是什么关系呢?听小猴子叫他师父,不知他们是那条道上的人。以前爷爷在世时,就自称自己是江湖之人,有的时候也带着川南走村串户,去替人看病。川南知道,依爷爷的名气,是完全用不着当游方郎中的,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为了让川南长点见识。爷爷曾多次告诉他,对圈子里的人,老的称声“前辈”,“你”字下面要加“心”,舌头卷起来成“您”,小的叫声“小兄弟”,而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就叫一声“大哥”,理多人不怪,千万不要冒大等等……因此,对于江湖之事,川南是略知一二的。爷爷早就知道孙儿有朝一日要落难么?要不是爷爷在那么早之前,就让川南了解了这么一些东西,今天落在这地步,还真不知咋个办呢。
老者躺了回去,小乞丐乖巧地将那床破被替他盖好。他见陆仙儿正在篝火上烤着一张苞谷饼子,忙欣喜地凑了过去。
“大……哥,原来你有存货呀!不会少了我小猴子那一份吧?”
“进山打猎,见者有份。虽说不多,填饱我们四个人的肚子还是够的。”
听陆仙儿这么一讲,小猴子高兴了,抬起头朝那边喊道:“师父,师父,有吃的了,这位大……哥肯把干粮分给我们吃呢!”他将“大哥”二字分得很开,像是被风呛了样子。
老者没有说话,他半躺在床上,眼睛眯缝着,与其说是在休息,不如说是在观察川南。
川南一运功替老者调理,就感到自己腰上一阵刺痛,忙放松重新体会了一遍,还是如此,知道他已感受到了老者的伤痛,心中一喜。他明白自己的功能已经趋于稳定了,这虽然让自己有些难受,在替人治病的时候,实际上就体验了患者的痛苦,但正如爷爷所说,医者,仁者,医术,仁术也,你连患者痛成啥样都不清楚,还能用心替人治疗吗?川南不止一次地想,千百年来,中医中药之所以能够生存,甚至于在眼下科学已经昌明的情况下仍有用武之地,针灸、按摩、点穴等仍能受到大家的欢迎,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因为有这种和患者同甘共苦的精神。
他见老者的眼帘不时闪动一下,知道他并没有睡觉,而是继续观察着自己,就问:“前辈,你的腰——”
“我的腰?我的腰咋个了?没啥,没啥!”
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川南想道,猛听小乞丐说:“师父,你就莫再装了,等会儿这位大哥和那一位大……哥走了,看谁给你治病。老实给你说,他们就是我给你请回来的医生,特别是这位大哥,不仅医术好,武功还了得呢,今天那么多人都没有近得了他的身!”
“小兄弟,你咋个知道我是医生呢?”川南好生奇怪,也顾不得他的问话会使小猴子刚才对他师父讲的话露馅了。
小猴子一听川南叫他小兄弟,越发高兴了,得意地说:“我早就认识你们了!”
“早就认识我们?”陆仙儿将一块烤得黄黄的苞谷饼交到小乞丐的手里,不解地问:“早到什么时候?我们怎么就不知道呢?”
“哈,早到呀——”小猴子吞下一大口饼子,噎得脖子伸得好长,“早到你们来到那个小饭馆之前一个小时。那些抓你们的人哪就在那里议论什么川南,什么假妹仔……当然,说你们的那些坏话,我是一句没听见,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小猴子分得清什么是好人坏人。”
其实,小猴子想说的“早”并不是这个时候,而是早在半年多以前的那件事。那天,川南和陆仙儿到镇供销社卖熊皮后,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出门就看见一个乞丐在门口乞讨,就抓了一把糖给他,从那起,他就把这个大方的知青记下了。这回能在县里重逢,也算是缘分呢。
“小猴崽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老者声色俱厉地吼了声,小猴子一吐舌头,专心吃饼子去了。
那只真的小猴子见小乞丐在吃东西,也跑了过来,“吱吱”叫着,要分一块,小乞丐将已填到嘴里最后一块吐出来,递到小猴子手里,小猴子一把就填进了口中,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小乞丐两手一摊,又朝陆仙儿指了指,叫它去找她去。
真小猴子果然乖巧地转过身来,一双黑亮亮的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陆仙儿。
陆仙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来,想起猎狗黑虎朝她撒骄乞食的种种趣事。她见苞谷饼子已烤出了黄黄的锅巴,就掰下一大块,递给它,小猴子朝它一鞠躬,欢跳着跑出自己的住处,慢慢享用去了。
“哎呀,它还怪懂礼数的嘛!”陆仙儿惊喜地说。
“它本来就是……”小乞丐想说那猴儿本来就是靠着这个来给师父赚钱的,但一见老者的目光正瞪着他,就不敢再说了。
“老毛病了,时好时坏的。”老者不再隐瞒了,对川南说,“年轻时下力早了点,伤了力。”
川南摇摇头说:”前辈,据我看您的腰是椎间盘脱出,就是说脊椎骨上出了问题,不过关系不大,可以治的。”
“是么?要不给我试试?”
“那就试试吧。”
“我要趴着么?”
“不必,您老稍稍侧侧身,我再查看一下。”
十二
老者艰难地转过了身去,川南撩起那件厚实的棉袄,见他里面还穿着件足有八九成新的绒衣,不由得扭头看了小乞丐一眼,心想这老爷子对他的徒弟可不咋样。
川南的手顺着老者瘦骨伶仃的脊梁摸下去,果然在腰椎处发现了一个突起,轻轻一按,老者就觉得受不了,心中有了数。
川南从还是个孩子起,就开始调理这类的疾患,他觉得治疗骨头上的病很神奇,也很好玩,病人痛得那么狠,只要用爷爷教的方法一调理,转眼间那痛就消失了。那个时候,陪同病人来的人都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你,你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小孩儿的虚荣心少多了。
川南嘱老者放松,自己则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成剑指状,轻轻在老者患处一点,老者只觉患处一阵酸麻,浑身热流都被这年轻人的内力带动了起来,他不敢分神,怕影响疗效,一心一意体会着。
川南觉得老者的患处动了一下,心想可能是突出的椎间盘已落回去了,刚这么一想,就感到腰部一松,再没了疼痛的感觉,就停止了治疗,嘱老者试着活动了一下。
老者有些疑惑地看着川南,不相信这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这么重的腰疾给治了,他想从川南的脸上看出是否含有戏谑,但见到川南满脸的真诚,就放下心来,试着动了动。
“哎,还真管用,这腰居然好多了。”老者说着,不相信自己似地,挪下那个土坎,在地上活动了一下,确实没有那种剧烈的疼痛了,知道遇上了高人,双手一抱拳,单腿跪下:“这位大侠,请受老朽一拜!”
“前辈,这可使不得,我也是误打误撞,为您老减轻了下疼痛,您千万莫这样!”川南赶紧将老者扶起来。
“大侠,你这不是误打误拼撞,是实实在在的本事!想老朽跑了一辈子江湖,只听说过在这种上乘的点穴医术,想不到今天竟然让我遇上了。来,小猴子,大侠懂礼数,不愿意受老朽的礼,你替师父给大侠好好磕几个头。”
“哎,来了!”小猴子答得脆生生的,他猴儿般灵巧蹿过来,咚地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磕起头来。
虽说由于习练家传医术的缘故,川南见识过江湖上的一些场面,但这样受人跪拜,还没有过,他伸出手去,想把小猴子扶起,那小子却像知道他要这样做似地,居然灵巧地转到另外一面,坚持给川南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兴奋异常地站了起来。
“大哥哥,我认识你,你记不得了,今年夏天,你卖熊皮,还给了我一大把水果糖呢!”小乞丐终于忍不住了,把那件事给说了出来。
“哦,是么?我都记不得了。”川南说。
“我可得要记一辈子呢。”小乞丐说着又要跪下去。
陆仙儿见状忍不住笑了,她一把将小乞丐托住,又递给他几个烤好的饼子,朝着老者使了个眼色。
小乞丐接过来,给老者送了过去。
老者连着吃了两个饼子,饱了,打了个很响的嗝儿。小乞丐将一个水罐递给他,老者一气喝了几口,才将嘴一抹,对着川南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大侠,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这个头痛病跟了我大半辈子了,能否也给我治一治?”
“当然可以。陆仙儿,把我的小药箱拿来,我给前辈扎两针。”说起小药箱,陆仙儿的心头“咯噔”了一下,从城里逃出来后,她就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一时没想出来,这会听川南这么一说,马上就想起川南在那个小巷中交给她的那个背兜来,她的目光转向小乞丐,着急地问:
“小兄弟,川南哥交给你的背兜呢?”
小乞丐一拍脑门,说道:“惨了惨了,当时我一急,就把它放在那个木头门边了!”
川南和陆仙儿一听都急了。那个背兜里不光装着他们这半个来月辛勤劳作的成果,二百来块人民币,更重要的是,还有川南爷爷传下来的几本医书,平日里,川南都是放在枕头边上,这次因为出去的时间长,一来想抽空看看,二来也怕书放在家里会有个闪失,就带在了身上,谁知却成了这个样子。
小乞丐见两人这般模样,有些害怕了,小声地说:“当时,当时,我也太心慌了……”
“都怪我,我就不该让一个小娃娃来背背兜……”陆仙儿急得流出了泪来,见川南还愣着,就说:“我们还是去找一下吧?”
“也只有这样了。”川南喃喃地说,又转过身来,朝老者摊了摊手:“前辈,看来你的头痛病只有改天再治了。”
“好的,好的,看来我是差那么一点缘分。”
陆仙儿看了看背兜里剩下的干粮,分出一半来留给老者,将背兜背起,和川南一起走进了已经黑尽的雪地里。
突然,小乞丐冲出门来,叫了声:“等一等,我也去。”
屋里传来老爷子严厉的叫声,但是,小乞丐已经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