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理行

　　“先把柜打开，查清现金再说事情”，主持人说。
　　主持人是“老大”，老大黑脸黑嘴头，和非洲人差不多。
　　主持人的话音刚落，亡者儿子的大舅、二舅、三舅、堂舅，还有遗孀淼子都从偌大的土炕上挪动着屁股下地，分别找自己的鞋子。这时，坐在大炕对面的大儿子常力、小儿子常强、大孙子阳、小孙子荣、儿媳们及几位被提名传来的亲戚，都纷纷站起来目送着舅舅和老年人淼子走出去消逝在崖头的弯道上。亡者白亮和淼子的住处是破败不堪的老宅，这里有几孔窑洞，他们的大儿子长力，不久前就住在这里的一所后院里。
　　淼子打开了中窑的门锁和一个很陈旧的板柜的铁锁，一边说：“人一咽气，常力就把匣子锁在柜里，钱大概在里面。”
　　“匣子锁着吗？”主持老大问。
　　“锁着哩！”
　　大家看着淼子把匣子顺手弄出来。
　　老大说先搜柜里，最后看匣子。老大翻遍所有的旧衣烂衫，搜到了七张存折，成就感使老大面放红光，傲气大增。接着老大用足了劲把匣子倒扣在门坎上，砸掉了锁子。大家的目光随着老大速快地动作正忙，老大突然把匣子举过头扔进窑垴里说：“空的。”
　　老大前边走，他们紧跟着又回到了常力新家的那台土炕上。老大让堂舅把存折的数字登记一下，全屋的人都紧张起来。
　　“多少钱？”不识字的淼子迫不急待地问。
　　堂舅不以为然地说：“一共14000元。”
　　所有的家人都惊讶起来，他们不相信这个数字。
　　“二大真能弄钱！”老大饱含嫉妒地说。
　　“狗日的，我都不知道！”淼子说这话的表情，好象这钱不是她家的，她不能继承一样。亡者的家人开始发问：“多少？”、“多少？”、“多少？”……最后一位问的是亡者的女儿青桃。她是出了门的人，不能参与娘家的事情。这时，最着急的人其实不是青桃而是亡者的儿子、媳妇、孙子们。搞清楚情况以后才一个个沉住气坐定，心中翻腾着财产如何到手的事情。
　　老大左看看右看看：“现在的问题二妈谁养？住在哪里？”全家人都垂下了头。老大又说，“先让二妈表态！”
　　“我谁跟前都不去！”躺在娘家人跟前吸着小烟的淼子说。老大现在难了!农村有个习俗，死了当家的要说理行，由女主人的娘家人拿事。只要娘家人在女主人就很吃劲，谁也得罪不起。这一阵的淼子神气极了。对于淼子的个性只有也坐这里的、亡者的外甥女木香最为清楚。
　　淼子和白亮结婚时淼子十五岁，白亮十四岁。白亮比木香大一岁，淼子比木香大两岁。那时白亮的母亲下世，父亲白不俗把家务托给大女儿木香母亲。木香和白亮不同辈却同班上学，可以说他们一同长大成人。木香母亲心地善良，对淼子和木香一样看待，时间长了淼子分不清娘家婆家了，只顾玩耍，三个人迷迷糊糊欢度着童年。木香上过大学，以后的几十年在外地工作生活，但在她的心理上总怀念着美妙的童年。可是，三十年怀念的小伙伴，一个去了，一个变成了鲁迅笔下的润土。三十年才一见的一刹那间，淼子就问：“拿多少工资？”又赶忙问，“存了多少钱？”一切的惊讶只有去问时间了，时间是严肃的、必然的、无情的。木香看看这里的山沟山岭、土窑土墙、荒草树木，和过去好象也不一样了。舅舅和舅母的老住宅院和大表弟现在的新住宅院就更不一样了。大表弟不过是一个跑生意的，能把咽了气的父亲抬到自己的中窑里设灵堂也表现出不一样。沉思的木香被老大的声音惊醒了。
　　“现在说二妈谁养活！”
　　老大的眼睛看定了常力，又看定了常强。窑内一片寂静。木香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老大又严肃地叫了一声，有人说话了。
　　“妈这几年不能到我家，我孙子小，又喂小鸡，顾不过来。”常力媳妇茄子红着眼睛说。
　　老大的眼睛一下转到常强媳妇的脸上，常强媳妇说：“咋都行。”
　　老大突然说：“木香姐说！”
　　木香觉得很突然，她还是说了话：“我的表弟们会养活舅母的。”她看看几位品烟的舅舅和四肢伸展躺着的淼子，再看看全部掉下头去的大家，“我看他们都很孝。兄弟两家很凝聚，我想能够共同把舅舅安葬了，就能把舅母瞻养好。”
　　“我爸我一人安葬。”常力突然说。木香的话被打断。
　　“你说啥？”老大问。
　　所有的人.都朝常力看过去。常力还是那句话。紧接着茄子和他们的两个儿子都非常坚决地重复着常力的话。
　　这时候，淼子的娘家人全不依了。
　　大舅说：“先不要说这个，先说我们姑娘咋活？住在孤庄里？敞门敞院，狼吃了没人知道。”
　　“快说咋办！”二舅拾起身子。
　　“我们的羊已经圈了三天了！”三舅眼睛红了。
　　老大把一切寄托在堂舅身上：“您应该说具体的。”
　　堂舅本来趴在炕上，拾起身子坐正了说：“我同意木香说的。”端起茶杯喝起来。
　　木香心下想：我说什么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她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堂舅。
　　常力憋不住了：“我妈原本和常强在一起过，后来我妈出来自己过，那么家产呢？”
　　舅舅们都看着茶杯，吸着纸烟，烟雾在窑的上空缭绕。
　　常强回过头看着常力：“和妈分开是我们婆娘当时出工忙，二老的饭吃不到时间上，二老也想图个清闲，就另起了炉灶。家产就是几件家具，家具都在窑里，三斗柜、条桌、板凳。”常强带着气说完，拧过身子背对着常力。
　　接着全窑的人都沉默起来。
　　淼子把嘴撅起来象拴驴的桩子，仍在吸烟，好象享受着最美好的时刻。
　　淼子就是那德性，木香记得小时侯玩耍时在紧要关头，就摆出这么一幅模样，死活不说个过来过去。木香回忆起她小时侯的许多毛病——说谎、小偷小摸，当时真拿她没办法。
　　“你们当时是怎么分家的？”老大看定淼子说。
　　淼子说：“我不知道！”又吸起了烟。
　　“不说这个了，就说以后咋办！”老大不耐烦了。
　　老大在村子里是一位说理先生，谁家有事都有他搀和，人家不请他也自己上门。他依这点呈能显才，都叫他能不够。可是，这种人农村少不了，今天只有看他的了。
　　老大叫道：“咋办！”老大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妈——回来再和我一起过？”常强看着妈亲切地问。
　　“不去！”淼子真的牛起来了，“我一人过。”
　　“妈，你必须和我们住一起。父亲走了，你一个人不能住在孤零零的老庄里，我呢，目前没有钱给你老人家租房子，因为几个孩子都正在上学，消费很大。妈，还是和我们住在一起吧。”常强恳切地说。
　　“你们婆娘穿的啥？象没钱的样子吗！”
　　常强满面通红。琴玉本来就热泪盈眶，一下如断线的珠子：“妈，我的衣服是妹妹给的，三年没买过了，无法呀。”
　　老大该发脾气了。
　　堂舅：“不要扭转大主题。”扭头看准他们的老姑娘，“提要求。”
　　淼子说：“给我盖房！”
　　“谁给你盖房？”大家异口同声地问，想把话引到主题。
　　“老二。”淼子得意地说。
　　坐在沙发上的茄子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黑色的脸上绽出了笑意。她旁边的琴玉泪珠更大更密了，“叭、叭”地掉落在健壮的大腿上。常力歪斜着，苦苦的等待下文。他的两个儿子跺着脚。
　　“我盖两间房，妈从老宅搬出来。”常强醒悟地说。
　　“这不是话吗。”老大笑着说。
　　常强转过身看着常力：“哥给我先借5000元，等有钱还你。”
　　常力崩出一句话：“不借你的手！”
　　常强转过身去。
　　琴玉的饮泣声进入每一个人们的耳内。
　　茄子斜眼看着琴玉撇了撇嘴，狠狠地剜了她两眼睛。
　　纸烟产生的雾气笼罩住一切。
　　“嗳！”老大说，“就住在后院里，招户人家给老人做伴。”
　　后院就是常力遗弃的几只破窑洞，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常力。
　　“塌下来谁负责？”茄子说。
　　“地方不行了才搬出来的。”常力眼睛红了。
　　“出钱收拾收拾。我在城里工作，生活在城里，妈不去，没办法。”常强强调说。
　　木香看到除了堂舅其他几个舅舅都睡着了，打出重重的鼾声。
　　堂舅说：“收拾一下，花不了几个钱。”
　　老大说：“这话对。”
　　常力说：“我不给！”
　　茄子说：“不能给！”
　　他们的两个儿子异口地说：“不能给！”常力家的人多，势力大。常强的几个孩子在外上学，没有回来。常力的孩子不喜欢学习，在社会上混，有的是时间操心这事。
　　堂舅是一位县里工作人员，哪里受过这窝囊气，睁大眼睛说：“真不象话。”
　　“要把财产分过来。”常力一家人兴奋起来，异口同声地说。
　　“三斗桌子、条桌、板凳……要什么拿什么。这总可以了吧？等我腾开手盖了房子，妈住过去了，让招的人搬走，还不行吗！”
　　“招客容易，启客难，到时候人家不走呢！”茄子的脸更黑了。
　　老大看看堂舅：“这事就定了吧？”
　　堂舅说这事本来就是他们兄弟商量的事，他们看去吧。堂舅不想管了。
　　老大不喜欢堂舅的话，就接着说，现在先说这一次亡者谁抬埋的问题。虽然已经安葬，钱股里的事情还没有明确。大家的心情一下回到才入土的老人身上。
　　青桃不自主地说：“哥弟都筹办了，还说那事？”老大瞪一眼：“没你说的！”
　　木香不平说：“俩人抬埋舅舅俩人养活舅母，是很好的事情。”
　　没人言语。木香急了，小声对老大说，分开不行，舅母到头来没人养活怎么办！老大斜一眼木香说听他们舅舅的。这时，他们舅舅们还在睡觉，堂舅被烟雾笼罩得看不清面目。
　　常强说，理所当然我们弟兄一同办理。事情呢，已经办了，还要咋弄？
　　常力不言语。场面很冷。
　　老大看看他们熟睡的舅舅们说我不管了，让你们舅舅们看去。
　　木香感到难以思议。她想到一大早和舅舅一家去埋葬舅舅的情景。白晃晃的棺材，一大串披麻挂白的孝子，哭天呛地。棺材下葬后，一个坟堆渐渐地大起来。木香在悲痛中看到两个表弟捶胸顿足。青桃换不过气地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上天都会落泪。舅母昏死过去，她为她掐人中救过来。这是一幅多么悲痛的场面！下葬回归后大摆宴席，想让全村的人都看到丧事办得多么排场。谁能想到现在这种情况。
　　“快、快、快……羊都圈死了。”
　　“快……快……不早了。”
　　“走……走吧！”
　　几个舅舅全部醒过来呼叫起来，把木香从梦想中拖回来。她看到几个舅舅都下地了，堂舅也跟着下地了。在场的人全部站起来，
　　淼子叫道：“你们不管你们的姑娘了！”
　　老大叫道：“这弄求哩。”
　　常力大声说：“我一个人抬埋！”
　　茄子和几个儿子随声附和。
　　“舅舅不能走！不能走……不能……”常强扑上去要拉住舅舅们。说是迟那时快，舅舅们全出去了。
　　他们上了坡洼，朝栅栏外边走去。堂舅回过头来对跟在屁股后面的两个外甥说，你妈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去。
　　大家目送着舅舅们到树木隐蔽的道路上去，回过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理老大也走了。不知道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行说到这个份上，要他有什么作用。老大不知道怎么想，以后还搭界不搭界。木香扶着淼子回到窑里，安顿她上炕坐下，想着后边该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