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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二爷

作品名称:婆家小院撒满了碎银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5-01-11 15:22:52      字数:4050

  如果说王家是鸭子场的一道风景,那二大爷就是王家的一座山。
  爷爷一共四个儿子,公公排行老三,上边有大爷,是一个精干的小老头,娶了一个可人的老婆,爱都爱到骨子里了。可这个大妈过门就是个病秧子,大爷一辈子靠着扎笤帚的手艺,挣点小钱,每天全身心地照顾有病的大妈,省吃俭用的也要给老婆炒两个菜,自己看着老婆吃。在那个年代的爷们儿中,大爷也算上楷模,可大妈还是英年早逝了。
  排行老四的是老叔,在一辈子自命不凡的抱怨声中,在一辈子聪明的赞扬声中,在一事无成的悔恨中离开人世。
  剩下的就是二大爷,人称王二爷,比我公公年长三岁,一辈子这老哥儿俩的房子挨排着,所以我一到王家,印象最深刻的长辈就是二大爷。记得那是我们回家的一个晚上,一个中等个,宽肩膀,古铜脸,方下巴,六七十多岁的老年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走来。公公给我介绍说:“小泥儿,这是你二大爷。”我赶快抬起头来说:“二大爷好!”因为在这以前也来个老头,我赶紧说:“大爷好,”没想到这老头是大爷家的大哥,排行老王家这帮哥们儿中的老大,我给整差辈了,弄得家里人拣个大笑话,那个大哥也整得不好意思。农村的辈分实在复杂,至今我也无法排列清楚。可那时候我没有辈分的概念,觉得有啥?不就弄错了吗?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来什么人我都不主动说话就是了。
  再看看这个像六十多岁的老头,心想“还美其名曰五十多岁呢?”,我盯盯的看着他,额头上的皱纹就像一道道干枯的小溪,一只深陷的眼睛,在浓密的如同灌木丛的眉毛下闪着严肃的光,另一只眼睛像围在灌木丛中的一个深邃的洞,凹陷下去,黑暗得已经没有了光明。
  笨重的鼻子下,是一张男人宽阔端庄的嘴,嘴和下巴周围已被植被全部覆盖上,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地。这是一张含蓄着悲剧、愁苦和力量的脸,可决不年轻,说七十岁也有人信。但是,你看一眼就难以忘记。
  二大爷的身体结实的像一座石碑,有人说他被马驹子踢一下就像被跳蚤弹了一下似的。说起话来洪钟一般,走起路来噔噔噔,连小伙子也追不上。那天二大爷手里还拿了一个长长大鞭杆,那双大手粗糙的像松树皮似的,谁叫他轮上一巴掌,那可就是个满脸花啊!
  二大爷永远穿的是二大妈做的那种便服,立领,对襟,打口盘,再订两个大挎兜的布衫,冬天深色,夏天白色,春秋两色同穿,一直到去了天堂也不赶时尚,穿的还是这套衣裳。
  只要他一有空就会到公公家一坐,老哥俩聊聊。可大多数时间是两个人一起沉默,各坐各的一言不发。不了解的人以为是各想各的心事,其实这是他们特有的沟通方式,心与心的交融就在这不需言语的默契之中。
  先说说二大爷的事业,他从十九岁就定下了自己的理想——赶大车。一个晚上,爷爷问他:“老二你也不愿意念书,长大了能干什么呢?”二大爷马上回答说:“爹,我要赶马车!”爷爷没过多久,当真给他套了一挂马车,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爷爷活着时家里日子还算富裕,家里就有拉不完的活,可临秋末尾,一场官司叫一个在当地大户人家一败涂地。家境好的时候二大爷是王家“专职司机”,无论公公从外地回来,还是送爷爷打猎、会友、进城,都是二大爷亲自接送。嫁姑娘,迎媳妇也是二大爷亲自“开着马车去”,平日家货采买都归二大爷管。二大爷说:“那时候真威风,高头大马挂着铃铛,好木头的车厢板子,长鞭上拴着红缨,老远的就知道是王家大马车。”
  后来,家境困难了,马车变卖了。二大爷送那几匹大马离家时,一整夜守着它,说着话,流着泪,依依不舍。二大爷说:“就是儿子上学,姑娘出嫁,老婆上路,我也没那么伤心过!”家境不好了,二大爷仍然专注他的事业和理想,给别人赶车,以赶车为生,养活一家人的生计。
  解放了,二大爷成了生产队的车老板,买种子,送公粮,队里送粪,外场拉脚,都是靠二大爷的马车。二大爷赶车,无论是自己的活还是公家活,从不用装卸工,一车的货,装、卸全是自己一个人干。扛着200多斤的大麻袋,就像倒蹬几块砖似的。生产队长说:“大队直接赚了一个人的工分,王二爷可是咱村的宝贝啊!”二大爷,之所以马车赶得好,是因为他把马当成自己的朋友,他自己说:“我懂得马的心思,听得懂马的话,那马也就能懂我的心思,听懂我的话。”这件事在当地传成神话。
  无论哪的马车一旦路过鸭子场,陷在路上泥里出不来时,人们都会说:“到鸭子场找王二爷去,一准能出来。”只要王老爷子一到,先和马说几句话,他是趴在马耳边说的,谁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马语?只见王老爷子用鞭子捎抽了马的左腿,然后再抽右腿,调整好马迈步的先后和使劲的方向,最后一大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再大吼一声马语,只见马像接到冲锋的命令一样,嗖的一下,带着马车冲出泥潭,上了正道。当车老板子上来感谢时,二大爷装着严肃的说:“没事没事,小事一桩,甭客气,走吧!走吧!”然后从自己的大挎兜里掏出一块布擦擦那只唯一的眼睛。这成了他每做完一件事的标志,也可以说是习惯,只是那个手绢实在不敢恭维,更像一块大抹布。在他挺胸抬头的独自离开时,仍然是一脸的严肃,可脸上褶子里藏着的骄傲和快乐却悄悄的溜达出来。
  再说说二大爷的爱情。电视里常演爱情片时,二大爷已单身二三十年了,用二大爷的话说:“我们那时哪知道什么爱呀的,就知道娶老婆、睡觉、生孩子,”二大爷的情感世界让他饱尝了苦涩。他的婚姻是爷爷包办的,性格刚烈的他,年轻时就知道赶大车,赚吃喝,根本不知道对二大妈的疼爱。稀里糊涂一下子生了一个姑娘四个儿子,六二年自然灾害时,大女儿出嫁了,二大妈照顾着一家五个男人的嘴巴和肚子。
  那个年代中国式的女人,男人就是天,二大妈就是在那样困难时候,每天晚上还是给二大爷汤壶酒,炒俩菜,可男人们粗心,谁也不知道二大妈一天到晚吃的是什么?没想到,她竟然是活活的饿死了。五个男人吃完了,锅里连点米汤都没有了,二大娘就自己煮点野菜吃。后来,大哥考上大学,剩下四个男人,二大妈又总是怕饿着才四岁的老儿子,最后也不知道是野菜中毒,还是得了肝病,骨瘦如柴,肚子大大的,死去了。
  从此二大爷的家变得如同没有了瓦的房,没有了火的锅,凄凉,清苦,没有一丝的温暖。婆婆那些年来总是帮他家这些男人拆洗棉衣,缝缝补补。人们开始劝二大爷再娶个老婆,可这个钢打铁铸的汉子就是不答应,硬是又当爹又当娘。大哥上了大学,自己娶了媳妇。二大爷又张罗给二哥娶了媳妇,由于条件差,有人愿意嫁就行了,二哥自己看上的可人也只能告吹,娶了手有点残疾的二嫂。
  家里有了二嫂,有了女人,就有了温暖,就像是个家了。可二大爷的心里总是冰冷的、黑暗的。只有晚上,只有在风雨交加的黑夜,当儿子们都睡了,他一个人盘腿坐在小炕桌旁,打开那盏摇摇欲醉,昏昏暗暗的孤灯,一壶烧酒,几颗花生豆,三两条咸菜,一个人默默的喝着,在心里和二大妈说着话,不时的掏出那块当手绢用的破布,擦擦那唯一一只能看到天堂里的二大妈的眼睛。只有二大妈知道,活着时两个人都没说过这多话。
  后来日子好过了,大哥接二大爷到城里享享福,二大爷兴高采烈的去了。一路上坐火车,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一路的风景让他兴奋不已,回来时和公公讲起来,只是兴奋的说:“好,太好了。”公公生气了,“就会说好好好,到底好在哪?一句也说不出来。”说完公公把脸扭到一边,屁股也调过去,给二大爷一个后脊梁。二大爷只是低头呵呵的笑。
  那时,大哥在江西九江市工作。每天二大爷自己买早餐,油条豆浆,他说:“那真是享福,过去地主也没这样”。
  可没多少日子二大爷回来了,他说:“城里呆不了,没有土路,看不到马车,干净的不知手脚放在哪?看不到老少爷们,憋的快发疯了!这辈子算离不开鸭子场了。”公公说他:“你这辈子是没出息了,有福都不会享。”二大爷嘿嘿的笑着,“知道什么是福了,知足啦。”
  二大爷还是个刚直不阿,黑白分明,敢打抱不平的汉子。大人口的时候,家里有哪个侄子、外甥不听话,爷爷就会说:“老二去看看,管管。”吓得晚辈立刻老老实实。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说一不二,做了错事肯定跑不了挨顿胖揍。一次二哥和村里的人耍钱玩,被二大爷追得满院子跑,用铁锹好顿拍。逃跑后藏到小灰窖里,晚上,公公把他从灰窑里揪出来时都满身满脸都是黑灰,和黑人一样,不敢回家,最后还是被公公骂了一顿后送回家的。
  村里有个大情小事时,人们都会说找王二爷评评理。有人受了欺负也会说:“我会找王二爷来好好教训教训你。”文革时,村里有人陷害公公贪污工分,被关进牛棚,也有人动手动脚。在开批斗会时,二大爷拿个大鞭杆子,像座山似的站在前边,用洪钟般的声音吼叫着“告诉你们,要革命我不反对,毛主席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谁敢动我弟弟一个手指头,我叫你们脑袋开瓢,不信就试试?”有了二大爷的保护,公公真是少受不少皮肉之苦。
  八十多岁时,二大爷终于像山体滑坡似的倒了下来,那次刚好我和王子回鸭子场,看到二大爷病得不轻,再三说服才把他带到沈阳。在大连工作的大哥在沈阳接的他,检查之后是严重的心脏病晚期,他的心脏比正常人的两倍还大。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大爷,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他依然穿着白色的便服白布衫,外边套着也是蓝色的便服布衫,两个大挎兜依然装着那块当手绢用的布,不时的拿出来擦擦那只变得混沌的一只眼睛。确诊之后,他坚决要回到鸭子场去,他说:“我不能像老三那样死在外边。”因为我公公是死在我家沈阳。
  回去不长时间,在一个打大雷的深夜,二大爷一个人悄悄的走了。几乎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来为他送葬。有人看到二大爷的遗容后说:“王二爷一辈子不笑,可死的时候是微笑着走的”。
  下葬那天也是瓢泼大雨,可葬期已定,不能推迟,村里的老少爷们冒雨来抬棺相送。被雨浇过的棺木越抬越重,上山的路泥泞的一泚一滑,走一步退半步,抬扛子的人从八个人加到十六个人,走起来依旧很艰难,二大爷的四个儿子不断的跪下来给送葬的人磕头,感谢大家。
  一路大雨,一路纸钱,一路哀歌,一路浩浩荡荡的队伍。二大爷在天之灵似乎看到了这一切,二十分钟的山路,走了三个小时,到了目的雨越来越小,下完葬之后远天竟出现一到清晰的彩虹。
  墓地上欢呼起来,“王二爷笑了”,“王二爷保佑大家”,“王二爷显灵了”,“今天送王二爷,算是送对了”。
  从此王二爷的故事,传遍了十里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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