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作品名称:圆日头 作者:透明秋语 发布时间:2015-01-20 08:34:05 字数:3880
四
雅间里已经开席了。
王健并不坐下,大咧咧地端起杯酒来,将刚成为他部下的知青挨个打量了遍,这才说:“各位,我们先干一杯,不管以前认不认识,也不管大家来自哪里,就都是朋友了。我先干为敬。”他扬起脖来,将酒一口吞了,抓了个鸭腿啃了口,这才坐了下来。
与半年前相比,王健长得壮实多了,他的唇上留起一抹胡子,中分的头发使人不光显得干练、精明,还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
“对对,都是朋友,都是朋友了!”众人答讪道,都喝下了自己杯里的酒,见王健已动手挟了菜,也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各位,时间紧迫,我们边吃边谈。可能大家还不明白,这么冷的天把大家集中起来干啥。我这就给大家交底。这次知青办按上级统一部署,组成了一个由我任组长,柳飞扬任副组长的工作组,说是工作组,依我看,叫‘抓捕组’更合适,因为我们要配合人保组的行动。”
“人保组?”有人对这个名词似乎不了解,轻轻地问了声。
柳飞扬解释道:“人保组嘛,就是以前的公安局。旧公检法砸烂了嘛,现在就叫‘人民保卫组’简称为‘人保组’。”
“哦,原来如此。那叫我们干啥呢?”
“我马上就要涉及这个问题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协助‘人保组’抓捕现行反革命欧阳川南……”
“欧阳川南?反革命?”
“欧阳川南?天哪,他说是欧阳川南……”
冷水溅进油锅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哪个叫欧阳川南?”
“是不是别人喊的那个川南哟?”
“正是那小子。不要小瞧他哟……”王健见他的话引起这么大的反响,颇为得意,想谈谈川南的事情,以示自己的博见多闻,但见大家都在议论,一副蜂子朝王的模样,就把话头打住了。
“川南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操扁挂’的知青。”
在当地的方言中,把武术、格斗称为“操扁挂”,而会武术、格斗的人就是“操扁挂”的了。与北方的“练家子”是一个意思。
“川南会‘操扁挂’?我才不信!”
“那小子从小练功,真的有一套。”
“从小练功?那就是练的童子功啰……”
“我只听说有一个知青会治病,是不是他哟?”
“组长和他是一个点的,听听组长怎么说。”
“真的呀?王组长和他是一个点的?”
“王组长是和欧阳川南一个点,至于川南是不是会‘操扁挂’……”柳飞扬欲言又止,为掩饰自己忙将一杯酒全倒进嘴里。
“是的,不错。我的确和那个什么欧阳——连个姓都他妈怪糟糟的,要比别人多一个字——我确实和他是一个点的。但这并不影响我执行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刚才有人说,那小子从小练功,但他练的是医学上的功,是他那个反动家庭传下来的封资修那一套。我们大可不必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当然,我们也不能大意。所以,上级配发了我们抓捕队员武器。一长一短有两条呢!本来是想先去领的,但民以食为天嘛,先把肚儿填圆了再去不迟。本来呢,这事也用不着兴师动众的。县上一个电话打到了公社,公社的公安员就去逮人,但没想到那小子和一个假妹仔进山采药十几天了。上级分析他会来县城卖药,所以——明白了吗,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够光荣,够刺激了吧!”
王健竭力做出一付严肃的样子,以显示出自己的“官威”,但吊儿郎当惯了,脸上的肌肉都适应了嘻皮笑脸,这就使他的模样变得十分的滑稽。
“小人得志!”柳飞扬有些厌恶地垂下眼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和一个假妹仔进山了?这又是咋回事呢?”一个不认识川南的知青小声地问了句。
五
“怎么回事?那小子生活作风腐败,不喜欢男的,和一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假妹儿搅得紧。”
说起有关男女之事,王健就来劲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已经知道了川南和陆仙儿事情的柳飞扬见王健越说越不像话了,劝阻道:“王健,算了,莫扯得太远了,我们不是还要去贴通缉令吗?”
王健推了他一下,站了起来,一腿踏在板凳上,说得更有劲了:“……那些山民把他当成神仙一样,以为他怎么了不起,屁!连个胎都不会打!哈哈哈……哦,我是说,他只能治点头痛脑热的,而且大都用点邪术!知道吗,他那个家传的医术,就和那些‘观水碗’的差不多。就凭这一点,就可以给他戴一顶‘装神弄鬼,散布封资修’的帽子!”
“啥又叫‘观水碗’呢?”那个叫黄昆的瘦高个儿知青小声地问了句。
“黄昆,你连这都不知道?”王健扫了他一眼,“‘观水碗’是一种迷信活动,那些巫婆装模作样地往一个装满水的碗里看,说是能看到你的过去和将来……”
“哦,那他娃儿死得早,就凭这一点都可以判个三五年了。”长得和熊一般结实的高洁一筷子夹过瞄了半天的鸭翅膀,见王健正看着他,赶紧放在王健的碗里,问了句:“头儿,他们两个搞那事不?”
“你说呢?”王健斜着眼望着他。
“搞,当然要搞!要不然搅那么拢干啥。”叫高洁的青年一点都不“高洁”,也是谈起男女之事就来劲儿的角色。
王健怪声怪气地问了句:“那,两个男人咋个搞呢?”
“当然是走后门罗!”高洁不失时机地来了一句。
人们“轰”地大笑起来。
柳飞扬摇了摇头,感到有些气闷。尽管他自己也是个知青油子,但自信还没坏到这种地步。本来,他是根本不愿意参加什么工作组的,不管怎么说,川南也是个知青,救过张雪的命,他不能出卖自己的恩人呀!再说,川南不就是因为要回了雨鸽等女知青的裸体照片得罪了那个胖子么?什么“书写反动标语,偷走了绝密级的文件,还强奸了一名女青年,让那个女青年寻死觅活要自杀……”这都哪跟哪呀,根本就是莫须有!
整个事情柳飞杨都是知道的。尽管知青招工体检的那天川南回来后并没有多说,柳飞扬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胖子的风流事准是被川南打扰了,整了个老羞成怒,又让人家抓住了把柄,这才编出了这么些个谎言来。谁人不知那胖子是出了名的色鬼,坏得流汤滴水的。他的话你应该反起听。可是,上面的人都是些糊涂虫么?竟然相信了他的话。信了也就罢了,抓人自有“人保组”,用得着叫知青自相残杀?这时又冒出个王健来,居然提出要组成个知青工作组,协助“人保组”的行动。不就是没遂你的意得罪了你嘛,为啥要公报私仇呢?你就没麻烦过川南么?你那么严重的肠炎还是川南给治好的呢!所以人们常说,“宁可得罪君子,都不要得罪小人!”你王健不讲义气,你就去好了,还非拉了我柳飞扬一起,让我落到了不仁不义的地步,以后这事传到张雪那里,还能见她么?王健那小子不知咋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虽说没有回到老家,但却在县知青办里谋了个办事员的差事,不仅跳出了农门,而且据说前程远大着呢。这不,到职才多久呀,就和刘秘书那个“街花儿”好上了,结婚证也不扯,就住到了一起。瞧他刚才整小舅子时那样儿,就像整阶级敌人一样。这家伙太黑,飞扬也不敢得罪他。况且现在如今眼目下,人家成了管着自己的人,能不能回城和张雪团聚,他的一句话就显得十分的重要。想到川南那么善良的人竟然落得被通缉的下场,心中就像塞了团棉花一样。他娘的,这个年头,啥子怪事都有……
六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柳飞扬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扭头一看,一个小叫花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只见他披着一身烂布条子,脸上脏稀稀的,敲着一付同样是脏稀稀的竹板,有板有眼地说:
“各位小将你们好,听我说段数来宝!
数来宝,敲竹板,你们吃得香又甜。
你们吃,我在看,天下还有受苦汉。
受苦汉,是同志,哪能只看不给吃。
革命小将行行好,给我一点好不好……”
柳飞扬还是第一次见到用这样的方法来要饭,觉得十分新奇。他的目光在桌子上扫视着,想给他拿点什么,却听王健不耐烦地说:
“滚,滚起爬!看你一身脏稀稀臭哄哄的,简至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
“队长,这种事哪劳你亲自动手呢?”高洁的一脸媚笑,不知不觉地就给王健升了职,从组长变成了队长。他站起来,一把抓住小叫花子的胸口就往外拉。
小叫花子挣扎着:“哎哎,我说,同志哥,愿给就给,不给就算了,莫打人呀!”
“去你妈的,谁跟你是同志了?”高洁将小叫花子拖到门边,使劲儿一推,又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小叫花子跌倒在有些泥泞的雪地上,拍打着身上的灰,转身就进去了。
两个山民打扮的人各背着一个背兜走过来,矮的那个山民将小乞丐扶起,拍打着他身上的雪花。
个子高的山民自语般地说:“这是个啥人,这么凶。”
“还不是那些个知青。”小叫花子说,“在里面大吃大喝,给他们讨一点,不给还打人!”
“太过分了。”个子低的山民把小叫花子拉到怀里,发觉他的一身都在打抖,忙说:“这娃儿冷得遭不住了。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吧。”
“好吧。你的肚子一定也饿了。药都卖了,价钱也还不错,就吃点好的!”
小叫花子一听有东西可吃,眼里放出了光来,任自己的脏手被人拉着,就往店里走。
柳飞扬却从店里走了出来,差一点就撞在高个子的山民身上,一句“走路都不带眼睛!”刚刚出口,却被那山民一把拉住,“飞扬,你也在这儿!”
柳飞扬吓了一跳,天,这不是正被通缉的欧阳川南么?还有个影子似地跟着的陆仙儿。
柳飞扬赶紧捂住了川南的嘴,紧张地朝里面看了看,还好,人们酒性正酣,没人注意到外边的事情,忙小声地说了句:“莫说话,跟我来!”拖了川南就走。
柳飞扬将他们带到旁边的一个小巷中,见没人跟着,才停了下来。
川南道:“飞扬,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秘兮兮的,像搞地下工作一样。”
“比搞地下工作还紧张呢!川南,你快走吧,我们正要抓你呢!”
“抓我?你们抓我?”川南一头雾水,越发不明白了,“飞扬,开什么玩笑!好好地抓我干啥?又不是小娃娃,还玩过家家的游戏不成?”
“看我这人,越急就越不会说话,一点都不得要领……这样,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通缉令来,递到川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