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理队伍

　　１９７１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全国各地广泛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以阶级斗争为纲，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投机倒把。各省、市、县都选择了试点单位，抽调老干部、机关工作人员和当年毕业的大学生，组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到试点单位。宣传队以指导员负责制，指导员与当地党政一把手平级，甚至略胜一筹，队长则作为副手，协助指导员与地方党政协调，既抓运动又促生产，运动生产两不误。
　　春节后，工作队进驻到试点区域后，依靠当地贫下中农协会，发动群众排查地富反坏分子的现实表现，抓住一两个有现行活动的坏分子狠批狠斗，提高广大群众的阶级觉悟，并且组织文艺队，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所作所为编成文艺节目，用文艺表演的形式搬上舞台，既形象生动，又赋予直观教育，贫下中农的阶级仇恨很快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纷纷投入到揭发反革命分子罪行、批判反革命分子的罪恶活动中来。
　　工作队内部，始终坚持组织队员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活动，发动广大队员上台现身说法，如何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的活动中，用毛主席的教导指导自己的实践，从而战胜困难取得胜利。整个运动既抓革命又促生产，农闲时投入揭批改的运动量大、时间长，农忙时则坚持利用早、晚时间开展揭批改活动。白天，队员们融入到农民群众之中，和群众打成一片，割麦、插秧，党群关系、干群关系融洽和谐。
　　县委从试点工作队取得经验，用来指导整个面上的“一打三反”运动，就连农村小商店都不放过。譬如商店实物负责人，一天吃多少集体的萝卜干，用多少酱油、盐、糖等等，如果每天占用公家五毛钱，全年就是１８０元，十年１８００元。有多少退赔多少。这就叫触及灵魂的革命，让人人明白反对贪污、浪费的重大意义。就在运动向前发展的时候，９月１３日，一个晴天霹雳在神州大地炸响：伟大领袖毛主席最亲密战友、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叛国投敌，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坠机摔死！顿时，十亿中国人民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人们迷茫了，在几十年革命斗争中，一直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林副统帅怎么会叛国的呢？而且，中国共产党党章已经规定了林副统帅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啊他怎么会背叛毛主席的呢？……一连串的疑问，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不久，中央公布了林彪５７１反革命政变纪要，才知道原来是林彪夺权心切，他等不及党章规定的接班时间，他要提前抢班夺权了，而他的行为偏偏又为毛主席所察觉，于是不得不仓皇出逃。由此，整个“一打三反”运动的内容全部转移到了揭发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上来。由于５７１反革命政变纪要中涉及到一些国家和军队组织中的代表人物，一时间，清理阶级队伍成了中国共产党内最紧迫的任务，结合当时正在开展的深挖５１６运动，目的就是把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地富反坏和漏网的右派分子从干部队伍中清除出去。以江苏省为例，当时直属南京军区领导的省３２０办公室（简称二办），至１９７１年１１月，经春秋两季攻势，在强大的政治压力和精神体罚下，全省有１３万多人被打成５１６分子，省级机关厅局级干部占５５％，处级干部占４２％，一般干部占３０％。不久，各省市相继揪出了一批５１６分子，楚水县也不例外，于是各区各公社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有人断言，区、社干部中肯定也混进了５１６分子，必须把他们统统揪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此时的庞光明得知林彪叛逃的消息，仿佛听到一声惊雷，震得他半天合不拢嘴，原来中央领导也和我们平头百姓一样在争权夺利呀！他在心里“嘿嘿”阴笑了两声。不久，上级来文，要求各级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把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５１６分子统统揪出来，清除出干部队伍。庞光明心里那个高兴劲儿不用说了，乐得他手舞足蹈，好一阵激动，好一阵兴奋。兴奋激动之后，他又冷静地反思，是啊，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自从被处分之后，自己是蒙着头遮着脸过日子，处处小心翼翼，人人面前装孙子，遇到领导脸笑成了一朵花，嘴里还要尽量地说好听的话。人总是要听好话的啊，这年头，说真话吃不开，只有说假话，说违心的话，顺着领导的意图往下顺，你才能平安无事，才能有机会得到赏识，这就叫做时时事事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那个屈社长就是死脑筋，常跟书记较真，这又何必呢？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需一根筋拧到底嘛！庞光明从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吸取经验教训，他学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拍马逢迎的手段更是运用自如，有时候甚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次全区清理阶级队伍，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呀！他在心里偷偷地高兴，心想，这么多年来郁结在心头的一股怨气、怒气也该好好地发一发了。
　　过了几天，区革命领导小组召开全体人员会议，会上，唐文林宣读了县委关于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通知，并且宣布这项运动由庞光明
　　同志负责。庞光明心中窃喜，说：“唐书记，你是老领导、老上级，整个运动还得在你的指导下进行。”唐文林说：“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工作，作为区革小组副组长，又是群众代表，适宜由你来负责，你大胆地挑起这个担子，需要我协助时尽管提出来。”庞光明说：“那我明天先去县里参加培训会议，回来后再向您汇报。”唐文林点头说：“好！”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唐文林正在仙城公社了解“秋收”工作进度，突然接到区革小组电话通知，要他放下手中一切事务，立即返回区革小组参加下午的党支部会议。唐文林心里思量：召开党支部会议，应该事先征求自己的意见，是谁这么擅自主张召开支部会议？可是，区里既然已经通知，并且是党组织活动，自己必须服从。于是只好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回区革小组。下午两点，党支部全体成员到齐，庞光明说：“唐书记，这次县里培训规定，清理阶级队伍，深挖５１６分子，原则上在党内进行，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有权召开党支部会议，有权临时要求被审查对象放下工作，自查本人的站队情况，而被审查的对象，首先从老干部开始。因此，今天下午召开区革小组党支部会议，就是请你首先自查自己近年来的站队情况，让上级审核，下面请你开始自查。”
　　唐文林一听，这是在搞突然袭击呀，这么多年来，自己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毫不动摇，上级领导、广大群众有目共睹，自查什么呢？既然要我自查，况且又是党内会议，不好不查，只有服从，这也是一个党员应该遵守的原则。于是，他慢慢地清理思路，从参加儿童团、县大队到小乡党委书记、大乡党委书记、到溪桥区委书记，一一回顾。庞光明突然站起身说：“同志们，刚才唐文林同志做了一番自查说明，有没有上升到与林彪反革命集团划清界限的高度呀？没有！他是在摆功劳，企图用功劳来掩盖自己站队的真相，因此我认为，唐文林同志的自查态度没有端正，没有真正说明自己与林彪反革命集团之间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林彪发表了多少指示、谈话，他是怎样贯彻落实的，他没有讲；他是怎样忠于林彪集团，为林彪反党夺权充当马前卒的，他没有讲！一味的向党邀功，这样的自查，同志们说能不能过关？”一些平时没被重用的干部趁机附和道：“不能过关，必须端正思想态度！”此时，唐文林心里奇怪：一向紧跟自己的庞光明今天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每一句话都昧着良心在刁难自己！再一细想，他心中恍然大悟：狐狸终于变成了豺狼！这么长时间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的庞光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欲借此机会报
　　当年历史上被处分的一箭之仇了，他这才后悔自己用错了人。而今自己已经置于被审查的位置，辩驳是无效的，只有接受审查，他相信党
　　组织，相信上级领导，是非曲直最后自有定论。于是他说：“接受同志们的批评，愿意重新自查。”庞光明说：“既然唐文林同志愿意接
　　受自查，那么，这段时间就尽量不要外出了，区里日常工作尽量让分管同志负责，你集中精力自查，两天后支部会继续听取你的汇报，我
　　们希望唐文林同志能以诚恳的态度彻底与林彪反革命集团划清界限，争取早日自查过关！”然后转向大家说：“大家看怎么样？”“好啊，
　　赞成！”在一片赞成声中，支部会告一段落。
　　支部会结束后，唐文林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回顾几十年来的战斗历程，其实履历很清楚：自幼父母双亡，５岁为地主家放牛，７岁参加儿童
　　团，１４岁和子奇一起参加县大队，１６岁担任分队长，１９岁负伤在灯花处养伤，解放后历任乡人武部长、乡党委书记、区委书记至今，工作认真负责，恪尽职守，历次运动都是紧跟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文化大革命中忍受造反派的侮辱欺凌，恢复职务后，自己不计前隙，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同志，求大同存小异，工作有声有色，每年都圆满完成县委下达的各项任务。至于工作中自己如何紧跟林彪，如何贯彻落实林彪的
　　有关指示，甚至为林彪最后叛党出逃做了哪些事情……反复思量，委实没有呀，叫我怎么自查呢？眼看两天过后又要召开支部会，这自查汇报
　　怎么写？思来想去，共产党人应该光明磊落，只有如实向党反映自己的思想状况、工作状况，才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思绪理顺了，心头豁然
　　开朗，于是伏案疾书，连夜写好了自查汇报。
　　笫三天，支部会如期召开。区委会议室里一片肃穆，各位领导怀着忐忑的心情注视着唐文林，心想，这场面何时轮到自己哟，唉！庞
　　光明呷了口茶说：“同志们，今天支部会的主题仍然是听取唐文林同志的自查汇报。我想，唐文林同志应该认清自己如何与林彪反革命集
　　团划清界限，彻底清查自己看错线、站错队的错误，希望唐文林同志以诚恳的态度向组织如实自查自己的路线错误。下面请唐文林同志开
　　始自查。”唐文林用目光扫视了在场的所有同志，轻轻地说：“各位同志，这次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是党中央十分正确、十分英明的决策，我表示坚决拥护并彻底清查自己与林彪反革命集团之间的关系。几十年来，由于林彪在中国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位置，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清理阶级队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个人的历史，大家都知道，从小到大都是在革命队伍中锻炼成长的，走上领导岗位之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之后，作为副统帅的林彪所作的指示、讲话，基层干部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决策部署而加以贯彻执行，我想这也是极其正常的现象，如果说我和林彪集团之间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我缺乏政治远见，没有洞察到林彪最后会叛国出逃，这一教训必须深刻记取，
　　在今后的工作中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政治嗅觉，及时识破一些两面派、投机分子的嘴脸，从而避免革命事业少受损失……”“啪！”没等唐文林说
　　完，庞光明伸开巴掌狠狠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蹦了几蹦。大家猛地一惊，还有人悄悄地坐正了身姿。庞光明说：“请你端正态度！你
　　刚才的讲话根本不是自查自己的错误路线，而是在倚老卖老，摆老资格，抵制检查！”会议室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在凝固。庞光明提高嗓门
　　继续说：“请问：林彪在九大后发出的一号命令，那段时间你干了些什么？林彪鼓吹四个伟大，你逢会必读，大肆鼓吹，摇旗呐喊，目的是什
　　么？你到上海会见林彪的爪牙江腾蛟，意欲何为？”会场上气氛越来越紧张，人们瞪着两眼，摒住呼吸，不知庞光明还要说些什么。庞光明扫视
　　了大家一圈，神情严肃，继续说道：“林立果欲在无锡硕放车站阴谋炸毁伟大领袖毛主席乘坐的专列，那段时间你正在无锡，到底去干什么的？”人们听得胆颤心惊，这问题了不得呀！庞光明接着说：“这一切你丝毫没有触及，至今还想隐瞒，可见你和林彪集团的关系非同寻常！
　　现在警告你，革命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中，无论你多么狡猾，人民群众的火眼金睛一定会把你紧跟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原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庞光明的一席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大大震惊，想不到唐文林竟然私下里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可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呀！也有人心里嘀咕：这些情况你庞光明怎么知道的？唐文林不会是这样的人！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蛖，且看事态如何发展……还有几位老干部根本不相信，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尽是胡说八道！可不管怎么说，这场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是你唐文林亲自交给他负责的，如今虱子粘到了自己头上，看你怎么才能抖落得干净？
　　唐文林听了这席话，开始心里也是一惊，自己何时去见过江腾蛟？何时去过无锡？至于林彪的一号命令，都是关于备战的内容，与基层工农干部有多大联系？这么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了，他狠狠地盯视着庞光明，足足看了他一分钟，你这只疯狗，倒底还要吐出多少疯话？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清了此人的真面目，他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黑色的血液，而且已经浸入到心脏，无可救药了！此时，唐文林的心情反而更加坦然，更加平静，他相信，乌鸦再黑，也挡不住太阳的光辉，谎言毕竟是谎言，上级党组织一定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会议结束前，庞光明说：“清队领导小组决定，从现在起，唐文林同志停职检查，直到过关为止。另外，全区面上深挖５１６的运动已经全面展开，一些顽固不化拒不交待的人，我们将举办学习班，组织专人开展强大的政治攻势帮助他们提高思想认识，敦促他们尽快地和林彪反革命路线划清界限，早日回到党和人民的怀抱。大家还有什么不同意见？”“没有！”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之后，庞光明宣布散会！
　　俗话说，好事不出庄，坏事传千里。唐文林停职检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到了社会上，并且越传越玄乎，说区委书记唐文林是５１６分子，已被隔离审查！这消息不径而走，很快传到了邮政局长吴惠的耳里，吴惠心里那个高兴劲儿简直没法形容，真是天助我也！儿子的婚事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啦！
　　国庆过后，吴惠来到县城，借着春节走亲访友的机会，拎着丰厚的礼品找到了当年妇救会老姐妹的儿子、如今的县革命委员会王常委，请他出面与县交通局疏通，请求把儿子杜兴烨调到县城工作。交通局长看了杜兴烨的档案：在部队立功入党，然后退伍参加招聘，招聘时内定为后备力量培养对象。既然常委出面协调，做个顺水人情也无妨，于是当即决定调杜兴烨到县交通运输公司担任副经理。一个月后，调令到了溪桥区革命领导小组，唐文林本想压下一段时间，可庞光明接过去一看，马上让秘书打电话通知杜兴烨来拿调令，并让秘书出具介绍信，要他三日之内去县交通局报到。唐文林在一旁无可奈何，只是心中感叹：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得时的猫儿雄似虎，失时的凤凰不如鸡！唉……
　　杜兴烨拿到了调令和介绍信，满心欢喜，一路小跑到家告诉母亲吴惠，吴惠看后，不动声色，只是关照儿子，按时去县交通局报到。离家去县城前，吴惠再次领着儿子到区里向亲家唐文林辞行。唐文林知道自己现在不是讲话的时候，说了也于事无补，只是礼节性地关照杜兴烨到了县城，办好报到手续后，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杜兴烨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