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缤纷的幻想(一、二)
作品名称:朝圣与修行 作者:狼行于野 发布时间:2014-11-28 09:51:25 字数:4524
第一章:缤纷的幻想
一
我坐在村口的黄泥路,专注地看着远处马槽坝横亘在天空下,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呢?有没有人到过山那边?没有谁告诉过我,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好像谁都很忙,没有人愿意理会一个孩子的问题,也没有人愿意注意孩子在想什么?大人们永远都在埋怨天气,埋怨收成,埋怨身边的人和事。怎样填饱肚子和指责女人是男人们永恒的话题,骂牲口和诅咒孩子是女人们生活的重要部分。
马槽坝斜对面有一组起伏的山脉,秀气温柔,山头顶着稀稀疏疏的树木,远远看去,神秘秀丽,树梢间的云彩像是被人画上去的,宁静淡雅。山脉凹下去的地方叫狮子口,从大人们的谈论中可以听出他们对狮子口十分敬畏,说哪里有永远掉不完的风化石,有神清气爽的凉风,说它既能保佑人平安,也能给人带来灾难。狮子口周围的山叫什么,大人们很少提起。我只知道翻过狮子口再往前就是水牛池了,水牛池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在孩子的脑子里是没有地理概念的,我当时认为世界就只有几个寨子那么大,世界就是由几个寨子组成的。
狮子口十分雄壮,大人们说狮子口像头威武的狮子仰天长啸。狮子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我连狮子的画像都没见过,我只知道那是一种很威猛很威猛的野兽,比老跛家的大黑狗还要大许多的野兽。爷爷告诉过我:狮子是山中大王,能将一头大水牛打败吃掉。于是我想狮子至少是比大水牛要大些了。狮子口的下巴很宽,宽宽的下巴是平台。远看平台上仿佛有个模糊的“人脑袋”,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脑袋”。看久了,那“人脑袋”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看的时间越长,“人脑袋”转得越快。那时我不知道:如果那真是人脑袋,相隔那么远,应该根本就看不见。在孩子的脑子里,空间的概念是多么地模糊啊。我一直盯着那个“人脑袋”,借此打发内心的孤独和寂寥。我想一定要找个时间问问爷爷,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爷爷明白很多东西,能解答我心中的许多疑问。当然,爷爷也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愿意理会我的提问,即使那样,那已经让我很满足很满足了。要是其他人,可不管高兴不高兴,都是不愿意理会我的。
黄昏的天空很美,山峦与天空相接,被夕阳烧得通红的云彩停留在天空静止不动,那是赠给孩子免费观看的绚丽画卷,总能引起孩子们无限的遐思和梦想。那个红红的圆滚滚的太阳已经落到马槽坝那边去了,火烧云迅速地消失,稀薄的雾霭沿着人头山背后的谷底袅袅升起来,在马槽坝黛绿与雪白相间的脸上舔来舔去,最后聚集在佛人人头顶,然后抽丝般的一点点消散,最后只剩下几丝丝雾岚,似动非动,飘渺洁白。佛人人后背倚靠着马槽坝南边半山腰,青黄色的天空下,佛人人看上去十分生动。爷爷曾与寨子里几个老头子摆龙门阵,说佛人人的那边其实还有公公背媳妇、仙人戴草帽等好几个景观,后来天上的雷公因为觉得那个“公公背媳妇”太伤风化了,将那个景点给劈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雷公竟然也把那个“仙人戴草帽”的景点给劈了。在我的眼里,马槽坝是亲切而值得信任的,它每天都在那里,从不挪动位置;佛人人是善良而慈祥的,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倚在山腰安静地休息,胸膛也好像因为过度劳累而上下起伏。
我不喜欢小孩子,特别不喜欢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子。在我的印象里,每个小孩子和我的见面礼就是扬起拳头向我示威,并露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也不喜欢大人们,大人们老是在我面前板着面孔,老是对我提出的问题爱理不理,老是指责我这不好那不好,甚至还经常威胁和辱骂我,他们有着发不完的脾气和干不完的活。我还记得那个叫徐位的无聊家伙捏着我的小鸡鸡,说是要将它割下来,我当时害怕得哇哇大哭,然后他竟哈哈大笑着走开了,好像因此特别特别快乐。
白天终于就要过去了,分布在山山岭岭劳动的人们也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寨子,吵闹声、咒骂声、诅咒声和各种牲口的叫唤声使宁静的寨子热闹起来,星星点点的煤油灯或是松油灯陆陆续续在各家各户极不情愿地亮了起来。袅袅的炊烟在寨子的木房顶上绕来绕去,然后穿过茂密的竹林悄悄升上天空,最后消失殆尽。
回家的女人们也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在寨子里交错连接的黄泥小路上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那些呼唤声里有着复杂的感情,既有亲昵和疼爱,也有焦急和无奈,还有埋怨和责怪。我徘徊在自家房屋外的十字路口上,浓浓的孤寂和傍晚的寒冷包裹着我。寨子中间有一片坟地,坟地里有五棵几百年历史的苍老古树,现在那些古树都已经落光了叶子,一个像镰刀似的红红的月亮静静地爬上了古树梢头,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已撒了几颗明亮的星星。我仰望着那树梢,那月亮、那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家里走去。母亲的呼唤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直到她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才恍惚回过神来连忙答应。
家里火塘里红红的火苗温暖地舔着三脚上的黑鼎罐,鼎罐里已经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顶着鼎罐盖,白色的水气不停地从鼎罐里冲出来,呼啦呼啦的,那就是家。许多年后我对家的理解就是:既有母亲的呼喊又有火塘的地方就是家。
二
晚饭过后,好多人家的灯都灭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了梦乡。只有爷爷家的灯还亮着,邻居们围坐在火铺上神色严肃地讨论着二叔的病情。
我二叔突然就生病了,首先是他见到谁都不理不睬,连爷爷奶奶叫他,他也不答应。再后来,二叔见到谁都笑,笑得怪怪的,笑完了就骂别人是“烂细家伙儿”或是“烂姑娘儿”,骂完后就要动手打别人。爷爷忧心忡忡地说:“老二是真的癫了,都要癫出马了,我的命好苦啊,哎,他的命也更苦。”奶奶很伤心,她坐在脏兮兮的门槛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哭诉自己背井离乡,哭诉自己没有娘家亲人,哭诉将来老了还要负担老二,哭得悲悲戚戚,让人不得不跟着她一起伤心难受。
奶奶哭诉的腔调和我们寨子上人们哭诉的腔调不同,因为她是爷爷逃壮丁时从外地带回来的女人。她的哭腔引来了议论和嘲笑,同时,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情。“老二呀,你是涨盖了嘛,你是涨盖了嘛?我的儿呀!你都还没说得个媳妇啦嘛!”“啷改”是我们寨子的方言,是“怎么”的意思,但奶奶把“啷改”发音成“涨盖”了,不过大家这笑是有分寸的,只是私下里议论议论罢了,并不当着奶奶的面哄堂大笑。
那年二叔刚好二十岁,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可是我们家很穷,谁又愿意嫁给二叔呢?好在爷爷是远近有名的见过世面的人,他被国民党抓壮丁到过湖北,是后来从部队里逃回来的,即使是国民党的逃兵,但他毕竟见过世面,到过湖北,他还会背“人之初,性本善”,能写袱包,能算账,后来又是生产队的会计,这无疑给二叔找媳妇增加了筹码。我甚至一直怀疑,我母亲能嫁给我父亲也是因为我爷爷当时是生产队会计的缘故。
奶奶的哭诉好像一发不可收拾,连声音都哭嘶哑了。爷爷闷声不响地坐在火铺上抽着辣子烟,眉头拧成了麻花。他的忧愁是从内心往外一点一点渗透的,他从不把苦说出来,他任由别人埋怨他的无能和不负责任,从不辩解,他把人生的痛苦全默默地咽进了肚子里,然后把它们提炼成沉默烧进烟锅里。
也许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也许是担心奶奶身体吃不消,爷爷终于发话了:“你那个妇人就晓得哭,哭些哪样嘛,哭得人心刨火乱的。”奶奶便停止了她不合时宜的哭诉。
怎样医好二叔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医院,那些年代上医院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一般人家是上不起医院的,再说他们还没听说过哪个医院能医好精神病。
爷爷分派父亲和奶奶看好二叔,不要让二叔走出家门,因为二叔一旦走出家门,后果将不堪设想,癫“出马”了的精神病人是医不好的。爷爷出去请巫师掐算二叔是撞着了哪路邪神,好给撞着的邪神“还愿”。奶奶和父亲一步不离地看着二叔,二叔一旦要往外跑,父亲就使蛮力把他往回拉拽,奶奶则用全力把二叔往屋里推。
母亲担心二叔弄伤父亲,就抱着我跑过去看他们。二叔看到母亲去了,停止了他的疯劲,不再往外奔,还向母亲怀中的我微笑,作出各种鬼脸逗我发笑,我看着二叔的鬼脸乐得挥手踢脚地笑起来。见我笑了,二叔伸出手来要抱我,母亲不让,她害怕二叔会弄伤我。但是父亲和奶奶坚持让母亲允许二叔抱抱我。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让二叔将我抱了过去。二叔将我抱在怀里,将我的衣服侍弄整齐,把我的鼻涕用他精瘦的手指揩干净,然后安静地坐在一边逗我玩耍,玩耍累了才将我送回给母亲,然后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给二叔看病的巫师来了,他还带来了个徒弟,他说二叔是遇上了炉神。所谓的炉神就是铁匠铺供的师祖。虽然我们寨子里已经没有了铁匠铺,但是以前有人开过铁匠铺。打铁的那家人已经绝后了,再没有人继承铁匠手艺,铁匠铺的师祖成了游师,即使供师祖的牌子早腐烂消失了,但游师还在,游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谁撞上了它,谁就会中邪。
据巫师说:二叔就是撞上了铁匠铺的游师,因此中了邪,需要“还愿”。巫师带着他的徒弟在我家堂屋里又唱又跳,还用纸和稻草扎了个草人,唱跳完了,就把草人送到十字路口烧掉,这叫烧作替身。作为酬谢和规矩,巫师和他的徒弟共收取了二十斤糯米,半边猪头、一只大公鸡,十二个大小不一的糍粑。除了大公鸡外,其他的东西都是爷爷东拼西凑借来的,虽然很心疼,可是为了给儿子治病,有什么办法呢?
即使还了愿,二叔的病还是不见好转,依然疯疯癫癫,要犟着出门去耍,见到外人就辱骂。二叔好像特别恨老跛,老跛经常将头发梳得光光生生的,很有派头。老跛很瞧不起人,但是对我爷爷却另眼相看,他很尊重爷爷是个文化人。二叔一看见老跛踏进我家的门槛,就大骂他,并且从门背后拖出抵门杠要打他,父亲、爷爷、奶奶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二叔拖住。老跛很尴尬,因此上我家来的次数就少了。
二叔的病不见好转,奶奶再次坐在脏兮兮的门槛上大哭起来。她这次的哭诉不仅仅是哭诉二叔的病情,还哭她的糯米、公鸡、猪头和糍粑。爷爷沉默着不言语,但是他额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脸色也更难看了。父亲很是忿忿不平,大骂那个巫师骗人,说他手艺不精,是个“勾人穷”的家伙。从此以后,父亲就与那个巫师以及他的徒弟结上了梁子,一旦有适宜的场合,父亲就会讲他们为二叔“还愿”的事,说他们完全是骗人钱财,那两个巫师的生意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后来,那个巫师的徒弟为此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说父亲泼他的门风,败坏他的名声,很不像话,很讨嫌。
爷爷再次去请了邻村另外一个巫师给二叔看病,那巫师也说二叔是遇上了炉神,需要“还愿”。那巫师也在我家堂屋里又唱又跳,还吹了牛角,打了卦,也烧了替身,同时给二叔开了两副中药。后来,二叔的病情逐渐开始好转。家里的劳动力又到集体的庄稼地里开始了无休无止地劳作,毕竟挣工分养家糊口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吩咐母亲把我放在家里由二叔看管,二叔把我看得很仔细,他背着我到寨子中的大板栗树下捡板栗,我看见板栗树下有无数的板栗刺球,二叔在那些刺球里仔细翻找褐色的板栗,每当找到一颗板栗,二叔的眼睛就特别发亮,他用嘴将板栗咬开,剥出金黄的板栗肉来喂到我嘴里,我贪婪地咀嚼这板栗肉,心里美滋滋的。板栗树旁边是湿漉漉的杂草丛,草丛里有许多长着长灰毛的狗屎。草丛的旁边有一座土坟,据说葬的是个生痨病死的年轻人,土坟的后面是特别茂盛的藿麻林,藿麻上全是灰扑扑的毒刺,看上去都叫人毛骨悚然。二叔带我寻找板栗的场景伴随着我的童年记忆,既充满了温馨,又充满了探险般的神秘色彩。后来母亲告诉我,她说她放心不下我,害怕二叔神志不清害了我,曾偷偷跑回来看过我一次,她看见二叔小心地照顾着我,还帮我系鞋带,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