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乡的日子（22-25）

　　（二十二）
　　金指导员给我们全“家”人开会。
　　“同学们！在你们刚下乡的时候，我就苦口婆心地对你们说过，你们都是基地的孩子，是军人和军工的后代，你们一定要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你们的行为不能辱没了你们的出身，不能给你们的父辈丢脸，说过吧？啊？同时我也一再的强调，部队有个铁的纪律，不允许战士在营区所在地谈对象，相应的，我也给你们制订了这条纪律，不允许你们在下乡期间谈对象，你们记得不记得，啊？”
　　我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你们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啊，那天，啊，就是那天，我看到贺胜利和方小影肩并肩在路上嘻嘻哈哈地说笑，贺胜利说‘眼睛小不是缺点，关键是要和谐。’对吧？我看你们俩的神态就很和谐了嘛。还有，今天我看到付文斌给李晓然挑水，楚微微给徐明明补裤子，这是偶然吗？啊？互相帮助是对的，为啥就不能男的帮助男的，女的帮助女的，啊？更让人震惊的是，陆军竟然和毓米在女生宿舍里偷偷地那个，啊，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啊，同学们！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说啥我都不敢相信啊！太不像话了嘛！啊？你们才多大呀，这让我怎么向基地首长交待，怎么向你们的父母交待？”
　　我倏地站起来，指着金砖质问道：“金指导员，请你把话说清楚，我和毓米哪个了，我们咋就不像话了？”
　　金砖声色俱厉：“陆军！注意你的态度！刚才，啊，就是刚才，你和毓米在一起那个，啊，脸对着脸，嘴对着嘴，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你们在干啥你们自己还不清楚呀？啊？你说，你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啥程度了，啊？”
　　从角落里飘过来一个慢慢悠悠的女声：“那是陆军的眼睛迷了沙子，毓米在给他吹沙子。当时我在宿舍里看书，可以作证。”
　　“哦，是肖卓啊？你刚才在屋里啊。哦，原来是吹沙子啊，可能是我看错了。不管咋说，我还是希望大家在男女关系上要慎重一点儿，再慎重一点儿。好不好？下乡时期不是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们将来还要出去工作，还会接触更多的人，那时再谈恋爱也不迟，懂吗？你们也要和我们一样，也是一块革命的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嘛。”
　　徐明明小声嘟囔：“那啥那啥就是一滩臭粪，知青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贺胜利自语喃喃：“那谁那谁就是一只烂乌鸦，走到哪儿都乱呱呱。”
　　金砖指着徐明明和贺胜利说：“你们俩人儿在那儿嘀咕啥呢？大点声儿说！”
　　徐明明和贺胜利朗朗同声：“知识青年就是一片瓦，哪里需要就往哪里码。”
　　“好！说得好！希望大家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别辜负了基地首长和你们父母对你们的期望。”
　　王海涛递给金指导员一杯水，恭敬地说：“金指导，请您喝水，您为我们操心受累了，我们大家都明白您的好意，心领了。请您放心，我们会牢记您的谆谆教导，绝不会在下乡期间谈恋爱的。其实我们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们之间相互帮助都是正常的，彼此之间傻乎乎的啥都没想。刚才让您这么一点拨啊，我们茅塞顿开。原来啊，陆军和毓米、付文斌和李晓然、徐明明和楚微微、贺胜利和方小影真的很般配呀，你不说我们还真没瞧出来。他们自己也许都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这叫什么？这就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吧？这么一说啊，还真得感谢金指导您啊，是您当了一回大红娘，将来他们这几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还真得感谢您今天的指点迷津啊，金指导，您啊，当红娘咋就忘了我呢，我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啊？”
　　肖卓慢吞吞地说：“既然金指导给在座的都点了鸳鸯谱，光说说也不足为凭呀，是不是请金指导为大家立个字据啥的，在座的各位是当事人也是证人。不然将来他们真的双双入了洞房，把您这位月下姥儿给扔在了脑后，那多不应该呀。是不是？再说了，您可是为咱们知识青年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儿，基地首长和他们的父母要是知道了不定咋谢您呢。”
　　方小影冷泠地笑了笑：“是呀，感谢金指导啊，这样吧，您啊，就把王海涛和肖卓也点成一对吧，这样一来我们这个点就更像一个大家庭了，付文斌啊，下次你回家的时候，把金指导的丰功伟绩对你爸爸好好说说，让你爸爸好好地表彰、表彰咱们这位金红娘。”
　　此时的金砖瞪着突出的金鱼眼，瞧瞧这个，望望那个，脸上写满了困惑与迷惘：“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都理解错了，我这可是一片好心呀，我就是想让你们注意点儿，再注意点儿！别闹出啥绯闻来。红娘？笑话！我咋可能当红娘嘛，算了，就算我刚才啥都没说，大家好自为之就是了。陆军，毓米，对不起，刚才是我看错了。”
　　我莞尔一笑：“自从我们下乡以来，金指导一直都像大哥哥似地关怀着我们，我们不会怪您的。其实咱们也应该为金指导好好想想了，他为了咱们呕心差点沥血，委曲没能求全。他没日没夜地忙，都到了而立之年了，还没腾出空儿来成个家，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大公无私的精神啊。他对革命工作忠心耿耿，认真负责，他是个高尚的人，是个纯粹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们应该向金指导学习。请金指导放心，我们绝对不会给您丢脸的。咱们也别把知青点的这点破事儿拿到父母面前去叨叨，他们够忙了，别再让他们为咱们操心了。”
　　贺胜利嬉皮笑脸地说：“就是嘛，就算是我们现在有那个谈恋爱的心，也没有那个谈恋爱的胆儿不是？我们绝对不会在下乡期间谈恋爱。金指导，这一点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别人是谈恋爱不在乎朝朝暮暮，我们是朝朝暮暮不在乎谈不谈恋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缘分到了谁也挡不住。只要感情在，不用谈恋爱；只要感情深，早晚是一家人。对不对？方小影？方小影！你倒说说对不对啊？”
　　方小影小眼怒睁：“你给我滚一边儿去，少叫我的名字。讨厌！胡诌啥呢你，就你那个恶心样儿，哪个疯子和你感情在！你呀，将来就跟那啥那啥一样，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你！神经病！”
　　
　　（二十三）
　　清晨，我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的世界。雪花在天地间飘飘荡荡、扬扬洒洒，我伸开双臂仰天长啸：“噢，噢！下雪了，噢，噢！下雪了！”
　　东风是地处在干旱少雨，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恶劣气候之中，雨雪的天气极少。所以，每逢下雨、下雪之时，就是孩子们奔出门去疯玩儿之日。在内地，下雨了，孩子们都是打着雨伞往家跑，在东风，孩子们是从家里打着雨伞往外跑。好不容易遇到下场雪，孩子们更是高兴地在雪地上疯玩儿，雪太少，堆不成雪人，他们就脚踩着吱吱作响的雪，抓起一把把的雪团相互扔着跑着，像我现在这样噢噢地叫着。
　　不一会儿，同学们都让我给噢噢出来了，我们伫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间，向着天空惊叹：啊！下雪了，好美丽的雪花哟……有的高声吟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有的扯着破锣嗓子吼唱：白雪飘飘，飘飘白雪，天上飞下银色的蝴蝶，抖动着双翼蹁跹起舞，伴随着一曲无声的音乐……
　　“陆军，陆军！医生爷爷叫你快点去。”卫生所里的护士大姐站在门外喊我。
　　我胳膊上的伤早就痊愈了，卫生所的所长却一直把我留在所里。这会儿上班的时间还没到，听那位大姐急促的语调一定有急事儿，我到厨房里抓了二个冷馒头跟着大姐往卫生所跑去。
　　医生爷爷手里提溜着药箱在所门口等我，他身旁还站着一位急得东张西望的大嫂。我跑到医生爷爷面前，爷爷说：“陆军，快点跟我走，她家的弟媳就要生孩子了，快点。”
　　我把药箱接过来递给大嫂，请她在前面带路，我扶着医生爷爷跟着她。医生爷爷步履蹒跚速度太慢，我一急，把爷爷背了起来。路上爷爷告诉我，所长去公社开会了，护士大姐已身怀六甲，实在是没人了，老医生这才想到了我。
　　这是一户普通的农家小院儿，屋里的孕妇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嚎叫，一位老奶奶陪伴在孕妇的左右。我把医生爷爷背进屋里放在炕上，爷爷雪白的山羊胡子上挂着晶莹的冰凌，他倚在炕头的墙上直喘粗气，看来这一路我把他老人家颠簸的够呛。
　　待我把气喘匀，对大嫂说：“你快点烧一锅开水，再把火炕烧热一点。哦，麻烦您顺便把我这两个馒头给烤烤，我早饭还没吃呢。”
　　“陆军快过来，你先检查一下孕妇，看看宫口开了多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住了：“啥？医生爷爷，你让我给她检查？这，这咋行？我，我……”
　　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虽然我已是快二十岁的成年人，虽然我也很想观光那块无限风光的好地方，可是这块好地方正处在鲜血淋漓中，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我害怕，我迟疑……
　　医生爷爷看看我，叹了一口气，捋了捋胡子起身自己动手给孕妇做检查。我帮他打开药箱。
　　“嗯，还好，胎位正常，宫口开的很好。好，用点劲儿，对，再用劲儿，就快了。”医生爷爷沉稳地说。
　　“好，好！就这样，陆军！你干啥呢？啊！”
　　“爷爷，我在呢。”
　　我看到婴儿的头已娩出，忙对孕妇说：“你哈气，现在不能用劲儿，大口哈气。对，就这样哈气，放松，再放松，哈气，吐气，再哈气。”
　　我看到医生爷爷捧着婴儿的头，把婴儿一侧的肩膀轻轻娩出，再娩出另一侧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将婴儿全部拉出。我忙把止血钳等物一一递给爷爷，爷爷处理完婴儿的脐带，把哇哇大哭的孩子交给大嫂。这时的医生爷爷已累得筋疲力尽气喘嘘嘘，我把他扶到炕上坐好，然后去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我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羞涩与害怕。在爷爷的指导下，我帮着孕妇将其胎盘娩出，我为她们母子平安而欣喜，为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声而激动。
　　大嫂给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这大半天忙得我水米没沾牙，早就饥肠辘辘了。可当我端起饭碗时，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却扑面而来，圣洁的婴儿在血污里奇迹般地来到了人间的那一幕在我的眼前再次回放。我的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翻江倒海。
　　回到“家”里，一向喜欢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给他人的我，面对着同学们关切的寻问，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我，一个纯洁的童男子，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地忽然参与了接生这项伟大的工作，与女性那块好地方的邂逅竟是这样的惊愕、血腥、紧张、忙乱，别说旁人不信，就连我自己都晕晕乎乎的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
　　
　　（二十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咚啪……”
　　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们是在农村的“家”里过的。那时同学们的革命热情高涨，积极响应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号召，虽然想家，都忍着不说。大队还组织了以知青为主力军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春节前到各个生产队去巡回演出，我们披星戴月，昼夜辛劳，大年三十的那天才回“家”。
　　俗话儿说：有钱没钱，杀猪过年。
　　在老乡们的帮助下我们也杀了一头猪。部队赠送给我们的那二头猪长得和我们的体重差不多了。我们同时还杀光了仅有的三只无毛少肉分不清公母的鸡。这群来源于不同家族、公母大小颜色品种参差不齐的鸡们，自从聚集在知青点后，就投入到了莫名其妙的战争中。它们每天浴血奋战、自相残杀，羽毛飞扬的胜利鸡和鲜血淋漓的战败鸡们越战越勇，大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之势。可怜的鸡们生活在毛飞尘扬，腥风血雨的悲惨环境里。它们昼夜哀号，鸡不聊生。最后的结果是死的死，伤的伤。据说曾有不屈不挠的母鸡在战乱时期下过蛋，这些鸡蛋下到哪儿去了，是个谜。许多年以后，有一次贺胜利在酒桌上喝高了，吹嘘说他和徐明明能听懂鸡语，无论鸡将蛋下到何处他们都能做到追鸡寻蛋，从不落空。
　　无酒不成席。我在供销社买了四斤（我身上只有这点钱）散装白酒。怕不够，想了想又往酒里兑了些水，反正卖酒者已兑了不少水了，也不在乎再多兑一点儿。
　　年夜饭很丰盛，火炕上并起来的两只小餐桌上摆满了大家七手八脚捣鼓出来的菜肴。我们十个人围坐在一起，披着军大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付文斌手抓一只鸡腿，顺手拔去了仍赖在上面的一根鸡毛，恶狠狠地撕咬着：“哼！我就不信你比我的牙还硬。”
　　李晓然夹一块猪肉放进嘴里嚼了嚼：“这无糖，无酱油，无调料做出来的三无红烧肉的味儿还行！”
　　毓米抿了一小口酒：“哈，真辣！我小的时候就常听大人们说什么‘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喝辣的，也不知道这辣的是啥东西，后来才知道喝辣的就是喝酒，这酒有啥好喝的？”
　　方小影用半个咸萝卜条指着王海涛：“海涛，你们清水的小学校后来咋样了？你们不会一直都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吧？”
　　王海涛直着脖子咽下一口肉：“那哪能呢。大概是第二年吧，部队就在铁道南面的坡地上给我们修了一所新学校，是砖瓦结构的平房。西面是一排办公室和老师的宿舍，北面是四间教室，南面有二间教室，东面是围墙。还有秋千和滑梯呢，从那以后，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做广播体操，可以尽情地敲锣打鼓庆祝自己的节日！教室里窗明几净光线充足，教室正前方雪白的墙壁上镶着一块巨大的黑板。我们当时坐在新教室的新课桌前，心里特美。”
　　楚微微说：“你们的家一直都住在半地窑的房子里吗？”
　　肖卓说：“嗯，住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年秋天发洪水，十几户半地窑子的家里都被水淹了，其中就有我和王海涛的家。进了水的地窑子很危险，组织上立即派战士帮助被淹的人家往外抢运东西，因为一时找不到住的地方，只有从车库里调出了几辆闷罐子车，把受灾的各户暂时都搬到了车上，两家合住一个车皮，我们在车上住了十几天。待战士们给我们抢盖的房子完工后，我们才搬进了新家。不久，基地在清水修建了职工公寓，这才解决了职工的住房问题。”
　　徐明明问：“你们的学校现在还在吗？”
　　李晓然说：“不在了。那年基地战备大疏散，我们都撤回了父母的家乡。学生全走光了，学校也就拆除了。从老家回来后我们全体搬进了东风。我每次路经清水，都想念我们的学校，说真的，我对那所小学挺有感情的。时间久了，人们可能会忘记曾有过这所学校，但在那儿上过学的孩子们会永远记住这所学校的。”
　　贺胜利一手举着一大块猪骨头，一手举着一大碗白酒，红光满面：“晓然说老家是父母的家乡，我举双手赞成这种说法。我专门琢磨过家乡这个词儿，词典上说的家乡是‘自己的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现在，将来，会有更多的人不可能世代居住一个固定的地方，那么，他们的家乡在哪儿？我认为啊，家乡应该是我们熟悉、习惯、喜欢，离开后想念、回来后心安的地方。父母的家乡我们并不熟悉，咱们现在的家在东风，咱们熟悉东风，喜欢东风，所以我认定东风才是咱们的家乡。来，为了咱们共同的家乡，干杯！”
　　我喝了一大口酒，酒一入喉，那种热乎乎暖洋洋的感觉一路直下，在五脏六腹中蹿游。我把披着的军大衣往身后推了推，露出白花花的羊毛：“瞧瞧咱们这几位啊，像不像从威虎山上下来的一伙土匪？先看看贺胜利，活脱脱就是栾平他大哥嘛。再瞧瞧方小影，喝得满面桃花，漂亮得如同蝴蝶迷她二姨呀，哈哈，今天，咱们的贺胜利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来，实乃刮目相看啊。我举双手赞成贺胜利的观点！无论将来咱们走到哪里，无论将来咱们混成啥样儿，咱们都不能忘记了咱们的家乡，咱们的家乡就是东风，因为咱们都是东风的子弟，是导弹卫星发射基地的孩子！”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对！谁忘记了这一点，谁就是忘本！
　　大家继续喝酒，窗外，一弯月牙清冷地挂在天上，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仿佛在提醒着人们新年的到来。我们坐在煤油灯下，对着渐渐结成了冰凌的菜肴喝酒唱歌。我们唱少先队队歌，唱共青团之歌，唱军歌，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最后不知道咋的，大家唱起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风卷那个雪花，在门那个外，风打着门来门自开，我盼爹爹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一颗颗冰冷的泪珠悄悄地划过我们的脸颊。
　　
　　（二十五）
　　付文斌从小就喜欢军事，他熟读当时能够找得到的各种兵书，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他对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兴趣倍增。
　　这天，我们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块儿在粪堆上同呼吸共劳动，把沤发了酵的各种牲畜的粪便砸碎翻匀，做春播前的准备工作。付文斌一边干活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了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的重大意义和概况，他讲得精彩，大家听得痴迷。随着战役的深入展开，粪堆里散发出的难闻气味儿也仿佛变成了战场上的火药味儿，让众人回味无穷。
　　没多久，大队民兵连连长请他出山给全体民兵演讲三大战役，反响热烈。不久，付文斌应邀到别的大队去演讲，后来公社知道了，付文斌又被借到了公社，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大队的领导怕这棵好苗子被别人挖走，连夜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商榷，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会议精神，全体一致通过立刻赐给付文斌一个金箍咒：大队民兵连副连长的职务。从此，付文斌副连长基本上告别了集体劳动，他到处演讲三大战役，跋山涉水，披星戴月。
　　忽一日，李晓然找到付文斌，把他拽到没人的地儿，神秘地左张右望了一番后，气喘吁吁地说：“付文斌，我听到一个消息，大队已经决定任命你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还说是先任命随后再让你入党。付文斌，你知道这意味着啥吗？”
　　付文斌傻楞楞地看着李晓然，茫然地摇头。
　　李晓然急切在说：“你这个傻子！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这是想拴住你呀。你想想，我们以后都招工走了，你这个当书记的咋办？你都大有作为了，还能走出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吗？难道说你真的心甘情愿地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呀？”
　　付文斌惊得魂不附体，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啊，那咋办，我，你，你说我，我，咋办啊？”
　　此时的李晓然俨然是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我听说开始征兵了，部队的征兵干部已到了公社，名额很少。但你是民兵副连长，这是你的优势，你去找找他们，当兵去吧。只要部队肯要你，大队不想放你也不行。”
　　付文斌眼前一亮：“好！我现在就到公社去找征兵的干部，我要当兵。”
　　不久，付文斌穿着肥肥大大的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咧着大嘴乐呵呵地与我们告别。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锣鼓喧天，有不少送新兵的家人在随着鼓点的节奏抹眼泪，和即将奔向远方的亲人难舍难分。只有我们这群人喜眉笑眼的，本来嘛，当兵是好事儿，干嘛弄得像卖儿卖女骨肉分离似的。我们“家”的人轮流抓住付文斌手握了一回又一回，祝福的话说了一堆又一堆。
　　贺胜利急了：“这送人真够烦的，干送他就是不走！这接兵的也真够磨叽，不走等啥呢？付文斌不走咱们先走吧。付文斌，在部队上好好干，到地儿记着给咱点儿写信。”
　　贺胜利拉着我们往回走，我们边走边回头冲付文斌挥手告别。把红着眼圈的李晓然留给了他。
　　李晓然回到“家”后，我们发现她手中多了一只白色的搪瓷大茶缸儿，鲜红的“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大字把普通的大茶缸子装点的光彩夺目。
　　别人家的孩子当了兵，公社会派人敲锣打鼓地给这家的大门框的右上角挂上“光荣军属”的小木匾，从此，这家的大门内外都会因此而大放光辉，从这个门里走出来的大小家人也因此披上了荣耀的外衣。我们“家”的孩子也参军了，可这门里门外仍然同往日一样的冷清。
　　付文斌的参军离去虽然没有给我们的家门带来荣耀，却在“家”里每个人的心海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曾几何时，这个“家”里的欢声笑语渐渐地少了，忧心忡忡、沉默寡言的同学们，好似把踌躇满志、蓄势待发的豪情都隐藏了起来。
　　“家”的日子愈来愈像一杯冰水似的冰凉乏味，院子东面的猪窝鸡窝狗窝早已空空如也，成了断壁颓垣。狗窝里的小狗长成了大狗后就失踪了，贺胜利说可能狗找到了亲爱的小母狗当上了倒插门的狗女婿，过上了幸福的狗生活；徐明明说可能咱的狗早就被什么人偷偷勒死，或爆炒或红烧后进入了某些人的肚肠；楚微微说咱们总是想不起来给狗吃的，是饥饿让它背信弃义丢失了狗那与生俱来的忠诚本性。毓米说咱们人还在吃了上顿找下顿，有时光啃玉米棒子就是一餐，哪有闲情逸致料理狗的生活？王海涛说精神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玩意儿，信念道义忠诚等都是有条件的，狗都不恋这个家了，何况人呢。方小影说，唉。
　　其实我的心情比他们更烦。大队卫生所新分来了一位尖嘴猴腮的男医生，听说他是公社某领导的儿子。该医生的医术如何我不敢忘加评论，但我知道他特别喜欢漂亮的女性。他在欢迎他的卫生所的会议上公然地说：为什么护士大多是女性？因为女性是天生的尤物，能够让人既赏心又悦目。医生与漂亮女护士配合，能使得医生的思路更加敏捷，因而能为病人找出最佳的治疗方案；病人天天看到漂亮的女护士，会感到心潮澎湃天地豁亮，能促使病情好得更快。
　　第二天，我就被卫生所开除了，虽然傀儡所长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我知道，最根本的理由是我既不能让他人赏心又不能让他人悦目，更不能让他人思路敏捷，不开除我开除谁？
　　我喜欢医学，我热爱医生这个职业，为此，我苦读医书，不耻下问。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勤奋、刻苦、悬梁刺股，早晚能拽住医学的尾巴。可是现实呢？仅仅就因为性别的差异就让我与医学失之交臂。
　　第二天，大队的领导到我们“家”来通知毓米，说是经过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分配她到大队卫生所去工作。我当着那位领导的面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卫生所选人的标准是如何能让那个猿人赏心悦目，他说了，漂亮的女护士是天生的尤物，你要是愿意当那个尤物，愿意让那个猿人赏心悦目你就去，否则，就别去。”
　　毓米以见血即晕、闻药味儿想吐的正当理由谢绝了大队领导的好意。
　　那段来去匆匆的学医史成了我难以忘却的记忆。对此无可奈何的我常常借用阿Q的精神来诠释：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学医的材料，懵懂无知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挑选职业，就先让职业涮了我。就好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傻丫头，只要是有人看她一眼就已幸福的要命，哪里还顾得上端详那人的模样？最终落下被玩弄、被抛弃的下场是难免的。
　　那么我适合做什么呢？我还能算是块材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