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煮熟的鸭子飞了
作品名称:路在脚下 作者:山村野叟 发布时间:2015-01-19 11:05:07 字数:4748
春天来了。
河边的柳树已经发出鹅黄色的嫩芽,长长的柳枝随着和煦的春风,轻轻地摇摆。山上的青松一改冬天死气沉沉的暮色,换上了翡翠般的针叶。村子前面,明亮的河水唱着欢快的歌声,川流不息地奔向远方。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到处都是蓬蓬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令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铺天盖地地呼啸而来,袭击着北国大地。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零零散散的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仿佛一个晚上,已经远去的冬天又重返人间。
李凤涛急急忙忙扒了一口饭,望着窗外呜呜作响的北风,穿上棉袄,大步流星地朝河南岸的塑料大棚走去。他怕这突如其来的降温,给塑料大棚里面的黄瓜造成意外的损伤。明天,即将采摘一批黄瓜,送往城里的蔬菜公司。他跟城里的蔬菜公司签下了合同。而且,完成了蔬菜公司下达的任务,还有数目可观的奖励。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大家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
改革开放以后,李凤涛承包了村里唯一的塑料大棚,让众多的乡亲们羡慕不已。
承包了塑料大棚的李凤涛也是不敢掉以轻心,打草帘子,买鸡粪,买种子,并采用最先进的电热温床育苗技术,把大棚管理得有声有色。而今,塑料大棚里面的黄瓜已是硕果累累,丰收在望,前来参观的人赞口不绝。李凤涛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他想,等卖了钱,就能把塑料布钱还上,还能剩点过日子的零花钱。要不然,没钱花无疑是很难受的,居家过日子,干啥不要钱?
李凤涛走近熟悉的塑料大棚,看见大棚前面的雪地里,站着几个人,比比划划地在说着什么。
李凤涛看见,塑料大棚已是狼藉不堪,蒙得严严实实的草帘子,被呼啸的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压在草帘子上面的木头棒子也是东倒西歪,更令人震惊的是,塑料布上有好几个齐刷刷的大口子,被强劲的寒风吹得呼呼直响。他顺着一个破洞钻进大棚里面,看见黄瓜秧披头散发,凌乱不堪,惨不忍睹。
黄瓜架上,原来果实累累,琳琅满目,现在已是所剩无几。剩下为数不多的黄瓜,在瑟瑟的寒风之中,无力地耷拉着,好像是在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蔫巴巴的黄瓜秧,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想让它们起死回生,那就是天方夜谭,不可想象。
地面上,有不少杂乱无章的脚印,其中有几个脚印非常明显,很可能是有人用刀割开塑料布,进来偷黄瓜留下的。李凤涛看得出来,这是解放胶鞋的脚印,比自己的脚印还要大。
黄生柱凑到李凤涛跟前,问道:“是不是有人偷黄瓜?”
李凤涛点了点头,说:“是。”
黄生柱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人太损了,我操他八辈祖宗的了。”
李凤涛看过电影《秘密图纸》,还看过《铁道卫士》,知道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黄瓜盗窃案。
他想根据作案分子留下的蜘丝马迹,来个跟踪追击。但是,他觉得这是枉费心机,地面上除了脚印还是脚印,在这乱七八糟的脚印面前,他是无能为力的,而外面纷纷扬扬的飘雪,已经盖住了一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让他无可奈何。
这是谁干的呢?
李凤涛苦苦思索着,刚才那美好的幻想已经成为泡影。他十分痛恨这个偷黄瓜的人,你偷点黄瓜不算啥,干嘛把塑料布割这么多口子呢?我跟你有冤有仇吗?
李凤涛是个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一切忧愁与烦恼,欢笑与快乐,全都融化在脑海中,从不轻易地流露出来。让人觉得,李凤涛就是一副和和气气,神色自若的样子。有人说他深藏不露,也有人说他大度豁然。然而,他一旦发泄自己的情感时,有如爆发的火山,一泻千里,不论是多大的人物,也要跟人家分个高低上下。
为此,李凤涛也没少吃苦头。
在城里建工局上班时,由于是临时工,所以就低人一等,李凤涛看不惯班长那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样子。在工作中,避免不了磕磕碰碰,这就让自己的顶头上司水泥班班长胡成斌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所以,在决定临时工是去是留的时刻,这个人面兽心的胡成斌,行使了自己独有的否决权,他是不会让李凤涛留在建工局的。所以,他只能与在籍工人无缘,只能灰溜溜地回家种地,只能在田间地头,耗费自己的大好青春。
在批林批孔运动中,负责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苏克兰,给广大贫下中农讲述宋江陈桥驿滴泪斩小卒的故事。苏克兰把陈桥驿说成陈桥泽,其实,这也是有情可原,毕竟这两个字的出入不算太大,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他就毫不客气地给人家指出来,说人家苏克兰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弄得苏克兰面红耳赤,进退维谷,心里恨透了李凤涛,却也无可奈何。
进驻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庞学礼,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满脸的春风得意,一肚子的革命激情,觉得自己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觉得自己是相当的不含糊,连走路都是凤眼朝天,目不斜视。他自幼就熟读《水浒传》,在田间地头,经常给愚昧无知的贫下中农宣讲梁山泊英雄好汉的故事。据他说,水泊梁山一共有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这些好汉的绰号,他都能说出来,准确率为百分之百。并且随口说出来了宋江的绰号是及时雨,林冲的绰号是豹子头,鲁智深的绰号是花和尚,甚至排名最后的金毛犬段景住,都是记得清清楚楚,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李凤涛就问,丁得孙的绰号是什么?宣传队队长眨巴眨巴眼睛,思索了半天,也没回答上来。还是李凤涛告诉他,是中箭虎。弄得人家张口结舌,没法下台。没几天,水泥厂来村里招收工人,庞学礼就说了一句话:就让李凤涛在家学大寨。就这样,李凤涛再一次与在籍工人擦肩而过。
像他这样知识渊博,不识时务的,村里没有第二个。
李凤涛的妻子吴玉芳闻讯赶来了,她瞪着吃惊的大眼睛,看着七零八落的塑料大棚,心里万分难受,是不是欺人太甚啊?这一冬天不是白忙活了吗?她见李凤涛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呆呆发愣,她也没有吱声,只是用忧郁的目光看着李凤涛,怕他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一些看热闹的人怀着同情的心,纷纷地走进塑料大棚,想安慰安慰李凤涛。
这时,苏克斌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嚷嚷道:“嗨嗨嗨,别挤啊,瞎凑啥热闹啊?说你呢,姜六子,你放着沙子不筛,在这卖啥呆啊?他妈的,破坏了现场你负责啊?”
那个姜六子一听,吓得没敢吱声,蔫蔫地猫到人群后面去了。
苏克斌是女村长苏克兰的弟弟,三十八九的年纪,长得腰粗屁股大,没有血色的大饼子脸上,闪动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
别看他貌不惊人才不压众,却承包了村里村办企业中最有油水的预制厂。平时跟李凤涛的关系不远不近,却在这紧要关头走出来,帮助李凤涛维持现场。他让大伙看看,这就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李凤涛抬起头看了看苏克斌那舞舞扎扎的样子,冲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还在仔细地看地上的脚印。
苏克斌可不怕这个,他落落大方地站在李凤涛跟前,把擦得铮亮的“三接头”皮鞋,差一点送到李凤涛的鼻子底下,那个意思是说,你看吧,这两种脚印能一样吗?不过,他那双小眼睛不住地在吴玉芳的身上瞄来瞄去,这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怎么嫁给李凤涛这个窝囊废了呢?可惜呀可惜。每当想到这里,他都感到愤愤不平。不过,他还是不敢小瞧李凤涛,李凤涛英俊潇洒,白白净净,有文化功底,还是让一般人望尘莫及的。
吴玉芳忽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站在大棚里面,看见残缺破败的黄瓜架,默默无语,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善良的人们都在安慰她,怕她上火。
王亚琴说:“芳姐,别着急,摊啥事办啥事儿。”
吴玉芳说:“我不着急,着急也没有用。”
胖乎乎的白玉莲说道:“芳姐,你跟姐夫说说,让他想开点。”
吴玉芳说:“他能想得开的。”
王亚琴愤愤地说:“这个该死的小偷,让他断子绝孙!”
胡振华也说:“偷人家黄瓜吃,让他天天跑肚拉稀,天天扎点滴!”
牛凤艳说得更难听:“谁偷李凤涛家的黄瓜,让他的嗓子眼儿长二大碗那么大的癌!”
苏克斌大嘴一咧,说道:“嗨嗨嗨,你们骂也是他妈的白骂,人家偷了黄瓜还敢在这站着啊?他是傻妈养的啊?他妈的,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啊?”他说话就是这样,纸糊的驴,大嗓门,外加满嘴粗话。
大伙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牛凤艳小声说:“村长来了。”
女村长苏克兰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她四十二三的年纪,一双美丽的眼睛又黑又亮,看得出来,她年轻时是个身材苗条风流俊俏的姑娘,唯一的缺点就是皮肤有点黑。
苏克兰沉着冷静地把塑料大棚查看了一遍,不动声色地看着李凤涛说:“那啥,你嘎哈来的,连黄瓜都没看住?”
李凤涛嚅动一下嘴唇,没吱声。
吴玉芳在一旁说:“昨晚李凤涛在这里看了半宿,寻思没事了,才回家,没想到后半夜就出事了。”
苏克兰说:“这么大岁数了,再熬半宿不行吗?哪天办不了事,非得昨晚啊?”
苏克兰说的“办事”,李凤涛是懂得的,乡亲们也是明白的,在这里,“办事”就是男欢女爱的代名词。
李凤涛说道:“回家就非得办事啊?谁有那个闲心天天办事?”
苏克兰心里想,我就有这个闲心,可惜办不成那个“事儿”。原来,她的爱人李广实,在中国第三冶金建设公司上班,一年到头在外地搞施工,难得回家几次。有时,她真的很羡慕吴玉芳的,可以随时随地的,随心所欲地“办事”。
苏克兰说:“那啥,你们也太马虎了吧?”
李凤涛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阶级斗争这么复杂。”
苏克兰听了,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这句话,是她想当年最爱说的,时隔多年,又被李凤涛用上了,你说可气不可气?这不是在讽刺本村长吗?
她当村长已经二年,阿谀奉承的话,她喜欢听,对尖酸刻薄的话,当然不爱听了。李凤涛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令人气恼的话,实在是难以下咽,她强压怒火,扳着面孔说:“那啥,不是阶级斗争复杂不复杂的问题,是你责任心不强。”
李凤涛反驳道:“强又能怎样,要是有人存心想偷,责任心再强也没有用,银行的保险柜怎么样?还有枪看着呢,不是还是有人去偷钱吗?偷大棚的黄瓜不是易如反掌吗?”
两句话,噎得苏克兰直打嗝,这个李凤涛,真是个倔萝卜头子,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改。
苏克斌赶紧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责任心强也好,不强也好,反正黄瓜他妈的是丢了,还是看看怎么办吧,要是去派出所报案,我骑车就去,要是修补塑料大棚,我回家取胶水。”
李凤涛和吴玉芳看见苏克斌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心中疑惑不解,这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今天是咋地了?
苏克兰拦住苏克斌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那啥,不是报不报案的问题,城里蔬菜公司来人跟我们要黄瓜,我们怎么跟人家解释?怎么跟人家交代?”
苏克斌嘿嘿一笑,说:“三姐,我看这么办,蔬菜公司要是来人的话,我们把事情说明白不就行了吗?”
苏克兰白了他一眼,说:“你可真会说话,那啥,让人家听了不笑话咱们吗?村里那面治安模范锦旗还舔啥脸往墙上挂?”
苏克斌用手挠了挠脖子,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还真他妈的不好说。”
李凤涛问道:“村长,你的意思是——”
苏克兰斩钉截铁地说:“合同兑现,违者受罚。”
李凤涛跟村里签订的合同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超产奖励,欠产受罚,管理不当,村里有权收回大棚。其实,这是苏克兰在办公室里面闭门造车,绞尽脑汁,凭空想象想出来的。至于有没有什么法律依据,她是不管的,反正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我说的话,那就是法律。
李凤涛觉得合同上面的条文有些霸道,但是,他没有多想,他甚至非常自信,就凭我,能欠产吗?就凭我,能管理不当吗?我可是村里赫赫有名的种田能手啊!
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凤涛想了想,说:“受罚我认了,但是,黄瓜被盗也是事实,应该上报派出所,立案追查。”
苏克兰轻蔑地一笑,说:“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派出所能给立案吗?”
吴玉芳愁眉苦脸地问道:“这就算咱家倒霉吗?”
苏克兰看都不看她一眼,说:“倒不倒霉是小事,耽误城里人吃菜,那才是大事。”
她记得,好像是马克思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她的心里别提有多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