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腊月
作品名称:庄稼 作者:庄稼汉子 发布时间:2015-01-09 18:33:16 字数:3606
大强这几天心里老不自在,不知不觉,就又走到天桥处。
真是着了魔!他也不知道为会什么会这样,越是压抑着不往这里来,腿脚越不由自主的往这边迈。
上了天桥,看着车流人流从桥下穿过,不觉又往学校方向望去。放学的孩子涌泄而出,你追我逐,嬉戏打闹,把个半截马路变的混乱不堪。并没有望到熟悉的身影,大强背过身倚着栏杆想:城里咋就这么多孩子呢?
“快去看,出事了。”天桥另端快速跑过来个人说,蹬蹬地跑过去。大强翻身往背后面看去,就看到远处的人流都往一处汇集。
半下午开始,这名凝眉锁眼的男子就坐在电线杆底下抽烟,腿边散着两个老白干瓶,并没有太引人关注。等到放学,男子将烟屁股狠狠的拿脚尖碾烂,人们才开始关注到他。男子从腰间抽出短刀往前冲去,孩子们没有防备,队伍依旧在往前走,喊着整齐的号子:“一、一、一二一……”
周围的人都惊呼起来,上前来拦挡。可惜有点晚,男子已经跳到台阶上面,正在执勤的男教师吓得抱头逃跑,摔倒在地,半天也没爬起来。
“住手。”正从校门口出来的女老师大喊着,箭步冲上去。疯狂的男子像已经产生惯性的车,无法刹闸。冲着个小孩就直刺去,女老师飞身插在他前面,刀子就扎在她胸口上。这些都发生的如此迅速,男子惊骇得不知所措,颤抖着松了手,痴呆似的重复着:“我反正不想活了,反正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女老师身子斜斜着往后扭动,血就顺着她的白面衣服淌下来,开始是滴,接着就连成串的喷溅出来,格外惊心。周围的人这才知道出了事,抢上来就把醉歪歪的男子扑到在地,男子扎煞手,呜噜着,通红的眼白翻翻着,嘴里就啃满泥。
“付小雪,付小雪。”大强喊着几乎从天桥上滑跌下来,滚爬着钻进来。将她抱在怀里,看到付小雪紧紧地捂着胸口,痛苦的抽搐着,苍白的脸上绽出瞬间的喜悦,接着就黯淡下去。
“小雪,你别这样。要挺住,你听到没有?”大强嘶哑地呼喊着,感到付小雪紧紧抓住他的手往下坠去,轻飘的坠去。“你们救救她,救救她。”大强哀求着,眼里溢满泪水。想抱起付小雪,腿却无力的软下去,他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腿,仿佛要把腿砸成肉酱。
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城市急速的旋转,城市的马路翻到天上,人们头朝下,脚黏在悬着的路面上。太阳,惨白成个影子。直到很久以后,大强都在问,那天的太阳怎么这样白?这样的太阳还是太阳吗?这印痕,完全颠覆了太阳是红色的这个结论。
城市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见义勇为的付小雪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城市为失去一位这样的好老师而漫天流泪。大强看到了这条震惊小城的新闻,还看到了泪水淋漓的付百万,他头发花白,失神地哭泣着,眼底一热,酸楚滚过心间。
最让大强气愤的是,那个黄毛男教师竟然也在讲述当时的情景,这让大强感到恶心,骂道:“什么玩意。”上来把电视关了。刘兰英看得正上瘾,不知道大强为何关掉电视,就吵着骂他发昏。大强心烦难耐,扭头找赵清堂去。
老远听到老查在吹箫,幽怨而凄迷。他不知道这些男人内心怎会有这样多的苦楚,想着付小雪,不禁咬着嘴唇,黯然落泪。
吃了早饭,存国和存工、存农到医院去看存社。
红菊扶着他坐起来。瘦凌凌的,只剩了把骨头。存社就叹息说:“哎!我这病看着是完了,没有治啦。”
存农说:“别胡思乱想啦,肝炎这样的小毛病,住两天就好啦。”存社就无奈地说:“别哄我嘞,我什么都知道。”
存社看着红菊去伙房打热水,流着眼泪说:“都盼我死哩。”
存国强忍着酸楚安慰说:“好好养着。”往回走时,红菊送到走廊上。存农对红菊说:“他还想活,能不能再打几天针?”
红菊眼皮红肿,又抽抽泣泣起来。说:“家里都折腾光了,我真没有法子。”小翠子看到红菊哭,过来搂着她肩膀说:“娘,你别哭,咱再想办法。”说着自己也呜呜的哭起来。存国拿出些钱递给红菊悄声说:“看着稀罕东西,给他买点吃吧。”红菊眼圈就通红,谦让着说:“别这样啦!你家今年也不宽拓。”存国硬塞给她。
天气很冷了,村上人都躲在屋里。
刘兰英出门却看到街上开来接亲的车队,正碰上赵清花,就问:“谁家办公事?怎没听说?”
赵清花说:“黑蝶家丑姐出嫁。”刘兰英就问:“找哪庄的婆家?”赵清花小声说:“城里婆家,听说咱庄东那片厂子,就是他公公投的资。”稍微停顿,又悄声嘀咕:“身子都笨啦,怕是再不结婚就难看啦。”
三青要出嫁。因为有陈爱君这个事,不能在自己家里发嫁,只好借刘兰英家发嫁。一夜未曾睡好,清早化妆师来盘头时,眼睛红通着。刘兰英就端过饭来小声嘱咐说:“闺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娘知道你心里不自在,可要高兴点啊。”三青点点头。在清冷的早晨,几辆长排车早早开过来。杨彩云、艾香、月兰等几个妇女忙着往上搬嫁妆。存祥、存样、存农、存工、存兵、大强,都来来回回的穿梭忙碌着。二青因为身披重孝,不便上前。二强没有回来。三青看到独独少了最亲的人,又黯然起来。
彩车准时出现在村口,西装笔挺的杨又廷手捧鲜花,神采奕奕走过来。都走出来把新姑爷接进去,吃了鸡蛋,穿了婚鞋。扶着范焦氏来坐上椅子,一家人叫嚷照相。
临上车了,看到存国低着头走回家去。三青追出来悲戚的说:“爹,闺女就要走了,你说句话呀。”存国把手一挥,眼里满是腥腥的泪,他再也止不住,放声痛苦起来。
三青出嫁那晚,凛冽的西北风又卷下场青雪来,大地添了茫白,银装素裹,格外洁美。
福敦找赵清堂拿点药,正好老查也在,就腻着拉话。
老查说:“我要挣个猪头吃,还是八个耳朵呢。”
福敦问他:“怎么事?”
“大强和笑姐这事你会不知道?存样找我去搭个线,这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这猪头你说我是吃定了不?”
赵清堂就乐呵着说:“看来真是姻缘天定,我这个表侄能跑城里去干活找个对象,真有个本事。”老查就亮出个漂亮的拳势,威武地一收。对两人说:“我这干儿子没有收错吧?”
福敦暗含羡慕的说:“等着吃喜酒呢。”
老查就对他说:“别急着吃喜酒,你也要抓紧。”福敦就歪着头打趣说:“八字没一撇呢,跟谁抓紧去。”
前进和小蒋、刘瓜刚喝完酒,骑着车眼早迷漠成一片,走到街角,也不刹车,就将福敦给撞个结结实实。
看到福敦蜷曲着身子倒在路边,前进也摔在旁边,酒早醒了多半,哭嚎着喊叫。等人们跑过来时,看到福敦已经不会动弹,喊了几声,声息全无,隐约有口气,快往医院送,半路上就没了心跳。
姜四邀请狐朋狗友吃饭,存蛰出门看到天阴沉着,本来不想去,心里却痒痒起来。
酒桌上都讨好他说:“胡子哥,哪天也给我们驮个美女来解解闷。”他轻松地说:“准备好票子等着,今天先喝酒。”
连推带让,就带了十二分醉意。骑车往回走时,偏偏路上倒着棵大树,就将他给一绊,就摔在地上。存蛰只感到血往上涌,眼珠赤红,脑袋灌满云雾一般,酒烧着浑身像滚沸的油锅。
僵硬着舌头说:“呀、呀,见鬼啦!这是还有敢拦我道的?也不好好看看你马王爷爷几只眼。”扶起车往后退了十几米,加足了油门往前冲去。一声巨响,灰飞烟灭。
直到天傍明,赶早班的人走到那里,看到有个血肉模糊的人飞在电线杆上,像贴张年画。吓得差点趴下,慌慌的报了警,派出所赶到现场,循着线索找来,村上人才知道存蛰在公路上出了事。
龙庆回来和存国去接存社。存社听到要接他回家,趴在床上,死死地扒着床头板,像个任性的孩子,无力地抽泣着喊:“我不走,我就不走,我想活。”都上来劝他,没有开口,却先哽住声息。
红菊走过来,强忍着泪坐在他身边,说:“他爹,不是不给你治。得了这样的病,有权有钱的人都没有招,何况咱这样的老百姓呢。该借钱的地方我都借遍,这些日子,你花的钱都是翠的定亲钱,我答应城里那户人家了。”
听到这,存社压抑地哭嚎着,手无力耷拉下去。
马上就要进腊月,空气中隐约有了年的味道。这天夜里,起了刺骨的寒风,吹得屋顶上的玉米簌簌下滑,存国拾了满满一筐挎到屋里剥玉米粒。金黄的玉米粗粝而坚实,顺着他的手掌缝像淌水一般纷纷落下,感到大地默默地跳动,土地温存的馨香充满屋子。这是任何人不能体会到的私密语言,大地以另一种方式把时光均匀地收拢在这袭灯光下。
这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在经历了一年的风风雨雨,在穿越了这段岁月以后,正如棵传奇的庄稼,变得韧实而生动。就在这寂寥的夜晚,他默默的在心里想着事。
房门突然被推开,二强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背着铺盖卷,两手空空,就像年轻时的自己……
“好孩子,你回来啦!”
他上下打量着他,望着他笑,笑着笑着就出来眼泪。
一定神。不知何时,风将房门推开,抛进一片洁白月色。
突然觉得心里格外砰然地跳了一下,存国不由自主的又向桌子上望去,镶在框子里陈爱君的相片。结婚那年照的,风华正茂,微微笑着,扎着两条鞭子。
这洁白的月光同样也推开二强的房门。
“爹,你怎么来啦?”他上下打量着老爸,才离开几天呢,他老迈的竟这样厉害,头发几乎全白,腰身不再那样挺拔,腿脚也开始蹒跚……
这,就是几十年以后的自己吗?
二强冲洗相片时不是冲洗了一张,而是两张。此时另一张在自己手中,他抚摸着母亲的容颜,泪流满面。
是的,该回去啦!
马上就走。顺着月光铺成的小路,顺着庄稼悠然的芳香,他开始有些慢,接着急匆匆地迈动双腿,然后就是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