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一)
作品名称:我从山中来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5-01-07 19:26:31 字数:3281
山间的小路曲折弯延,高耸的树木上四散开的枝叶,给小路搭起了长长的凉棚,一直伸向曲径通幽的远方;星星点点的阳光,只是在树枝错动的瞬间才会投射到绿荫荫的路面上。八月的天,山林中充斥着草木的清香,更包裹着一股股闷热的潮气。山林间偶尔会传来布谷鸟幽远的“咕咕”声,有时也会唤来喜鹊“喳喳”的回鸣。
晓秋一个人走在这林荫山路上,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条山路了。自打小学毕业升入公社里的初中,她就一直通过这条山路上学或回家。学校离家二十多里的路程,十多里是这条山路,这是晓秋逢年过节回到山坳里的家唯一的捷径。寒来暑往的四年,只有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是晓秋心情最愉快、最轻松的一次,因为她怀里揣着市卫生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不但是她四年来寒窗苦读心血的结晶,更是低矮草房里,父母眼巴巴期盼的梦想。
眼前是一道低缓的山梁,爬上去就能看到家了。晓秋喘了口气,摸了摸怀里的那只牛皮信封,硬硬的还在。她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吃力地做着最后的冲刺……
爬上山梁,眼前豁然开阔起来。清凉的风也扑面而来,就像热气腾腾的蒸笼一下子揭开了盖子一样的凉爽。晓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深深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又使劲地吐了出来,仿佛身子一下轻了许多。此时,假若给长出一对翅膀,她一定能飞起来,一直飞到那个美好的梦境里去……
丁晓秋,中等个头,有些稍黑的皮肤,光滑的脸蛋,不大的眼睛乌黑似葡萄,瘦瘦的身材,好似一股风都能把她吹出二里地儿,两条小辨子在后脑勺绑在了一起,一件领子都有些泛黄了的白衬衫,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裤角也磨得起了毛边,一双黑布鞋刷得都褪了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质朴和土气。在公社初中、高中共念了四年书,前段时间终于高考结束,她终于解放出来了。
山脚下就生养她的小村庄了。村子不大,四面环山,十几户人家的小草房拥挤在巴掌大的一块平地上,一条山泉从大山深处潺潺而出,从村东头流淌过村子西头,一年四季都发出清澈欢快的“哗哗”声,哪怕是寒冷的冬天小河沟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冰,清泉在冰面下仍在顽强地唱着自己的歌,从大山中走出,奔向自己的远方。一条大车道从西向东横穿过村子,两道深深的车辙夹着一条零乱的马蹄印,在杂草中艰难地伸向远方,遇一座山脚的拐弯处渐渐消失,这是全村唯一一条运出粮食换回油盐的生命大道。
晓秋的家坐落在村东头靠近山坡下的第二家。泥墙、草顶、木栅栏,典型的北方乡村院落。院子圈得很大,可鸡鸭鹅狗猪一样不少的生灵,使得大大的院子显得拥挤不堪,狗的一声叫马上会引起一阵家畜的齐鸣。院子的前方是一个宽敞的大门,三根粗大的木杆搭起了坚实的“门”字形,两扇厚厚的木板大门到了晚上会封得严严实实,青石板铺设的人行通道一直从大门伸到房门口,青石板上不时留下鸡鸭粪便的痕迹。
一位看上去有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胳膊扶着大门柱子,手搭凉棚向对面山上张望,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该回来了,这都几点了,咋回事呢?一会儿太阳都落山了……”
这是晓秋的妈妈,其实她才刚刚五十岁,还没有过阴历生日。岁月的侵蚀,生活的艰辛,已经过早地老去了她的容颜,唯独那双明亮的眼睛才能提振她的活力和坚强。老太太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终于看到有接户口本的了,这才停止了生命的创造。晓秋排行老二,大姐晓娟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跟着母亲在家里养鸡喂猪赶鸭上圈;晓秋或许天生就是学习的料,从小就爱看带字带画的东西,这也是促使老两口下决心省下一口盐的钱供她上学的原因;身下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叫晓兰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和父亲一起种着责任田;最小的弟弟才八岁,妈妈给起了个自认为好听又好养活的名字,叫“生根”。本应该上学的年龄,可当妈的怕这唯一的独苗走路无人照顾,上学被欺负,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天天守在身边。晓秋没少劝妈妈送弟弟上学,这样才能有出息。可老太太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咱老丁家就这一棵独苗,出了事咋办?放哪我都不放心,在我身边才能睡得消停……”
“我说老婆子,别傻瞧着了,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不会有事的。”晓秋爸爸老丁,看着老伴木头桩似的站在大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山梁,就招呼着老伴,但他自己却更是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眺望着远方,引得院里的大鹅也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天。晓秋爸爸五十二三岁,一副地道的农民样,憨厚朴实,黑红的面膛,粗糙的大手,一眼就瞧出是一副干农活的好“把式”。
老丁是家里的顶梁柱。下地干活,入河摸鱼,赶车进城,上山砍柴,没有他不能干的,就是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一辈子能写出来的就只有他的名字“丁林生”三个字。据说,他是晓秋奶奶快要生时,还和几个村妇上山采蘑菇,结果硬生生把孩子生在了一片松树林里,因而得名“林生”。
见老伴没搭理他,老头悻悻地操起一把扫掃“哗啦啦”地扫起了院子。小院已经是很干净了,可老头子还是一个劲地扫着,或许是想用更干净的院落迎接女儿,或许是想从此扫掉昔日的一切不顺,但一定是要扫出今后孩子也是全家的一条幸福之路。老头这一折腾,扫得院子里的鸡鸭鹅煽动着翅膀“呱呱”叫着四处乱窜……
“她爹,快快!!回来啦!回来啦!快放鞭炮!”刚看到山坡上有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在晃动,老伴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失真了,和院子里的鸭叫混在一起,分不出个数来。老太太挪动着站得有些发麻的双脚奔出了大门,走得急险些摔倒了。
生根的腿脚灵快,已经冲向了山间的小路上,大黑狗“嗖”地从狗窝里蹿了出来,四只蹄子紧刨两下就追到了他的屁股后面,还在拼命地往前跑着,把生根撞了个趔趄。
大姐赶紧搀着妈妈紧捣着两条腿,妹妹循声一同冲出了家门……
老丁扔掉手中的扫帚,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两手哆嗦着拿出一根擦了两下,火柴断了;又拿出两根开始划,划了四五下总算划着,气喘吁吁地点燃了挂在门柱上的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通炸响,瞬间传遍了山村的上空,爆炸声在小山村四周的山间反复地回荡着……传递着……
其实,全村子的人都知道老丁家的二女儿考上了,可考上什么学校人们并不清楚,或者说根本没想知道考上什么学校,只要知道考上了就足够了。对于祖祖辈辈爬地垅沟的他们来说,考上了就像过去中了皇榜一样,跳龙门了,吃皇粮了,有出息了,可以不用再窝儿在这小山村里了。这是和娶媳妇同等重要的大事,家家也早就备好了礼物,就等着庆贺的这一天了。但当听到这炸响的鞭炮声,乡亲们还是免不了心中的兴奋、羡慕,也带着一些嫉妒。这是小山村有史以来第一个考出去的娃,人们边自嘲地扯着“这可是人家祖坟上冒青气了”的闲话,边向老丁家走去,手中还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这一天,是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晓秋刚下到半山腰,就听到一阵的鞭炮声,紧接着“大黑”就呼哧带喘地蹿了上来。它吐着长长的舌头,围着晓秋欢蹦乱跳地转了两圈,一摇尾巴又冲下山坡,去接甩在后面的生根去了。晓秋加快了脚步奔了下去,脚下似乎更多了一些力气。
快到山根下,迎面撞上了满头大汗的弟弟。
“姐姐!我来接你啦,妈和大姐她们在后面呢。姐!姐!快让我看看那封信,快点呀!”一见面,小弟就喊个不停,他知道姐姐身上一定带着一封信。从姐姐离开家时起,妈妈就告诉他,姐姐去学校取一封信,一封很重要的信。
晓秋抹了一把小弟脸上的汗,拉起他的手说:“小孩子看什么看?你也不认字,回家再看。”弟弟嘴撅得老高,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晓秋回头蹲下身子,商量道:“来,生根乖,姐姐背你回家。”
一听说姐姐背他,生根嘿嘿一笑,一抹鼻子,鼻涕都抹到了脸蛋上,往姐姐背上一窜,两只小胳膊一下搂住了晓秋的脖子,晓秋起身背起弟弟往家赶去。
“姐,以前你背我走两步就喊累,今天咋不累了呢?是不是我不沉了?”小弟贴着姐姐的耳根子问。
晓秋扭过脖子瞅了一眼脸蛋上沾着鼻涕的弟弟:“今天姐高兴,姐有劲,以后再想背可就背不着喽。”
“姐,你要离家出走吗?是不是那封信告诉你的?我不让姐离家,我还要姐背我呢……”小弟搂紧了姐姐的脖子。
“傻弟弟,姐不是离家出走,姐是去城里念书,将来到城里工作、生活,到时候姐把你和妈接到城里去,咱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晓秋解答着,憧憬着。
小弟没吱声,在晓秋背上使劲颠了起来。每当高兴的时候,他都会这样的巅姐姐。
“哎哟哟,好弟弟,别巅儿了,再颠儿姐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