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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六章》

作品名称:在西去的军列上      作者:沧海扬沙      发布时间:2015-02-23 18:45:42      字数:25009

  第五章
  
  一九六零年七月,厓柯西随连长孙都到他的家乡去接新兵。孙都知道这里是厓柯西的家乡,本想先让他回家看看,但根据上级的计划安排,要先到军分区报到后,再根据军分区地具体部署才能到县武装部接兵。
  
  这是实行义务兵役制后的第一次夏季征兵,时间紧任务重。当他们徒步赶到一百二十里外的县人武部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宣布了任务和分工,他就按照分工马上去了南店子公社人武部。
  
  为了做到征集兵员的“三满意”,他要反复跑到应征对象家里去做他们媳妇的思想工作、做他们父母的思想工作,做他的工作。看得出应征青年参军的热情特别高涨。大有恨不能马上就要离开家乡似的感觉。无需动员做工作,天天都跟着一大帮,缠着非要去当兵的年轻人。
  
  工作最难做的是那些小夫妻关系不好的小媳妇们。她们怕自己的小丈夫当兵后会成为陈世美,才坚决反对丈夫去服兵役。就这样没黑没白的在农村走家串户一个月,终于完成了三十五名新兵的征集工作。
  
  他回到县人武部交差后,就请示连长孙都要回家看看。孙都本想陪他一起回去看看他的父母亲,但因事太多离不开,就塞给他十元钱让他给父母买点东西,并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他没有拒绝孙都送给他的钱。他知道孙都是真心的。他觉得拒绝了他是对他的不信任,他不能那样做。他认为只有高高兴兴地接受他的赠予才是对他的尊重。
  
  离开家两年多了,他要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买点好吃的带上。还有在部队出发前为妹妹买的一件她最喜欢的花裙子和发卡,都一起带上。
  
  他兴高采烈地来到县城的大街上,先是进了一家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店。他在食品柜台前停住脚,货架是空的。只见货架的横梁上贴有一张发黄的破旧的小白纸条,上写着“缺货”二字。只有两瓶锈迹斑斑的罐头静静地躺在那里。他问服务员那罐头咋卖。服务员没精打采地说:“早过期了”。
  
  他两手空空无可奈何地走出百货店,接着又进了一个又一个小卖部,但凡是吃的东西一概没有。
  
  他这才发现小县城的萧条,和他两年前离开时的景象大相径庭。他这才想起一个多月前,军分区首长对接兵人员的讲话。当时他还对“老百姓正在挨饿”的说法感到突然。还认为首长的讲话是言过其实,是危言耸听。刚刚收了麦子不到一个月,怎么会“正在挨饿”;父亲春天的来信还说家里一切都很好呢,没说过挨饿的事呀?春天都没有挨饿,夏天收了新麦倒挨起饿来了,谁信?
  
  父亲信上只说过家里修了水库。他们那里的十几个村庄都搬出了水库,住在水库外面的一些村庄上。他家被安排在东堤外的梁王庙村居住。还说给安排了比较好的住处。
  
  说房子宽敞明亮,大大的院子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不小心就会碰到头。吃饭有食堂,不愁吃不愁穿。妹妹初三毕业考试成绩全校第一名,升高中考试全县第三名。还说姐姐和镇上的转业军人何世军结了婚。姐姐还是他们大队的妇女主任,姐夫在大队当民兵连长。让他在部队安心工作,千万别担心家里。
  
  在部队进行政治教育时,指导员林一聪,还把这封信当做农村形势大好的活教材,在全连大会上读过三遍,讨论过六回。他常常激动地一夜笑醒好几回。
  
  他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去年春天进行“三面红旗”教育时,教练排的李金砖、王木堆、张铁柱、徐子良、马占海等几位优秀教练员,向指导员反映说,他们的老家信阳和淮北都有严重的饿死人现象。有的一家人全部被饿死。有的人饿死在家里,活着的人都没有力气抬出去埋了。
  
  有的人想离开家乡讨个生路,但生产队干部就组织力量到处堵截抓捕。跑不掉的被抓回来,有的会被活活打死,打不死的就会慢慢饿死。惨状目不忍睹。地方干部花天酒地,根本不管群众死活。请求领导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农村的现实情况。
  
  他们为了证实情况的真实性,都把信交给了指导员看。结果他们几个都遭到了批斗,说他们太轻信同学和朋友的话了,要真有这种现象,你们的父母亲不早就来信说了。
  
  他当时就是用这句他认为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来劝慰李金砖他们的。但李金砖他们相信那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说给他们来信的同学朋友是对他们的无限信任才来的信。他们说有些地方干部一手遮天,甭想有个鸡毛飞出去,官官相护,想告状都找不到地方。
  
  他们认为解放军里不会像地方那么乱、那么烂,是个能说真话的地方,是个能为民做主的地方,是个不会见死不救的地方。所以才想通过我们部队把情况反映上去。认为党中央毛主席在北京城太远不知道咱农村情况。他们认为大救星毛主席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不管老百姓挨饿的事,就不会不管地方干部无法无天的事,就不会不惩办欺压百姓的那些赃官。
  
  想到这里肚子里不禁打起鼓来。可又想想刚刚在公社农村到处转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到有老百姓挨饿的事情。部队进行三面红旗教育时,不是一直都在说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人民的生活水平大提高嘛。怎么能会挨饿呢!以上说的挨饿现象不都是听来的嘛,他还真的没有亲眼见过。他真的希望听到的那些个挨饿现象都只是一个传言。
  
  他只好无奈地走进县人武部食堂,对大师傅说明情况。大师傅告诉他说,商店的食品供应短缺有小一年了。你就装些馒头回家也挺好的,总比空着手好。于是他用自己的军用挎包装了满满一下子馒头。他给大师傅钱和粮票,大师傅说这是特供,不收钱和粮票。你情况特殊你就快走吧。
  
  他整了整军容,把手枪挎在身上,背上他装满馒头的挎包,就朝城南的梁王庙村走去。
  
  这条路他不止一次地走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凄凉。公路两旁茂盛的绿化树不见了。广阔的田野里没有茁壮的禾苗。更没有听到一声鸟鸣。大地像死了一般的寂静。火辣辣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让人感到窒息。
  
  这是一条通向河南商丘的省际公路。他用一个小时已经步行了十华里,但一直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他既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也没有遇上任何车辆和牛马。这路相似专为他修的一样,万物都在躲避着他。
  
  他知道这里是一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大漫洼。解放前这里常常是盗贼出没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把手枪往身前挪了挪,晃了晃。
  
  突然,在他左前方不远处的一个高岗后面,相似有两个人头在攒动。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还一面紧紧地盯住那个高岗的后面。他只隐约听到身后一声响,刚要回头看时,两条腿已经被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动弹不得。他用力挺直两腿站稳脚跟,不让自己倒下去,他从被抱腿的感觉知道抱腿的两个人都不是大力士,都不是他的对手。他这样判断着低下头去看,果然是两个十多岁的瘦弱小男孩。见扳不倒他,就大声喊叫:“快来呀,快来呀……”
  
  他举目四望什么也没有看到。心想,这两个小毛贼一定是在声张虚势。就笑着说:“就凭你们两个小子,也想打我的主意,也不看看我是谁?快爬起来看呀!”
  
  那两个小毛贼顺从地松开手站了起来,乖乖地站到他前面一看,吓得“啊”了一声,忙趴到地上连声说:“解放军叔叔,俺们不知道是我。要是知道我是解放军叔叔,我请俺们抢俺们也不敢抢。求求我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我们实在是饿得肚子难受……”
  
  他看着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脑袋像蒜杆上挑着的蒜头,脖子又细又长。挺着一个透明的相似快要爆炸的大肚子,两条腿像麻杆又细又长。只能看到骨头看不到肉。他的心酸了,全身都软了。这是自己故乡的孩子吗?他这样想着。于是说:“你们站起来吧!你们都抢过几次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说:“我是第一次。”
  
  “你呢?”
  
  那个身材高一点的说:“五次。”。
  
  “就你们两个人?”
  
  “不,是四个。”
  
  高一点的孩子指指路东的高岗说:“那里有两个人专门负责吸引过路人的视线和注意力。我们两个人主要负责从后面抱腿。当我们死死抱住腿后,高岗那边的两个人就赶紧跑过来抢。不知今天是咋回事,大概可能他们看到你是解放军叔叔了,就不管俺俩,他俩悄悄溜了。妈的,真不够意思!”
  
  厓柯西说:“还挺讲战术策略哩。就凭你们,人家还不把你们打个稀巴烂!”
  
  高一点的孩子说:“谁能把我们小孩子咋样了?行就赚个嘴痛快,不行也舍不了什么。”
  
  厓柯西说:“以后不许再干这种勾当。这是犯法的行为。可记住了?再过两年你们都可以服兵役了。到时候我还来咱县接兵,把你俩都带到部队去,好不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好,好。我可愿意当解放军了。当解放军吃得饱又光荣!”
  
  厓柯西既严肃又认真地说:“不过有一条,首先要当个好学生。今天干这事只能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许再干的。要不然,当兵是去不成的!”
  
  两个孩子又异口同声地说:“解放军叔叔请放心,我保证不会再干这种事情了!”
  
  他听了两个孩子决心要改邪归正的话很受感动。忙将挎包里的馒头分给他俩一人两个。说:“吃吧。”
  
  那个高一点的孩子馒头一到手,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个个子矮小的孩子接过馒头后,就从身上摸出一块不算太脏的布片,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厓柯西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今天是他娘的生日,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他要用这两个馒头给娘过个生日。
  
  他问那个矮小的孩子:“你今天出来参加干这事,就是为了这个。”
  
  那矮小的孩子紧紧地抱住馒头连连点头。厓柯西再一次被感动了,他从挎包里又拿出两个馒头送给那个孝顺的孩子。那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接受。他硬是塞给了他,并命令他吃掉。那个孩子还是没有吃。他又打开了那块布片,把这两个馒头也放进去一起包了起来。
  
  厓柯西说:“快回家给娘过生日去吧,我也该赶路了。”
  
  转眼间两个孩子就消失在田野的小道上。
  
  梁王庙距离厓柯西水库中的老家厓阁寨仅有四华里,他对这个村子还算熟悉。村子紧挨新修水库大堤的东北角上。
  
  梁王庙实际就是春秋时期的梁丘,时属宋邑。齐、宋、楚等国的侯头们,都曾在这里开过高级军事会议。在楚汉战争的关键时刻,刘邦不敌项羽败北,与打渔出身的义军领袖彭越会兵于梁丘,方得三万精兵。从此彭越便屡断项羽粮道。不久又率兵跟随刘邦击灭项羽于垓下(今安徽省灵璧县东南)。汉初刘邦封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梁丘为其封地。
  
  汉朝政权建立后,因彭越被告发谋反为刘邦所杀。但老百姓并不这么认为,认为是刘邦轻信小人谗言而冤杀了彭越。老百姓够不着与刘邦和他的狗官们去理论,也没有理论的权力。但他们有为正义树碑立庙的自由,有把正义藏在心里的自由。于是就在梁丘建立了梁王庙,以纪念这位被冤杀的百姓义军首领彭越。所以后来人就不再叫它梁丘,而改叫它梁王庙了。
  
  大革命后破除迷信,曾几度有急先锋欲拆梁王庙,以示其革命的坚定性。但被英雄群众的棍棒锄头制止了。以后再革命的急先锋,再也不打梁王庙的主意了。眼看就要正午了,厓柯西才匆匆走进了梁王庙村。
  
  村子里冷清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他想打听一下父母的住处。抬头一看梁王庙还在。离梁王庙不远的路边上有一间面南的破草房,他正在踌躇,忽然从草房低矮而破旧的门洞里传出一个细小但口气严厉的女人地说话声:
  
  “你这馒头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你不说清楚,我饿死也不会吃的,你们谁也都甭想吃!”
  
  一个孩子委屈地申辩说:“我都说了几遍了,是解放军叔叔送的。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厓柯西听得出这就是刚才在公路上认识的那个孩子的声音。那个妇人一定是他过生日的母亲。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草房门口,弓下腰探过头去。刚要开口问路,那个委屈的孩子一眼就认出了厓柯西。忙理直气壮地说:
  
  “娘,就是这个解放军叔叔他给我的馒头。你还不信,他来了,你随便问吧!”
  
  厓柯西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那馒头来的真相。那妇人从只有三条腿但三条腿又都不一样长的、晃晃悠悠的小方凳上,颤颤巍巍地直起有些驼背的腰。然后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厓柯西。
  
  厓柯西向前跨了一步忙扶住那妇人。妇人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厓柯西的脸上。她用手背一遍又一遍地揉着眼睛,又一遍一遍地审视着厓柯西的脸。她刚把颤抖的手举到厓柯西的脸上。厓柯西忙把脸一扭说:
  
  “大娘,那四个馒头是我给他的……”
  
  “你是柯西儿……”老妇人不知是激动还是身体虚弱,话没说完就瘫在了地上。
  
  厓柯西见妇人晕倒,忙和那个小男孩把妇人抬到一块门板上。小男孩突然眼睛一亮,忙对厓柯西说:“你就是柯西哥哥!肯定就是娘天天念叨的那个柯西哥哥!”
  
  厓柯西被小男孩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睁大两只眼睛看了看静静躺在门板上的妇人,又看了看小男孩,又环视了一下小草房里用土坯砌成的小货架上摆放的一些日用品。货架前的小窗下放着几个麻袋和铁桶。一看地上就知道麻袋里装的是食盐和碱面,闻闻那刺鼻的味道就知道铁桶里装的是煤油和白酒。
  
  小男孩忙从一个破竹皮的保温瓶里倒了一碗水,一口一口地喂到妇人的嘴里。然后扭过脸来说:
  
  “柯西哥,你还不认识我。我叫厓柯东。”
  
  厓柯西问:“这位妇人是……”
  
  厓柯东又着急又气愤地说:“她是咱娘啊!你咋不认识?”
  
  厓柯西惊讶地说:“娘,这哪是我娘啊?是我娘我还能不认识?再说我也不认识你这个弟弟呀……”
  
  厓柯东生气地说:“不认识我还有情可原,不认也就算了。你竟然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你还算什么解放军!”
  
  厓柯东说着朝厓柯西的屁股上恨恨地踢了一脚。随后也将那四个馒头塞到厓柯西的怀里,用力往外推着厓柯西。
  
  厓柯西说:“我娘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刚刚四十岁。我想起来了,今天就是她四十岁生日。两年半前,我穿上军装离开她的时候,她满面红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说起话来清脆而富有感染力;她一米六三的身材,丰润而挺拔,走起路来像一阵风,脚踏在地上步步有声;整天浑身有用不完的劲。而眼前的这位母亲,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驼背弯腰,少气无力,无精打采,实像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哪里有我娘的一点影子啊!”
  
  厓柯西进一步解释说:“父亲给我的来信,都说家里住的房子很宽敞明亮,大大的院子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还说走路不小心果子就会碰到头。这里哪有这些呀?我怎么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那大大(父亲)呢?厓兰妹妹呢?厓柯南、厓柯北呢?”
  
  厓柯东伤心地抹了抹眼泪说:“都跟大大发瓜卖去了。为的是能多赚几个钱。”
  
  停了一会儿,厓柯东又说:“大大和娘怕你知道家里这种情况难过,才没有告诉你真实的情况。咱们从水库里搬出来的难民比人家更难。人家一天五两粮食不够吃,有村头荒上的菜和树叶树皮补充。咱从水库里出来的人呢,什么补充的东西也没有,就只能光靠那点定量,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大爷、二大爷、六婶、大堂哥都饿死了……”
  
  “奶奶日的,什么狗屁形势大好,全都是他妈骗人的鬼话……”厓柯西有生以来第一次吐出了脏话。
  
  母亲突然用很小的声音警告说:“柯西,柯西。你胡说些什么呀,你可不要犯浑!”
  
  厓柯西听到母亲叫他,就忙趴到母亲躺着的门板前喊叫:“娘,娘……”
  
  但母亲不再说话,还是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厓柯东说:“娘这是饿的。再加突然见到你过于激动。”
  
  一个老大爷突然走进门来说:“柯东,把钱给你娘。这位……”
  
  厓柯西说:“老大爷……”
  
  “什么老大爷,他是咱大!”厓柯东忙纠正说,“大,他就是柯西哥呀!你认不出来了?”
  
  厓柯西把父亲的脸转到朝阳的门口,他仔细地看着那张苍老的皮包骨头的陌生的面孔,不由得心里一阵阵酸楚,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抱住父亲抽泣起来。
  
  父亲一双干瘪的眼睛湿润了,用干枯的手少气无力地推着厓柯西紧抱的双臂说:“挺好,挺好。哭啥嘞!回来也不给个信?”
  
  厓柯西说:“我是来接兵的,没来得及写信。”
  
  父亲喃喃地说:“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父亲叫厓仁礼。是孔夫子的忠实信徒。从厓柯西记事时起,在堂屋正当门的墙壁上,除了母亲供奉的老天爷外,就是父亲供奉的孔夫子牌位。父亲从小就给他讲孔子的故事。说孔子的“仁义礼智信”内涵丰富,博大精深,是人生坐标的最高境界,要改造不齿的人,标准就是这个至理名言。
  
  父亲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特别是柳体。谁家写碑文,谁家写祖先牌位,无不是他的墨迹。十里八乡没有比的。就是后来时兴使用钢笔写字了,他也是运用毛笔笔法写钢笔字。不管是横、竖、点、撇、捺,还是字形的架构方法,都是十足的柳体风味。
  
  从解放搞土改就跟着丈量土地、当会计、当文书,一直干到搬水库。在水库里他是刚刚新生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会计。按上级安排,他们厓阁寨大队是和梁王庙大队合并的。因为梁王庙大队原来就有会计,公社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当会计。可他觉得好像抢了人家的饭碗。反客为主不仁不义不可为。
  
  他这个让贤的高风亮节行动,正中了几个大队领导的下怀。他们正为筹办的大队小卖部的经营人选犯愁。过去也曾办过几次小卖部,都终因经营不善很快就倒闭了。他们也知道所谓的经营不善就是老鼠搬家,慢慢把小卖部掏空了。
  
  小卖部对于大队干部来说,名义上是方便群众,实际上就是一个小金库。有个小卖部花用都方便。但又怕被经营者蚕食掉。厓仁礼忠厚老实又有文化会算账,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二来也显示了是对他主动让贤的一个照顾性安排。
  
  因为小卖部这个肥缺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不照顾你你就干不上。让你干还不是最好的照顾吗?厓仁礼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搬到梁王庙大队干了半年的会计以后,便去经营大队的小卖部去了。
  
  他觉得能让他站在十平米的小卖部里是对他的恩赐。但随着他退出大队干部班子的时间推移,他不再有大队干部的职权。有时候职权也是特权的代名词。他慢慢淡去了风光的会计光环。
  
  现在他和社员没有什么两样。以开会为名的吃夜宵没人再叫他;白天陪钦差大臣检查工作就餐他没有资格参加;大队干部享受的小灶他也因不是大队干部被理所当然的除名;大队干部夜半深更偷偷摸摸分点黑粮的事再也没有他的份。
  
  几个月后他才发现,那几个大队干部和他们的家人们依然都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体格丰盈。而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们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骨瘦如柴。
  
  但他不但没有“悔不该当初”之感,反而感到万分的庆幸。他认为如其不然,必和那班被社员赌咒的大队干部同流合污。因为他们在出水库之前是清廉的,对百姓是问心无愧的。他说身上的肉少了骨头多了,但灵魂是纯洁的神圣的。
  
  让他不悦的、甚至是耿耿于怀的,是那水库修的不是地方。甚至就不应该修那劳民伤财的水库。如果不在他家那地方修水库,他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用了七年时间才刚刚完成的、他父亲为他设计的四合院,就不会毁于一旦。尽管是十层砖肩的土墙,但十三间房的房顶却全是用深蓝深蓝的小瓦罩就。
  
  像这样全是瓦房的四合院,不要说在厓阁寨,就是在梁王庙也不多见。特别是在南北一个轴线上还配有菜园和果园更是少见。院子外面是菜园。菜园接着是果园。说是果园,其实不只是有两棵梨树、两棵杏树、两棵枣树、两棵桃树、两棵葡萄树,还有一棵槐树、一棵榆树、一棵香椿树、一棵花椒树、两棵柳树。
  
  一九五七年前是农业合作社,农民分红按地四劳六分成。房前房后和村头的菜园和果园属于村头荒,一律归个人所有。就是实行了人民公社化后,村头荒也一直是属于个人所有。
  
  当时宣布修水库时他是大队的会计,嘴上不能不拥护,也不敢不拥护。可他打心眼里是一千个不赞成,一万个坚决反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家里偷偷哭泣。想起几年的心血,不,是近二十年的血汗积蓄毁于一旦。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流血。
  
  说这水库是劳民伤财本不应该修,他的理由很实际也很客观,又简单的一目了然。那天在大队讨论关于修水库的必要性时,他用实验证明修水库是行不通的。
  
  他说厓阁寨这地方的土质碱性太大,将来水库放了水也会变成碱水。如果用碱水浇灌农田,土地非得变成盐碱地不可,那麻烦可就大了。他为了能够证实自己的观点,他亲自在农田里修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小水池,灌满水在强烈的阳光下暴晒三天后,他把他们大队领导班子的支书、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等各位大员领去看他的试验结果。
  
  水池里的水已经被渗到那块土壤里。面对水池周围出现的像雪一样白的厚厚的碱土,答案本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但却得出三种结论:
  
  经常爱读《人民日报》、《大众日报》和《解放军报》的厓仁礼认为:“将来这水库的水不能灌溉农田。否则,水库周围几里路之内的良田都要变成盐碱地。所以这水库坚决不能修。”
  
  大字不识半口袋的大队长和妇女主任则认为:“就这么个屁眼大的小水池,代表不了未来的大水库,证明不了啥问题。”甚至讥讽说他的目的还是不舍得他刚盖好的四合院和苦心经营的菜园和果园,才拉他们来看这试验。
  
  念过四年书当过四年兵的民兵连长说:“从这个试验结果看,这水库真的不能修。但是,既然上级决定要在这里修,上级一定会有他们的道理。”
  
  时间证实了厓仁礼那个小试验是对的。后来水库灌满水一年后,水库大堤外十里之内发生了严重的盐碱化,才不得不废止了这个劳民伤财的水库。
  
  在厓柯西眼里,父亲就是个大文化人、大知识分子、大学问家,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就连他打算盘的口诀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逢四进一、五一倍作二……都是孔夫子放屁放出来。
  
  母亲还在门板上静静地躺着。父亲说那是饿的,给她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好的。
  
  厓柯西忙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用手掰成小枣一样大小的小块放到母亲嘴边,但母亲却紧闭嘴唇不肯吃。父亲接过馍去喂,结果也被吐了出来。父亲茫然地看了看厓柯西。厓柯西这才想起母亲不吃厓柯东馒头的事。他忙把自己装满馒头的挎包放到母亲的手上。说:
  
  “娘,这是儿子从城里给你带来的馒头。不信你用手摸摸,满满一挎包呢!”
  
  母亲用手摸了摸不再动弹。厓柯西就一块一块地掰开放到母亲的嘴里。母亲果然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刚喂完两个馒头,父亲就不让再喂了。说母亲太劳累太辛苦了,让他继续躺着休息吧。
  
  厓柯西这时才发现躲在门外的两个弟弟柯南和柯北。柯南十二岁,柯北五岁。他们个个皮包骨头。挺着一个像快要爆炸的大气球一样的肚子,头和脸上的骨骼清晰可见。他们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这位挎着手枪的哥哥,但他们只是低着头看,面部毫无表情。厓柯西赶忙把挎包里的馒头分给他们,还有父亲。但父亲接在手里只是巴眨了两下嘴唇并没有吃。
  
  厓柯西用手指指挎包对父亲说:“大,你也吃呀,这里还有呢!”
  
  父亲面部毫无表亲地说:“我不饿。还是留给他们吧。他们正长身体。”
  
  厓柯西好像突然发现妹妹厓兰不在,便问:“厓兰妹妹呢?”
  
  “……”屋子里没人回答。
  
  父亲的眼眶湿润了。柯南、柯北慢慢低下头抹眼泪。
  
  厓柯东扑通一声跪在厓柯西面前泣声说:“都愿我……”
  
  父亲伸手拉起厓柯东站在自己身边。
  
  厓柯西从提包里取出给妹妹厓兰买的花裙子和发卡:“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在他再三追问下,父亲才给他讲述了不幸的一幕。
  
  那是去年的春天,连续几天断粮之后,人都饿得走不动了。有一天就在这小卖部门口,母亲抱着最小的儿子柯北依在墙上晒太阳。正好县工作组的杨同志打这儿经过看到了。他看着躺在母亲怀里的柯北像死了的孩子一样,说你的孩子病得可不轻,还不快去医院看医生。
  
  母亲告诉他说俺的孩子一点儿病都没有,这是饿的。杨同志看着母亲无助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又问起家里的人口情况。
  
  当杨同志得知他们的大儿子在部队当兵时,就连连“嗷嗷”了两声,嘴里又用胶东话念叨着:“原来还是军属哩,军属还是重点照顾对象哩,军属出了问题了不得。”马上就给批了八十斤粮食。
  
  这八十斤粮食可是一家人的救命粮,母亲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这些粮食买回来。人说救急如救火刻不容缓,这救命跟救火一样急。肚子里没有食物,胃就会空揉搓。母亲怕再空揉搓半天肚子就会磨出几个洞来。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她手里紧紧握住只有巴掌大小的粮食批条到处找口袋。
  
  她终于在货架的最里面的一个角角上找到了一条落满灰尘的、黑不溜秋的布口袋。她又从姥姥的遗物三抽匣的小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里,摸出由厓柯西每月孝敬她们的五元钱里拿出十元装在上衣兜里。
  
  她原打算三年后,三十六个月一百八十元钱给厓柯西娶媳妇用的,眼前救救急。等过了眼前这道坎再补上。她告诉厓兰在家要看好弟弟,她很快就会回来。谁知刚出门就晕倒在了地上。十六岁的厓兰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哭喊着“娘,娘……”。
  
  母亲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厓兰说:“我这是怎么啦?真不中用。”
  
  母亲说着,又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刚走了两步又瘫倒在地上。
  
  厓兰说:“娘,还是我去吧?”
  
  母亲说你扛不动八十斤重的粮食,还是等你大回来再说吧。厓兰说她能扛得动八十斤重的一捆草,八十斤重的粮食咋就扛不动了呢。母亲说你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身子骨又单薄,还是等你大回来再说吧。
  
  厓兰说我不会在路上多歇几次啊。母亲见她执意要去,就又慢慢走回屋子里,在梳妆台的小匣子里摸出一张破旧的半斤粮票交给厓兰,千叮咛万嘱咐先买仨馒头吃了再去买粮。厓兰边走边看手里紧紧攥住的那八十斤粮食批条,眼前立刻出现了香喷喷的大白面馒头、烙饼、面条和油条。
  
  一小时的功夫她走完了八华里,来到了镇上,她按照母亲的嘱咐先去饭馆用半斤粮票买了三个窝窝头。他先在饭馆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歇歇一直都有些发软的腿。倒了一大碗水润了润干得有点冒火的喉咙,一边啃啄窝窝头。
  
  刚啃完了一个窝窝头,她想起娘和弟弟都还在饿着肚子,等着她快点把粮食买回家去吃饭。于是她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那一大碗水喝完,站起来朝粮店走去。她一边走路一边啃啄窝窝头。快到粮店了,他把剩下的一个窝窝头放进上衣兜里准备去买粮。
  
  突然,路边传来一个低微的呻吟声,厓兰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忙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小男孩说:“我饿,我难受。”
  
  厓兰不由地摸了一下身上剩下的那个比黄金还主贵百倍的窝窝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窝窝头送给了小男孩。小男孩接过窝窝头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厓兰心里酸楚楚地扭头走进粮店买粮去了。
  
  厓兰买好粮走出粮店正要往家赶。身后又传来了那个小男孩的声音:“姐姐,好姐姐,你救救我吧,我爹娘都饿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厓兰回头看了看说:“我们家也没有饭吃,都好几天没见过粮食气了,哪有粮食养活你呀!”
  
  小男孩说:“我只想有个家。我不用你们养活,我可以去要饭,我还可以到处挖野菜,我还会爬树捋树叶……”
  
  厓兰说:“我们家住的房子也很小,真的容纳不了你。”
  
  小男孩不再说话,伤心的哭泣着。
  
  厓兰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揪心的地方,想快点把粮食送回家。但她刚走了两步,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小男孩大概是厓兰那个窝窝头的作用,赶紧跑过去把压在厓兰身上的粮食袋子搬开,又把厓兰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又蹲到粮店门口去了。
  
  厓兰轻轻拍拍身上的土,扛起粮食正要往前走,突然又停下了脚步。那小男孩已经成了他心中放不下的牵挂。她扭回头看了看无家可归的、可怜兮兮的小男孩说:“小弟弟,要是你不嫌俺家穷,你就跟我走吧!”
  
  小男孩赶忙跑到厓兰面前,跪下就磕头。厓兰忙拉起他来说:“那咱们就回家吧!”
  
  小男孩高兴地说:“哎,谢谢姐姐!”
  
  他要帮助厓兰扛粮食袋子,厓兰没让他扛。他就用手在后面抬着粮食袋子。
  
  一路上两个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也不知道歇了多少次。
  
  小男孩告诉她说,他老家在安徽宿县农村,家乡闹饥荒,父亲母亲和妹妹都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十岁的独苗到处流浪。先流浪到河南商丘,混了几个月,整天饥肠挂肚。有一天他见几辆用篷布盖着的汽车停在饭店门口,司机都进去吃饭了。他用手扯扯篷布,发现是运粮食的汽车。他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爬到车上篷布下面想弄点吃的。结果个个麻袋用麻绳缝得结结实实,怎么也抠不开。
  
  正在着急的时候,听到司机们吃完饭出来了。司机们围着他们的运粮车例行公事般的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异常情况才进了汽车驾驶室。就这样我才来到了这里。
  
  厓兰说:“我不管你以前姓啥叫啥,进了俺家门就得姓厓。我有个哥哥叫柯西。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柯南,一个叫柯北。就是东边缺个人,那你就叫柯东吧。有啥意见还可以说说。”
  
  柯东高兴地说:“谢谢姐姐给我起的好名字。姐姐说什么我都爱听,我都照办。”
  
  厓兰说:“我大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进门要先给他们磕个头。他们要是生气,你可不能生他们的气,气他们。”
  
  柯东连连点头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可谁也没有想到,厓兰扛着粮食前脚刚刚迈进家门,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嘴里只说了一声“他是柯东弟……”就闭上了眼睛。
  
  厓柯西双手捧着他为妹妹买的花裙子和发卡,无可奈何地伤心泪水像泉水一样涌流不止。他双手颤抖,仰脸高呼道:“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躺在门板上的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
  
  母亲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两边的皱纹流到门板上,又从门板的缝隙里滴到地上的土壤里,地上湿了一片。
  
  父亲泪水满面,喃喃地说:“厓兰心眼好有好报,她走了就不再受饥饿折磨了,多幸福呀!”
  
  柯东扒在父亲的身上哭泣着说:“都愿我,都愿我,我不吃姐姐她那个窝头,她就不会摔倒了……呜……呜……”
  
  父亲一边擦着柯东脸上的泪水一边说:“别哭,乖孩子,这事不怪你……”
  
  厓柯西又把给妹妹厓兰买的花裙子和发卡包好,放回自己的背包里。留作对妹妹的纪念。
  
  第三天厓柯西含泪告别了父亲和母亲,踏上了返回县城的那条公路。一路上他满脑子里都是那一幕一幕不堪忍睹的场景,怎么也抹不去。如果不是他亲爱的爷爷,他也许和妹妹弟弟们一样,在家里挨饿或者饿死。
  
  两年半前孙都来他们县接兵。那时的农村还是一片人欢马叫的景象。他因在学校里受了孙都的影响非去当兵不可。可满脑子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父亲坚决反对,而且对他实行了严密的监控——父亲骑着德国造自行车亲自跟踪徒步的儿子。他怕他心眼多多的儿子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溜掉。
  
  厓柯西无奈之下,他想起了爷爷。他知道父亲是个孝顺的儿子,对爷爷是唯命是从。这当然是父亲在践行孔夫子的伟大教诲。于是他利用星期天回家的时候告诉父亲说,他好久没见过爷爷了,想去看看爷爷,想请父亲陪他一起去。父亲也因忙着跟踪他而好久没去看爷爷了,于是父亲同意和他一起去看爷爷。
  
  他们刚刚完工的家在后庄上,爷爷住在前庄老宅院里。距离虽不算远,但隔着一条街和一个大水坑,并不是天天都能见面。他跟着父亲来到爷爷家,问安后就聊起东西南北中来。爷爷问他毕业后想干什么?
  
  他看着父亲高兴地说:“我想去当兵”。
  
  爷爷激动地山羊胡子跳起舞来,高兴地说:“像我的孙子,有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年轻人就要出去闯一闯!”
  
  他看着父亲扮了一个鬼脸,父亲给他挤眉弄眼,让他闭嘴少说话。他却趁热打铁对爷爷说:“爷爷,今年接兵的又来了。还是坦克兵呢,听说先进坦克学校学习一年,不知道我能不能报名去?”
  
  爷爷坚决地说:“一定要去!听说坦克车厉害着呢,能打着滚地跑,反着正着都能跑。外面是厚厚的钢甲,人坐在里面什么枪炮都拿它没办法。听说会开坦克车就会开飞机,等你以后复员回来,开个汽车拖拉机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机会千载难逢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坦克兵能金贵哪能年年招?今年一定要去!仁礼你说呢?”
  
  父亲只好说:“听大大的,大大说去就去。”
  
  就是爷爷的这几句话他才实现了当兵梦。可是他的爷爷就在他参军十二个月后,被生产小队长活活地气死了。
  
  爷爷一生勤劳节俭。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并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但他却一直劳作不止。不但不愿意给子女增添任何经济负担,而且还经常为正在负担沉重的儿女们尽量帮把手。在决定修水库之前,他就养了十来只羊和几十只兔子。在水库快修好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搬出了水库。这时候人们已经开始断炊了。
  
  爷爷考虑到水库放水那是半年以后的事情。再说马上搬出水库,他的羊既没地方放牧,也没羊圈存放。想推迟三四个月把小羊养成后卖掉再搬家。儿孙们二十几口都已经各自搬出水库,几十只兔子也已让他们全部逮走。现在留在水库里的只有爷爷一个人和爷爷放牧的十来只羊。儿女们不放心他,劝他把羊处理掉搬走算了。他说:“你们还没有看到啊,饥荒就在眼前,这十来只羊到了关键时候,也许能帮助我们度过难关!”
  
  就在水库快要修好的时候,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因营养不良都病倒了。虽然他们都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在他们父亲的眼里,他们永远都是孩子。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后,打算第二天就去卖四只羊给两个儿子看病。
  
  可是,第二天早晨到羊圈牵羊去卖时,结果连一只羊都没有了。全都被生产小队长赶走了。爷爷看着空空的羊圈,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羊圈里,就再也没有起来。爷爷就这样被活活气死了。
  
  他不会忘记,正在烧锅的姑父,一火棍打死一只从他眼前跑过的老鼠,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老鼠投入到正在燃烧的锅底下。不一会功夫,又从锅底下扒出剥去烧焦的外皮,然后对他让了让,就放到了自己嘴里……
  
  父母亲和弟弟们围着晃晃悠悠的小饭桌,紧紧盯住一天只有半斤面做成的八个菜团子。母亲说:“按定量分给每一个人去吃,是为了大家都有活的可能。如果不分着吃,吃得快的、有劲抢的就会多吃。吃得慢的、无力抢的就得少吃,甚至吃不上。这样肯定就会有人被饿死。”
  
  分食像似很没有亲情味,但在一天仅有五两保命粮的情况下,这是大家都能活下去的最佳选择。当他看到他的亲姐姐、生产大队妇女主任厓琴和他所见到的农村干部一样,个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时,他胸中的热血直向上窜,义愤填膺至极,真想上去揍她们一顿。只管自己吃饱喝足,不管爹娘饥肠挂肚。
  
  娘却说这不能怪她姐,姐也只能管她自己吃饱。往家里拿她也没得拿,往家里拿她要犯错误,犯错误被撤职就干不成了。还是这样好。能有一个人吃饱也好啊,总比都挨饿要强。
  
  他听了母亲的话,心里酸楚楚的,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这次探家的所见所闻都永远的定格在了脑海里。
  
  厓柯西回到县人武部找到孙都销了假,就倒在床上睡了。说是睡觉但并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想问题。家乡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军分区的首长说:“老百姓正在挨饿,同志们不要过问地方上的事,以免犯错误……”他早就找生产大队的干部算账去了。但这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总想找一个人说一说。
  
  孙都经过这些天在各个公社的接兵活动,他也发现老百姓都在挨饿。当然他不会想到厓柯西家的情况更悲惨。使他想不通的是大麦罢挨饿。青黄不接的春天挨几天饿也好让人理解,这刚刚收完麦子就挨饿实在让人费解。难道是麦子颗粒无收?但从地里的麦茬看,每亩也得有一百多斤的收成。那粮食都弄哪里去了呢?他也正想找厓柯西谈谈。
  
  孙都把躺在床上的厓柯西叫起来,跑到县人武部后面的城湖边上坐下。城湖里的芦苇生长得很茂盛,不时有水鸭出没,成群的燕子在湖面上不停地飞来飞去。火辣辣的太阳像个大火盆扣在头上,一点儿风也没有,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厓柯西烦躁地捡起一块瓦片用力掷向远远地湖面,瓦片在水面上只跳了一下,就随着小小浪花消失在湖面上。
  
  孙都说:“我对你的家庭所遭受的不幸深表同情。关于要不要给县委县政府反映这些问题,我认为没有必要。一是军分区首长讲的已很明确,地方上的事我们部队不要插手,弄不好会犯错误,不值得。二是反映了也没有用。我们刚来几天就看到这么多问题,这里的党政官员天天都工作生活在这里,他们能会不知道?肯定也会知道。
  
  他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管不问不作为?怕问题没这么简单。恐怕也许他们就是问题的罪魁祸首。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成了告状的人,就成了原告。你认为这样的关系状能告赢吗?还有意义吗?”
  
  厓柯西不解地说:“我心里也很纠结。但饿死这么多人总得有个说法,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残酷的饥饿夺了去!”
  
  孙都说:“你说的一点都不错,但都不是我们一个小兵能够办到的。这是国家的大事,需要国家来决策来解决。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去帮助一个或几个饥民尽量减少被饿死的可能性。除此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经济能力,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去普救众生!还是那句老话,相信神明,相信政府,相信人民!”
  
  自厓柯西离家后,他父亲厓仁礼又在生产队小卖部经营项目之外扩大了自己的经营项目。也算是搭顺风车吧。但账目上绝对是泾渭分明,公、私两本账。就连商品的摆放位置都是各是各。公家的商品还在小草屋里的货架上没动。
  
  他的私人商品摆在草屋外面的小棚棚里。他的货都是一些应季货,如夏天就是一些生瓜梨枣之类,冬天就是一些花生瓜子糖葫芦之类。只要锯响就有末,虽然忙些,但能赚几个钱填补家用。当然这也算是他对“智”的活学活用,也是对“智”认识的最高境界。是饥饿让他对“智”的理解得到新的升华。
  
  第六章
  
  厓柯西和孙都接兵刚回到部队,指导员林一聪就向孙都传达了团刚刚结束的政治工作会议精神。林一聪用一种既紧张又惶惶不安的眼神看着连长孙都说:“这次的政工会可不寻常,主要是如何针对目前农村形势做好连队政治思想工作的问题。我想你这次到农村去接兵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况。”
  
  连长孙都故意说:“农村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再说它和连队的政治思想工作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嘛,还至于这么紧张?”
  
  林一聪说:“哪个连队出了问题,指导员要负全责,我能不紧张吗?”
  
  孙都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到底怎么啦,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林一聪大口大口地抽着烟说:“具体说就是农村的农民都在挨饿。不少人在挖草根扒树皮充饥。安徽、甘肃等有些地方还发生了多起饥民抢劫国家粮库事件。饥荒很严重。农民是谁?农民是我们的爹娘、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手握枪杆子的人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挨饿,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如何面对?挨饿是人类最恐怖的字眼。饥饿能让人失去理智。饥饿能让人无所不能。
  
  有的战士万一想不通怎么办?有人铤而走险怎么办?后果是很严重的,我能不紧张吗?要使这些可怕的事情都不发生,任务是艰巨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让每一个战士都想得通,都能自觉体谅国家暂时的经济困难。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三年就是胜利!”
  
  孙都知道这是上级,不,准确地说一定是国家发现了中国农村的严重饥荒问题。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不由的眼圈湿润了,便把厓柯西家乡遭受饥荒的情况说了一遍。
  
  林一聪心事重重地说:“厓柯西家里一下饿死几口人,他情绪稳定吗?这可是我们工作的重点对象啊!新兵里面有没有家里饿死人的?”
  
  孙都说:“厓柯西情绪还算稳定。新兵里面没有发现家有饿死人的现象。”
  
  “去年秋天我们到李庄大队帮助刨地瓜时,不还是人欢马叫的大好形势吗?才几个月,怎么就会一下子没饭吃了呢?”林一聪自问自答说,“问题之严重,问题来之快,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但究其原因主要有三条。何建功政委说,‘一是老大哥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援建合同,逼债、撤专家。二是我们的一些领导干部搞浮夸风,把牛皮给吹破了。
  
  有的干部对农村社员说,三年就能建成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饭穿衣不要钱,想到哪到哪。一个人一天一个苹果不吃都不行,彻底消灭了城乡差别。误导农民铺张浪费挥霍积蓄。
  
  有些干部还天真地认为,由几个村子搬到一起就是大城市了。于是就开始大搬家。俗话说好家不搁三搬,富得能搬成穷的。三次家搬的能让你的家里连个柴火棒都找不到。
  
  有的干部为了插红旗、夺高产,把好几块地里的麦子运到一块地里让人参观,冒充庄稼大丰收。还有的生产队把肥料都上在大路两旁的田里,看路边的庄稼好得很,可是再往远处走走,你就会发现庄稼苗连地皮都还没有盖严。放卫星吹牛皮,硬是说亩产万斤粮,实际上亩产五百斤都没有,坑人害己。
  
  还有那个美其名曰解放妇女劳动力的农村大食堂,更是弊大于利,不切实际。
  
  按照这些干部提供的数字计算,农民富得很。按一人二亩地一年五百斤口粮计算,一年收的粮食够吃四十年。为什么仅仅几个月就没饭吃了呢?就是上面那些数字都是假大空。再就是有些地方遭受了严重的自然灾害,致使大面积粮食绝收或减产。”
  
  孙都说:“只要国家发现了这种情况,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这些不正之风很快也会得到纠正,形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林一聪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饥荒。何建功政委说,他随地方组织的参观团去参观农村的食堂。进了贴满政治口号标语的食堂,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鸡鸭鱼肉。一些骨廋如柴的人们眼巴巴地围坐在那里当展品,连筷子都没让动一下。他因为把文件包忘在食堂回去拿包的时候,亲眼看到村干部像赶羊群一样地在往外赶他们。
  
  桌子上的鸡鸭鱼肉全被撤了下去,不知是下次继续再做展品还是喂王八不得而知,反正社员一口没吃上。我们的战士多来自农村,他们的父母亲都在挨饿。特别是今年新接受的兵员,他们都来自严重的饥饿线上,饱受过饥饿的煎熬。我们的任务就是要针对这种情况做好每个战士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要发生意外事故和政治事件。”
  
  孙都说:“对挨饿的人和对挨饿人的儿女,光靠政治思想工作恐怕还很不够。他们饥肠挂肚要充饥,你却对他们说,‘这是暂时的,窝头总会有的,光明就在前头,为了最美好的共产主义和新生的共和国政权,你们必须坚持再坚持!忍耐忍耐再忍耐!相信政府相信党,一定会有办法的。’饥民等待粮食充饥比旅行者等车难熬,要刻不容缓。他们要求的是马上能有一块窝头、哪怕是菜多搭,填到那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去,而不是空洞地说教。
  
  教育只能武装头脑,武装肚子还是要靠物质。物质的就是物质的,精神的就是精神的。精神的代替不了物质的,物质的也代替不了精神的。就重要性而言,当然二者缺一不可。但就其占用的时间而言,关于物质的活动应该占主要时间,讲道理的教育只能占用尽量少的时间。
  
  解决饥饿的实际问题主要靠物质,数量上没有多也要有少。质量上没有好的起码也要有次的。空口说白话填补不了一贫如洗的胃肠道。只有物质精神并举。才能让饥饿的人们焕发出战胜饥荒的精神力量。”
  
  林一聪为难地说:“但作为我们连队,也只能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物质的问题是国家的事,是上级的事。一个连队到哪里去弄粮食,到哪里去筹集赈灾的钱物?”
  
  孙都说:“我军一向就有克服困难的优良传统。延安的三五九旅南泥湾就是一个光辉的榜样、典范。”
  
  林一聪说:“现在的情况现在的环境与那个时候不能同日而语。现在你要开荒种地,到哪里去开、到哪里去种?现在总不能把教室里的课桌、教学器材设备都搬出来摆上纺车吧?”
  
  孙都说:“老林,为了确保连队能够安全度过经济困难时期,我建议你还负责政治思想教育工作,这是你的强项。我呢,就负责那个物质方面的工作。你说好还是不好?”
  
  林一聪关心地说:“这样的分工当然很好。我举双手赞成。只是你负责的物质在哪里?不该是去抢劫吧?我知道你办法多,但鬼点子也不少。我可提醒你,不能违反政策,那样犯错误不值。”
  
  孙都高兴地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保证一不去抢,二不违反政策。让每个学兵高高兴兴地度过饥荒之年。不过你可要大力支持哟!”
  
  不几天新兵学员就分到了连队。孙都从狼吞虎咽的餐桌上像似看到了正在饥饿中的人们。一天一斤半的净粮定量,只能让这些饥饿已经很久了的新兵填个半饱而已。不,饱是饱了的,只是不觉得饱。肚子里太没有油水了。没过几天上级又通知连队,战士定量由四十五斤减为三十八斤,节约七斤支援饥民。
  
  在这种情况下,孙都确定实行分餐制。早餐中餐吃干,晚餐吃稀。有的战士说,在家挨饿本想当兵能填饱肚子,没想到当了兵还挨饿。孙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决定利用星期天晚点名时间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动员自救。他在会上说:
  
  “有人对减少七斤粮食定量有意见。我们节省下来的这七斤粮食是为了救济正在挨饿中的农民。你是吃饱了,可是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还在挨饿。难道我们不该给他们省出一口粮食来吗?……”
  
  学兵们激情地回答说:“应该!应该!为了我们的亲人,我们愿意!愿意!”
  
  孙都说:“减定量支援饥民是应该的。但是饿肚子是不行的。我们要自己动手,确保吃饱吃好,不断改善生活,帮助饥荒家庭共度难关……”
  
  孙都的讲话被学兵们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打断。指导员林一聪忙走过去在孙都耳边嘀咕说:“话说大了,只能吃饱,别的别说……”
  
  一班学兵国耀东左手捂住肚子,举起右手报告说:“报告连长,我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肚子疼得厉害!”
  
  一班班长厓柯西回头小声说:“坚持!”
  
  “报告连长,我……”国耀东没等连长把话说出口,扭头就往厕所跑去
  
  孙都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巴巴放屁,看来生活还可以。要不不会撑成这般模样。看样子不像闹肚子……”
  
  一班学兵端庄也捂住肚子说:“报告连长,我要上厕所!”
  
  孙都说:“那就快去吧!”
  
  连长话音刚落,一班学兵又有几个人接着举手报告要上厕所。孙都只好说:“想方便的快去,回来接着开会。”
  
  随着连长一声令下,一班除了班长厓柯西之外,其余全都跑步进了厕所。厓柯西回头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笑了。
  
  孙都看看上厕所的学兵一个个都回来了。便清了清嗓子说:
  
  “刚才上厕所是拉屎的请举手!”
  
  一班除厓柯西外,全都举起了手。其他班没有一个举手拉屎的。
  
  孙都又问:“刚才上厕所是撒尿的请举手!”
  
  撒尿的全都举起了手,共五十五个人。全是其他班的学兵。
  
  连长命令说:“厓柯西,出列!”
  
  厓柯西答一声“是”,正步走出队列。
  
  连长孙都说:“你说说,为什么你们班拉屎、别的班撒尿?”
  
  厓柯西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咋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呀?”
  
  孙都说:“你莫想蒙混过关,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快给大家说说,也好让其他班光拉屎不撒尿。”
  
  厓柯西似有点得意地说:“连长你真逗,我哪有那本事。”
  
  孙都把厓柯西拉到他站的位置上,面向大家说:“呱唧呱唧,大家欢迎一班长介绍拉屎不撒尿的经验!”
  
  厓柯西强止住笑说:“嘻嘻……我的经验很简单,请客吃饭!”
  
  林一聪不耐烦地说:“什么请客吃饭?胡说八道,瞎胡闹!”
  
  厓柯西说:“我制定了两项指标要全班去完成,并答应他们如果完成了这两项指标,我就请他们下馆子吃饭。他们提前并超额完成了这两项指标。我就利用今天星期日自由活动的时间兑现我的承诺,请他们下馆子吃烧鸡、啃猪蹄,管个够……”
  
  林一聪看了看被厓柯西说的直吧嗒嘴流口水的其他班的学兵,疑惑地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你们班连你十三个人,吃了几只烧鸡、啃了几个猪蹄?”
  
  厓柯西说:“要的东西不多。一人一只烧鸡。一人四个猪蹄。谁觉得不够就再要点别的。当然馒头米饭随便吃。共花了二十四元五角。”
  
  厓柯西说着,看了一眼国耀东,问:“我说的对不对?”
  
  国耀东像背颂坦克驾驶操作规程一样的叙说着:“对。烧鸡十二只,一元二角一只,共十四元四角;猪蹄四十八个,一角一个,共四元八角;高价馒头二十个,一个一角五分,共三元;青岛啤酒四瓶,四角一瓶,共一元六角;麻辣豆腐一盘三角;水煮五香花生米一盘三角。合计共二十四元四角。给了二十四元五角,一角钱班长没让找,说是给服务员的小费。”
  
  指导员林一聪气愤地说:“你们的爹娘都在饥饿线上挣扎,你们却在大吃大喝,你们吃得下去吗?把钱寄回家帮助爹娘度度饥荒不好吗?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
  
  端庄说:“我们班我家最困难,班里已经给我们家寄去了二百元钱。俺爹来信说他省着用,今冬明春问题不大。”
  
  金正焕说:“我们家也寄去了一百元……”
  
  “我们家也寄去了一百元……”
  
  “我们家寄去了五十元……”
  
  “我们家也寄去了……”
  
  厓柯西班的学兵当着全连人员的面,一一报出了班里给他们家寄去的钱数。
  
  全连一百多号人都用诧异的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思是说,不该会是个美丽的传说吧?
  
  孙都也用诧异的目光看了看林一聪。林一聪望望孙都,又扭过头来看着厓柯西。说:“你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哪来这么多钱?”
  
  孙都说:“一班长该你说清楚的时候了。我相信你不是抢来的。就说说吧?”
  
  厓柯西深情地看着他带领的十二名学兵。他命令他们把手掌心对着全连的战友,让他们看看他们粗糙的大手上的血泡、老茧和伤痕。
  
  厓柯西说:“我这次回到家乡接兵,亲眼看到了农村挨饿的凄惨景象。我愤怒过,怨恨过,赌咒过。连长说应该尽其所能去帮助一个或几个挨饿的人,这才是最实际有效的积极态度。我妹妹饿死了,我不能再让其他的妹妹也去饿死。
  
  我要让更多的父母亲看到生的希望!为此,我为我们班制定了两项指标:第一项是每人每星期割草一百二十斤,一个月按四周计算,要完成四百八十斤。生产队喂牛缺少草料,这些干草牲口肯吃,又省精饲料。一角钱一斤,有多少收多少。我们就利用星期天和午饭后、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去割草。
  
  到上个星期六,也就是昨天,正好一个月。共割草六千五百五十斤,比计划六千二百四十斤超过三百一十斤,共卖现金六百五十五元。另外在车库墙外开荒一块,撒上的小白菜和菠菜已经长出四片小叶,到时候送到咱伙房给大家改善伙食。
  
  第二项就是学习成绩要全连第一。月考成绩连长昨天上午已经公布,我们班全连第一,也实现了预期目标。当初我许诺过大家,如果能按时完成这两项指标,我就要让大家饱餐一顿过把瘾。因为他们太辛苦了。尽管每天在割草的时候我都给他们每人发一包饼干,但他们的身体亏损的太久太严重了,实在是太需要好好营养营养了。”
  
  国耀东激动地说:“长这么大我没吃过烧鸡、啃过猪蹄,真过瘾。手上的血泡没有白磨!”
  
  端庄感动地说:“我老爹收到班里寄去的二百元钱激动地哭了。说他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要我在部队安心工作和学习,不要挂念家。要我一定要听首长的话,和战友搞好团结!”
  
  厓柯西班里的学兵一个个谈了一个月来劳动自救的体会。
  
  连长孙都激动的带头鼓起掌来。指导员林一聪也感动地笑了。
  
  孙都带领他的坦克学兵一连,按照厓柯西的生产自救办法。首先组织了三个排的打草队,队长厓柯西。因为他知道哪里草最多、哪里草最好,因为他还熟悉销售渠道。第二组织了种菜队,第三组织了种粮队。种菜队、种粮队的队长均有连长孙都担任。第四组织了养猪队。队长是炊事班班长易得金。
  
  营房里房前房后全都开垦成了菜园。靠近营房围墙的大片闲置荒地,也全被开垦出来种上了麦子。还在坦克驾驶训练场的山脚下开垦出三亩农田,全种上了麦子。
  
  由于热火朝天的生产自救,特别是见效快的打草队,仅半个月时间就进账三千元,人均进账二十多元。连队伙食得到根本改善,顿顿六菜一汤不离蛋和肉。份饭制自动取消。
  
  人最真实的时候,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管你白天怎样用微笑来掩饰悲痛,也不管你白天怎样用眼泪来掩饰喜悦,但当夜晚你扒去衣服赤裸裸地躺在被窝里的时候,白天被你掩饰的天衣无缝的一面就会拭去掩饰,原形毕露。当然任何掩饰都是有目的的。
  
  一班学兵郝思谷是个孤儿,厓柯西问他家有什么困难。他笑笑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周游世界全家跟着观光。美着呢!”
  
  但厓柯西几次发现他夜里哭得枕头都湿了。开始以为是他觉得自己可怜伤心流泪。厓柯西觉得十几年都过去了,他应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应该是为孤独伤心。后来经过多次谈话,反复启发教育,他终于说出了实话。
  
  原来他已经做了三年的上门女婿,并已经有了一个周岁的儿子。他们村上的人都不知道,他怕村上的人笑话。他在丈母娘家住几天就得赶快回家住两天,村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
  
  当了兵他又害怕战友笑话,也不敢说。他也很想给正在饥荒中的媳妇和儿子寄几个钱去。只有晚上在被窝里伤心流泪。厓柯西知道真实情况后,根据他的表现给他家寄去一百元钱,从此再也不哭了。
  
  轰轰烈烈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活动正在进行的时候,团里要进行“忆苦思甜”教育。团政工会一结束,林一聪就急忙赶回连队,到处找连长孙都研究如何安排“忆苦思甜”教育。
  
  孙都背着一大捆发出香味的茅草,正呼哧呼哧地走进营房。指导员林一聪看到了,就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跟着孙都边走边说: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你去割草了。我有话给你说,你是不是先停一下?”
  
  孙都背着一大捆草,边走边说:“不能停,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我还得马上回去再割一趟。不再抢割,南山脚下的那片好草就要被别人割完了。”
  
  林一聪说:“我有要事要和你商量……”
  
  孙都说:“什么要事也没有吃饱肚子重要。这片好草场不抢割,三天后就会被别人割光。要想再割草,就得去东山。东山比南山远一倍,业余时间去那里割草,等你跑到了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还割什么草。还有麦子要播种,能给三天时间该多好啊!”
  
  林一聪说:“老孙,咱草要割,可我这是大事。我们是不是统筹安排一下?”
  
  孙都放下背上的草,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有事快说。”
  
  林一聪说:“为了顺利度过饥荒之年,团政治处安排要停课三天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这对于提高部队的阶级觉悟和思想认识是非常必要的,要求务必抓出成效。”
  
  孙都说:“我看效果未必就像说的那样好。现在‘忆苦思甜’,不同于一九四七年解放战争刚开始时部队进行的‘两亿三查’运动。那时刚进行的土地改革,使没有土地的农民分得了土地、耕牛甚至房产。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解放战争,就是为了捍卫已经到手的胜利果实。通过忆苦教育,激发阶级觉悟,通过‘三查’活动坚定革命立场。以达到号召和动员广大青年踊跃参军,积极参加解放战争。
  
  今天‘忆苦思甜’教育的对象不同于那时候的教育对象。那时候的教育对象都是深受其害的人,也是革命的真正受益者。所以这种教育形式容易取得理想的效果。今天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解放前才六七岁,还不太记事;二是不一定挨过饿。家里再穷也没有让五六岁的孩子出去讨饭的,都是父母亲讨回饭来让他们吃,他们哪会有亲身体会。所以现在进行这种教育恐怕难达预期,真不如去割捆草实际。”
  
  林一聪说:“话不能这么说,上级既然这样安排,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孙都说:“指导员,我给你商量一下,咱能不能用这三天时间把南山的草突击割完,再把新开垦的麦子种上……”
  
  没等孙都说完,林一聪不高兴地解释说:“我没这个权力,我也不敢这样做。请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孙都说:“你等我把话说完。我是说咱白天割草、种麦,晚上‘忆苦思甜’。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都不耽误。”
  
  林一聪说:“你的意思是说‘忆苦思甜’教育没有割草、种麦重要,你错了。‘忆苦思甜’比割草、种麦重要。搞好‘忆苦思甜’教育,就会让部队更加痛恨万恶的旧社会,更加热爱美好的新社会,更加热爱‘三面红旗’。割草、种麦你能让部队明白这些道理吗?你只能让他们吃得饱些,吃得好些而已。可觉悟不提高又有什么用。”
  
  连长孙都说:“那就半天割草、种麦,总可以了吧?”
  
  林一聪说:“上级规定的三天停课时间,是用来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的,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还来和我商量什么?”孙都说罢背起那捆草走了。
  
  ‘忆苦思甜’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忆阶级苦、民族恨。第二阶段是大讲新社会的美好幸福生活和当家做主人的自豪感。第三阶段是总结提高。几个连队干部分别轮流到班里掌握‘忆苦思甜’教育的进展情况。
  
  厓柯西的一班是林一聪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的样板。他早早就带着一个大记录本来到了一班。见厓柯西刚放下一捆草匆匆走进来,就不高兴地说:“都开始忆苦了,你怎么还去割草?”
  
  厓柯西解释说:“上班时间不是还没到嘛,耽误不了忆苦的。”
  
  林一聪说:“快把你的帽子戴正了,忆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快召集大家开始忆苦吧!”
  
  上班号声响了,厓柯西班围坐在大宿舍的床沿上开始忆苦。
  
  厓柯西一再催促启发说:“忆苦思甜的重要性,指导员在动员会上都讲了。现在大家有苦就诉吧。”
  
  林一聪也一再催促说:“大家谁先发言?不要冷场。有多少就说多少,知道多少就说多少。这又没什么难的!”
  
  端庄见指导员催得紧,怕他又拿班长歪戴帽子说事,就赶紧痛哭流涕地诉起苦来:
  
  “我们家里很穷,要饭都没的地方去要。村上当官的作威作福,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他们顿顿大鱼大肉大酒,我们老百姓连树叶树皮都吃不饱。有一次他们煮牛肉没有柴草,就把俺家的房子扒掉,让俺家几口人流浪街头。五月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位姓苟的副县太爷到俺村里来视察。老百姓断炊和饿死人等现象那么严重,他却不闻不问,照常吃肉吃酒。俺叔叔看见了,实在饿的难受,就端了他们一碗饭。这位苟副县太爷竟然把饭夺了过去,摔在地上也不让我们穷人吃……”
  
  “不忘阶级仇,打倒反动派……”林一聪带头呼起口号。大家也学着他举拳头呼口号。
  
  呼完口号,林一聪对端庄说:“你还接着说。”
  
  端庄擦了擦眼泪,一身轻松地说。“我诉完了。”
  
  林一聪见没人发言就催促说:“大家接着说。刚才端庄同志的发言就很好嘛。”
  
  国耀东声泪俱下地说:“我来诉一诉受的苦。我们村的村长李福东家,一天三顿喝酒,五十天喝掉七十斤烧酒。并以每月四十元工资,专门雇个外地人捕鱼给他吃。可我们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填不饱肚子。这还不算,他还以办女工农场为名,光收年轻漂亮的妇女,我的姐姐为了能吃饱肚子,也被招去干活。谁知他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我姐姐和被召去的妇女都被他奸污了。我姐姐因无法忍受这种侮辱投河自尽了。夏天他在外乘凉,还要三个妇女给他扇扇子。这哪还有我们老百姓过的日子啊……”
  
  正在二班旁听的团政委何建功突然来到一班旁听,刚坐下就问国耀东:“小同志,你姐多大了?”
  
  国耀东站起来说:“报告首长,我姐二十岁,我十八岁。”
  
  何建功说:“你坐下,不用站起来。你姐投河几年了?”
  
  “今年春天……呜……呜……”国耀东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
  
  “林指导员,我看先休息一下吧?”何建功对林一聪说罢,又转过身来安慰正在抽泣的国耀东说,“小同志,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厓柯西宣布休息十分钟。大家各自去处理自己该处理的事情。政委何建功把林一聪叫到连部关上了门。
  
  何建功说:“刚才一班的两个学兵发言你感到怎么样?”
  
  林一聪紧锁双眉说:“国耀东忆的苦经你一问,我才知道他是诉的新社会的苦,现在的苦。”
  
  “端庄诉的苦也是现在的苦。这两个人诉的苦都上了《大内参》,是真人真事,一点都不夸张。”何建功沉思了一下又说,“不要难为他们,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没有恶意。以后在诉苦的时候,不要强迫他们发言。有苦就诉,没有拉倒,强迫不得。”
  
  下午的忆苦会林一聪没来一班,换成了连长孙都。孙都在和林一聪在,气氛截然不同。
  
  端庄问:“连长,上午俺咋没见你人?”
  
  “嘿……嘿……”孙都用手捂住脸光笑不说话。
  
  国耀东说:“不是割草割出了大元宝,就是刨地刨出了大金砖。要不没见连长这么乐过!”
  
  孙都拿开捂脸的手说:“比元宝、金砖金贵多了!猜猜是什么?”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猜不着!”
  
  孙都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说:“一群笨蛋,是儿子呀!什么东西能比儿子金贵啊?连这都猜不到!”
  
  厓柯西高兴地说:“连长一定是有儿子了。看把他高兴的。”
  
  “还是你们班长聪明。姜还是老的辣。”孙都做了一个鬼脸说,“你们还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吧,我给你们学学。”
  
  大家看了孙都学女人生孩子的样子,笑得前合后仰。忆苦的气氛荡然无存。
  
  在‘忆苦思甜’总结大会上。政委何建功表扬了五连‘忆苦思甜’教育与生产自救两不误。说五连不仅‘忆苦思甜’教育搞得有成效,还割草五万八千多斤,开荒播种小麦四亩六分。
  
  经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活动,部队不仅平安度过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而且部队的生活水平也得到极大提高。孙都领导的连队一年收小麦二千多斤、收大豆一千多斤、收菜一万多斤、割草收入近万元、养猪十头,月月都能杀一头猪。
  
  对个别家庭生活特别困难的学兵,都及时给予了救助,避免了饿死人现象的发生。教导团给孙都和厓柯西记三等功。后来孙都调坦克师五团当副营长,厓柯西也因不满指导员林一聪的一些做法,就坚决要求离开学兵一连。孙都只好把他带到坦克师五团八连当车长。所以,厓柯西与现在的团副参谋长孙都有着八年的亲密无间的上下级关系。
  
  孙都紧紧握住厓柯西的手,动情地说:“过去的八年,真是惊心动魄的八年。你我今生有缘,能一起生活战斗八年,真的很好,真的很留恋。给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难忘的记忆。”
  
  厓柯西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孙都的手。向孙都敬礼告别。激动地说:“谢谢老首长八年来的培养教育……”
  
  “老班长……”
  
  “老政委……”
  
  “再见……”
  
  兵站上来为厓柯西和何建功送行告别的人,一直目送到军列消失在铁道上还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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