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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缤纷的幻想(三、四)

作品名称:朝圣与修行      作者:狼行于野      发布时间:2014-11-28 11:22:11      字数:4670


  三
  我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我的妹妹,我总感觉她来得很神秘,她好像一直都在我生活中,又好像是后来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说不清楚。她总在我的生活中转来转去,成天跟在我的身后,我必须得好好照顾她,不能有一点粗心大意。
  我和妹妹成天在寨子中的黄泥小路上玩耍,我们把路边叫作野海椒的野草上结的浆果摘下来用石头砸破了,将汁水涂在脸上,然后在寨子里大喊大叫着疯跑。长长的鼻涕一年四季挂在四个小鼻孔里,从未干净过。我们尽管很饿,但是玩得很快乐,我们在草丛里翻找一种叫鸡眼睛的蓝果子,找到后用手揩揩就扔进嘴里,吞进肚子充饥,鸡眼睛有微微的甜味,当时觉得很好吃。菜园里的黄瓜藤上结满了大大的黄瓜,但是我们不敢去摘,因为如果有人告状了,父亲会狠狠地揍我们。
  我们在寨里黄泥小路上碰见过许多陌生人,有些陌生人会停留下来,问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叫名字,每当我们说出父亲或母亲的名字后,他们会微笑着很满足的离开。后来,母亲和父亲告诉我们,叫我们不要轻易说出他们的名字,如果再有人问就说父亲叫老汉,母亲叫娘。当有陌生人再问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照父母说的那样回答了他们。于是那些问话的陌生人有的发怒了,有的威胁说要打我们,有的责骂我们是爪棒,有的表情怪怪的很不自然,我觉得很有趣,妹妹却很害怕。我安慰妹妹不要害怕他们,如果他们胆敢动手打我们,我就和他们拼了。从此,寨子上的人们就开始传说我们姊妹俩没有教养,是实足的野孩子,父亲听到后很恼火,把我们兄妹俩捉过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心里很不服气,明明就是你们教我们那样回答的嘛,为什么现在竟又教训起我们来了呢?但是我不敢反驳父亲,只好低着头任由他教训。看来,大人们有些时候真是让人难懂。
  我总觉得我曾有两个姐姐,在我的记忆中,两个姐姐如花似玉,穿得特别干净整洁,十分可爱。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后来一个姐姐被玉玉家的大黄狗咬死了,另一个姐姐在冬天的火铺上烤火时,掉进火塘烫死了,我因此感到痛苦难过,很怀恋她们,她们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把曾有两个姐姐的事首先讲给妹妹听,妹妹说:“是呀,是呀,我们原来就是有两个漂亮的好姐姐,一个让大黄狗咬死了,一个掉进火塘烫死了。”后来,我又把这事讲给邻居的大人们听,邻居的大人们听后用奇怪的眼睛盯着我,问我是谁告诉我的。我说是我自己知道的,他们就说哪里有那样的事呀?说我在胡说。再后来我又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恶狠狠地骂了我:“你再乱说,老子敲你两磕转。”吓得我抱着头逃跑了。我把曾有两个姐姐的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呵呵地笑了:“你哪里曾有两个姐姐,我何曾为你生过两个姐姐啊,我连你都养不活,还能养两个姐姐啊?”即使这样,我还是深深地相信我就是曾有两个好姐姐。在我的心里,我很爱记忆中仿佛存在的那两个姐姐,我能想象得出她们的样子,漂亮而乖巧。
  我们寨子后面有一个特别圆的小山包,小山包的顶部是一块十分平整的土地,这个小山包叫团堡。团堡上种满了油菜,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也开了,一大片油菜花在风中摇曳,十分迷人。成群的蜜蜂在油菜花丛中飞来飞去,站在油菜地的边缘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处,薄薄的雾霭从山谷底升起来,笼罩在那些起伏的峰峦上。奶奶说那个形状独特的山峰叫鸡公嘴。爷爷说彭水梅子垭那地方的人过去很穷,后来被阴阳先生发现竟是这鸡公嘴吃了梅子垭的粮食,所以梅子垭的人穷,于是梅子垭的人就来炸掉了鸡公嘴的尖嘴,所以现在鸡公嘴没有以前形象了。鸡公嘴下面是阿蓬江,阿蓬江上有二十四个望娘滩,母亲曾给我讲过二十四个望娘滩的故事。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十分贫穷,这户穷人家只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和儿子,儿子叫倪龙,倪龙靠给财主家割草喂牲口养活母亲。有一天倪龙发现一垄草长得十分茂盛,于是将那垄草割了回去,第二天他发现那割了的草又长得和原来一样茂盛。倪龙很奇怪,准备将那垄草挖回去栽在院子里。当他挖开泥土时,发现泥土里有一颗闪闪发亮的珠宝。于是他捡回了那颗珠宝,他把珠宝放进米柜里,米能自动长多,放在钱匣里,钱也能自动增多。很快他们家就富裕了,财主很不服气,就逼问倪龙是怎样富起来的,倪龙只好讲了原委。财主想霸占珠宝,要倪龙拿出来看看,他不肯,财主就抢,倪龙于是将珠宝含在嘴里,财主就痒痒他,他一笑就将珠宝吞进了肚里。他吞了珠宝后很口渴,一口就喝完了缸里的水,又一口喝完了井里的水后,最后变成了一条龙,龙向着大海的方向游去,每前进一会儿就回头看一次他的瞎眼娘,他每回头一次就形成一个滩,他一共看了二十四次,因此阿蓬江上就有了二十四个望娘滩。
  我和妹妹穿过寨子,爬上山包顶上的油菜地里眺望着远方的鸡公嘴,我多么想有一天能去那边看看,看看二十四个望娘滩是什么样子。但是那样的日子仿佛很遥远很遥远,我不知道自己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在我的脑子里,所谓长大就是娶个媳妇生一窝孩子,然后成天在地里劳作,有空就与老婆吵架打架,或者打骂孩子。
  我带着妹妹穿过寨子上团堡的事被父母知道了,父母亲很生气,警告我不要再去那里。他们说穿过寨子去团堡要经过一棵大水红树,水红树上顶得有客居我们寨子的河南人的邪师。那河南人会一些绝艺,比如能让别人煮不熟饭、能使刚生的孩子失去魂魄等等。那河南人最后无嗣而终,那绝艺也因为没有传得有徒弟,最后成了游师。游师专找小孩子的麻烦,游师一旦找上小孩子的麻烦,就要请巫师还愿,还愿就得花钱花粮。有了这次可怕的警告后,我再也不敢去那里了。
  家里人不许我和妹妹踏足的还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酷龙堡,一个是周家坟堡,因为这两个地方有无数的鸳兜坟。寨子上如果哪家生小孩没生起,或者小孩没长到十二岁就夭折了,那家人就用粗竹条编制的一种叫鸳兜的撮箕将那孩子提到酷龙堡或是周家坟堡去埋掉。在我的印象里那两个地方的鸳兜坟是密密麻麻的,几年前已经埋过死婴的位置,几年后又有人在相同的位置埋死婴。那些坟既没人照看也没人上香,就是那些埋了孩子的父母也不愿再到那些地方去多看一眼。他们说那孩子既然没长成人就死了,就说明那孩子就是来讨债的,既然是来讨债的,就是仇人,何必再去关照他们的坟呢。荒郊野外,那些埋得很浅的死婴或小孩的尸体有的被野狗挖出来吃了,有的被寻找草料的牛羊践踏成泥土了。
  母亲告诉我,酷龙堡和周家坟堡是很不干净的地方,有无数的小野鬼。这些小野鬼总是爱找孩子的麻烦,勾住小孩子的魂魄,严重时还会让小孩子丢性命。听了母亲的警告后,我多次梦见在酷龙堡和周家坟堡两个地方有无数红色的长着尾巴的小鬼在相互撕咬打架,发出奇怪而刺耳的声音,或是在青冈树和松树的枝条上飞来飞去,可是并没有母亲说的那样可怕。
  

  我希望每天都有卖艺的、补锅的、推销布匹和棉被的到我们寨子上来,有了这些走村串户的艺人或是推销员,寨子就变得格外热闹,显得特别有精神。
  补锅匠们不仅仅会补锅,还会发镰刀齿和补破碗。他们脾气大都不好,要价也是说一不二,不给人讲价的余地。他们在主人家的院坝或是竹林下挖个坑埋好风箱生上炭火就开始忙碌起来了,用铁钉在破锅上钻洞,用小铁丝将破口连接起来。然后把铁片在炉子里烧成铁水,把铁水倒在连合处冷却,这样铁锅就算补好了,收钱多少是以钻洞的多少来计算的。刚刚补出来的锅不漏水,但是经过铲子的几番磕碰后,用不了多久,那锅就又漏了,比以前漏得更加厉害,以至于后来根本就补不好了,成了破铁块不能作锅用了。补碗也是相同方法,补出来的碗也用不了多久。我很佩服补锅匠的技艺,他们能将那么难搞的家什给补好,的确需要很高的本领。我不明白,既然补出来的锅和碗用不了多久,为什么还要花钱去补呢?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们太穷了,根本就没有钱买锅,能花很少的钱将锅补好将就用就行了,日子都是拖着过的,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补锅匠的脸色就像他们手中的铁片一样冷冰冰的,从来不笑。他们补锅的时候是不许小孩子在旁边看的,即使有些补锅匠允许小孩子在旁边看,也是禁止小孩子讲话的。他们禁止任何人在补锅的时候说“烫”“疤”“扯”“烧”“破”之类的字眼,据说这样的字眼会破坏他们补锅的成功率,甚至还会让他们受伤。传说补锅匠们大都会邪艺,他们吹着用山羊角做的号角,走村串户招揽生意。只要听到补锅匠的号角响起来,就连平时特别凶恶的狗都不敢叫。小时候,大人们最爱讲补锅匠和检瓦匠斗法的故事。据说有一回,一个补锅匠正在院中扯着炉子补锅,突然刚刚熔好的铁水竟然飞溅起来落在了补锅匠的手背上,灼得补锅匠的皮肤滋滋冒烟。补锅匠心里明白是正在房上检瓦的检瓦匠在搞鬼,他不动声色,猛拉一下风箱,那个检瓦匠一下子从五米多高的房顶上摔了下来。检瓦匠脸都吓翻青了,补锅匠害怕事情闹大,收拾起行头准备离开,检瓦匠主动跑上来装烟示好,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彼此原谅了才了事。
  不管是补锅匠、检瓦匠还是石匠、木匠都比较的无趣,他们好像很不喜欢我们小孩子,从来没有温和的脸色。我最喜欢的是那些推销布匹、衣服、棉絮和麻糖的生意人,他们对谁都笑脸相迎,对小孩子也特别和气。如果运气好,父母还会给我们买上一件衣服,或是用苞谷籽换上点麻糖来饱饱口福。
  我特别喜欢推销布匹的到我们寨子里来,他们抖出一段段崭新的布匹,那些布匹仿佛充满生命,虽然都是单一的各种蓝色,但我喜欢这种蓝色,我能想象得出这些蓝色的布匹缝制出的衣服是多么地漂亮迷人。那些布匹仿佛在推销员的手上柔顺地流动着,推销员把这些布匹抖给母亲看,抖给父亲看,并用布匹在我和妹妹身上比划,夸赞说这布匹做出来的衣服穿在我们身上肯定好看。我看见父亲和母亲的眼里放出光来,他们会说“这是的确卡,这是的确良,这布做出来的衣服经穿,这布做出来的裤子结实”。经过一番赞美和比较后,有时父母会讨价还价的为我和妹妹挑选一段布,为我们缝制衣物。穿上新衣服后我们长长的鼻涕会消失几天,也会停止一段时间在泥地上打滚的游戏。
  其实我最喜欢推销布匹的到我们寨子里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记得一年的雨天,我和妹妹正坐在家里的火铺上打闹,母亲在火铺上为我们纳鞋底,突然从门外怯生生探进一个脑袋:“买布吗?好布,便宜呢!”声音甜甜的,不是本地口音。母亲放下鞋底走出去,我和妹妹也跟出去。
  推销布匹的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她从包袱里取出一段段好看的布匹递到母亲的手里,母亲仔细欣赏着那一段段布匹。我则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姑娘,她不过十五六岁,头发梳得光光的,几绺好看的刘海在她的额头上很有精神地晃来晃去,衣服干净整洁。她皮肤白皙,脸上泛着红晕,眉宇间有一些我还不太懂的忧郁。我被她深深地迷住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精神的姑娘。
  母亲一边欣赏那些布料,一边和她交谈。她说她是安徽合肥的,家里遭了灾难,大水把庄稼淹没了,没有办法了才出来卖布料。母亲问她结婚没有?她的脸更加红了,一直红到了脖颈,她说她才十五岁,还没有谈朋友。母亲要为我买一件衣服的布料,她挥动银白色的剪刀飞快地为我们剪下那段布料。当母亲挽留她坐一会儿再走的时候,她婉言谢绝了,匆忙钻入雨雾中消失了。
  从此那个卖布料的姑娘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竟然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她挥动着银色的剪子裁剪布料,她挎着大大的帆布包袱在雨雾中行走,她红着脸和母亲交谈,红着脸看我,她的刘海在欢快地摆来摆去。我暗暗地想:长大了一定要娶那样的姑娘做媳妇,然后好好爱她,好好呵护她,绝不让她受委屈,也不和她吵架。我甚至想有机会了一定到安徽合肥去看看她,那时的我哪里知道安徽合肥其实是那么遥远,那么飘渺。但是,我从此再未见过她,人生中有许多擦肩而过的美丽,犹如惊鸿一闪,再难相见,即使再见,那人、那场景、那记忆已非从前,徒留下许多遗憾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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