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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重生之鼎(VIII)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4-12-11 20:39:33      字数:14036

  安古斯现在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他看着米拉贝尔站在自己面前,觉得她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于是他忍不住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是:在片刻的相对无言之后,他和她碰巧同时开口说了一声:“我……”
  他们惊奇地对看了一眼,然后一下都闭住嘴,各自把头扭开,再不看对方。
  这样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当他们试着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又是不约而同的:“我觉得……”
  米拉贝尔又把脸偏开了。她把两只手抱在身前,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再说话了。这叫什么嘛,一说话就撞车,而且又全都是那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要互诉衷肠一样。在搞什么!她明明是要跟他决裂的,是要说出摊牌的话,是要拿出气势来。这样婆婆妈妈的,说两三个字都恨不得过去五分钟,她那么多该说的话什么时候才能说完?
  “呃,你刚才说,你觉得什么?”安古斯趁着她在沉思,终于抓住了单独说话的机会,试探地问。
  其实他仍然觉得有些尴尬,脸上是热的。只不过,不应该这样的。他明明已经和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了,她早就是归属于他的一件私藏品,他怎么还会像现在这样,仅仅是不小心和她异口同声地说了两句话,就心跳得快成这个样子呢?一个主人在赏玩自己珍宝的时候,是应当这样心动的吗?当然不是,只管赏玩就好了。怎么可以让自己受到她这么大的影响呢?在他们之间,只能是他来影响她,由他充当主导者。不能让她看出他现在这种不应有的、脆弱的状态,那样会助长她嚣张气焰的。
  于是他也把胳膊抱在胸前,让自己的声音冷却下来,俯视着告诉她:“要是你再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那我们就该睡了。”
  这个“睡”字把米拉贝尔惊得一下抬起头来。是她太敏感了吗?她分明从这一个字里听出了太多的暗示。她之前所有的语言障碍、心理瓶颈,等等一切让她无法顺畅表达自己心绪的消极因素,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她全身好像有无数的小针扎着一样,在这种极度刺痛感觉的驱使下,她对他说:“我,我没听错你的意思吧?你假设了我是一块可以给你出产果实的园地,初秋或者什么时候,你就要举办丰收庆典的;可是另一方面,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呢,你又觉得这个园地不能闲着,还必须对你随时开放、满足你的其他欲望。这就是你遵循的逻辑吗?”
  “还有别的可以供人遵循的逻辑吗?”他惊奇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反应那么激烈呢?我所要求的,仅仅是让你履行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在别的很多家庭里,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么?”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担心我会伤到你和孩子?不要紧,待会儿我会很注意的,就像前几回那样。”他停顿了一下,有点困难地接着说,“呃,我知道,刚到黑曜石城堡那时候,因为对情况把握得不太好,我做得确实有失恰当……还好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希望你能……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米拉贝尔真的在想,她要是在这个房间里再多待一秒钟,就要疯掉了。
  “不放在心上?”她重复了一下这句话,几乎觉得嘴里都要着火了,“我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前提是只要我能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回我自己真正的家里去!再也、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声音变得非常讽刺:“你还在想着回塔拉?请问你回去做什么呢?你说过你不会伤及无辜,那么你就是想做一个单亲妈妈咯?哦,还是说你会另找人选,重新组建一个更合你心意的家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危险。
  “我没有什么可以重新组建的,”他的话刺中了她心里的禁忌──围绕那则预言而存在的禁忌。“我跟你说过我不可能有家庭这种东西的,上次到这里来见你的时候就说了,当时还惹得你拿出这个戒指来要给我戴上,你不会已经忘了吧?”她扫了他一眼,“不过你这个人一向倒是忘性满大的。比如你曾经信誓旦旦,告诉我你从不食言,其实你明明已经对布兰食言了──答应了迎接他的挑战,却不去赴约。还有你曾经对我说过,在你的家里再不会有不尊重我的事发生,现在你却好像把这个诺言也忘了,公然地不尊重我的感受、要我去履行什么‘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不过你这样贵人多忘事,倒是也好──就算我这里真有你的宝宝,就算有一天我带着他真的回了塔拉,你也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把我们都忘了,是吧?反正也不用你操心什么──我不会面临单亲妈妈的困境的,因为还有布兰呢。”
  “这和布兰有什么关系呢?”安古斯真的有些急了。
  “布兰是舅舅啊。有妈妈和舅舅一起监护,宝宝就可以很顺利地长大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这些话虽然说得好像再平常不过,但米拉贝尔心里其实有一种好怪好怪的感觉。想想看,她居然在这里假设自己有一个宝宝。在此之前,她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假设呀。而且,一旦她开始想着有这样一种可能,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在她心里悄悄漾开了、还波及到了她整个的存在。可是这样不对呀。她提醒自己,别忘了假如真有这么一个宝宝,它搞不好会很像安古斯的。如果那样的话,她怎么还能够因它而感到温暖呢?可是虽然这么警告过自己了,她心里还是有如洒满了和煦的阳光。相比之下,《命运之书》里那则预言突然就显得太冰冷和残酷了。好像笼罩在远天的一片阴云一样。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她现在能确定一点什么就好了。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所知道的只有那么一则缥缈的预言,与之相对的,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那些模棱两可的迹象:反胃、爱吃酸辣的食物,等等;对了,还有每个月应该有的一种现象也没有了,这么重大的变化,她怎么才想起来呢?
  但是对她来说,这些仍然说明不了什么。不错,她确实看到别人怀宝宝的时候有如上症状,但她不能反推说:自己有了这些症状、就一定是有了宝宝。对吧?也许她那些表现纯粹是因为得了别的什么病呢,或者是受了刺激以后、单纯神经性而非生理上的一些不良反应。这都有可能哦。有个词叫作“过来人”,人生中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只有当你成为了“过来人”、经历过某件事之后,你才能对那件事有个比较全面、真实、直接的认识。而在你经历过之前,虽然你也可以打探相关的消息、努力揣摩猜测,但那毕竟是间接的、多少还要算一知半解。关于宝宝的事情,米拉贝尔肯定是从来没有系统地经历过,因此也就不是“过来人”。所以,说了半天,眼下她只能满足于悬而未决。
  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好像要检验她神智是否还清醒一样。
  “好了没有?”安古斯把手收回去,阴郁地问,“你发愣可有一会儿了。容我问一下,你想布兰想够了吗?”
  啊?布兰?哦,对了,我刚才是跟他提到布兰的。光顾想心事,我是不是很久没说话了?她赶快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嗯,对,假如还要我说呢,布兰肯定会成为一个特别好的舅舅。虽然他十岁以前又馋又懒,可是越长大,我越看出: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君子之风。他是那种人:看到陌生的小妹妹闹脾气往地上摔布娃娃,他都会走过去把布娃娃捡起来、哄她破涕为笑。多亏有他的存在,还有尼希安,还有我爸爸他们,我才对男人还有一点好印象。”她看了看眼前的安古斯,“要是我从小见识的异性都像你这样,可能我早就要对人类的未来绝望了。”
  他不说话。
  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还有,你给孩子起的那个名字我也不喜欢。‘雷霆和铁鞭’,我看不出这里面的寓意有什么美好的。我也觉得我生不出这两种东西来。”当然了,她所说的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只是她自己也有点糊涂:这个假设怎么说着说着就越来越像真的了呢?
  安古斯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了。他怎么了?我说了他起的名字不好,他就这么生气吗?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他生气的原因远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他说:“我选的名字你不喜欢,那么请问你喜欢什么?你要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叫‘布兰’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还想继续反驳他一下,说她更看好的名字是“乌山”,是传说中最杰出的一位歌者。可是她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他就用更阴沉的声音说:“我听说过一件事,一直也没有太在意的,但是现在我想跟你验证一下。有人说布兰并不是你亲生的兄弟,这是真的吗?”
  嗯?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耳朵够长的。布兰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了,并不是有谁刻意要对布兰隐瞒什么。只是大家觉得,姨母所生的表弟,血缘上着实已经够近的了,和亲生兄弟相差无几,所以说与不说,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安古斯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挑出来问?听他刚才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审讯,而她自然就是他假想中的嫌犯。她皱起了眉,“布兰是我的表弟,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不知道你忙着要验证什么?”
  他那样怀疑地打量着她。好像想从她眼里看到她内心深处、从那里翻出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来。
  或者,看他的表情,又好像他是在担心会翻出什么来,就像那种从外面匆匆赶回家的人、很担心看到自己家后院失火一样。
  “当初,”她听见他极力让声音保持着平稳说,“你为了布兰,可以不惜牺牲自己,来对我以身相许……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是多么讨厌我──”
  现在仍然很讨厌,好吗?米拉贝尔心里想。
  他还在说着他的话:“可是你还是来了,那么小小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我的院子里──”
  拜托,当时有很多你的侍从、女仆什么的围在我旁边,好吗?她又想。
  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还有那一天在他眼里,他看见的只有她一个人。
  “然后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挺弱小、挺可怜的,一点一点地就走到了我身边,又有了孩子……”他的声音在继续。
  让你感觉很好是吗?她心里蔑视地说。
  “所以我不免好奇,”他接着说,“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女人这样不计成本地付出,只为了赎回她的……谦谦君子般的兄弟。或者应该说,不仅仅是兄弟?米拉贝尔,”他忽然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你有没有想过,你当时为了那一个救他的决定,其实要搭进去的,可能是你的整个人生,包括你的孩子、你的未来──这个代价是不是也太大了?想想看,假如我真的是个禽兽呢?假如我只是一时玩弄你、然后把你弃之不顾……”
  你就这么确信你不是禽兽吗?米拉贝尔想。还有,难道你不知道,我求之不得的,就是你把我弃之不顾吗?
  等一等,他刚才一开始说了什么?什么叫“只是为了赎回她的兄弟,或者应该说,不仅仅是兄弟”?不是兄弟还是什么?她觉得有点不对。
  他又变成了那副寒气袭人的样子,“我还忍不住想,作为你的丈夫,现在如果是我陷入了当时布兰那样的处境,你会不会为了搭救我,也去另一个男人那里委曲求全呢?我想你不会,因为你觉得为了我不值,因为在你心目中我远不及布兰……”
  他这最后一番话的含义是多重的,当米拉贝尔把它们逐一吃透以后,她的手因为用力攥紧而颤抖了。
  “是啊,我不必委屈自己再去别人那里忍受一次你给过我的那种羞辱。”她说,“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像你那么卑鄙的事了。至于布兰,也请你不要拿自己和他相比,你已经以我的配偶自居,他却是我的兄弟。这两者有什么可比的呢?你总不至于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超过了姐妹对待兄弟的感情吧?”
  她停了一下,等着他做出反应。
  但他只是继续审视着她。
  好啊,你好意思想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却不好意思把它们说出来吗?她心里想。那么就让我来帮你这个忙。我来替你说。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必须有足够的底气,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你是不是觉得,就因为他从小就让我背他、抱他、哄他睡觉、给他洗开裆裤、训练他吃饭、看他咯咯笑着对我乱蹬小胖腿、还在他不听话的时候打他屁股,而他又不是我血缘上至亲的兄弟、而只是表弟,所以我就非得不能自已地爱上他呢?我们之间就不能是坦荡的姐弟亲情,而只能是暧昧的不伦之恋吗?我说你刚才的声调怎么那么像是晚饭时候我吃过的那瓶醋呢,你是不是已经在生动的想象里,看到我和他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勾当了?”天哪,这样的话虽然是替他所说,可是经她之口表述出来,她觉得自己都被邪恶沾染了。
  “勾当什么的我倒是不担心,”他想了一下,沉静地说,“根据两个月前那一次你在我这里的表现来看,你在这方面显然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还是我给你启蒙的。”
  米拉贝尔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为什么还不打他?她在心里问自己,早就该打他了。不要再等他说出更不像话的东西来──
  可是他已经说出来了:“你自己问心无愧当然很好。我也不想总是提醒你:如果我把你当成是我的,我就希望得到你全部的身心。你最好不要有那种错觉,以为你可以只让身体勉强留在我这里,心却在别处。”
  这些话他都是怎么能说得出口的?
  况且,他怎么还能在这里大谈什么心不心的呢?米拉贝尔不明白。如果你要做收藏家,你可以采得花瓣、却得不到花的美丽;你可以观赏蝴蝶标本,却再也看不到蝴蝶的灵魂。你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拥有者,违背她的意愿享受她的青春和美丽。可是你怎么还能再想着得到她的心呢?心是用来盛放真爱的。而你呢?她看了看安古斯,“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你脑子里知道的只有‘睡’。”她还没来得及想,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对了,还有他刚才又提起那个“特里斯坦魔杯”之夜,也很可恶。“我劝你也不要老想着过去那些事了,那都是魔咒给你的一些错觉。”她说,“要是你的‘特里斯坦之杯’还在,你倒不如拿它再发挥点余热。我想想看,这回你可以反过来,用它装了水,让别人来给你喝。这样你总能体会一下喜欢上别人是个什么样子。而不是老在这里没来由地非要让别人喜欢你、把身心都献给你。”
  我还需要魔杯来帮我体会什么感觉吗?这是他潜意识里一个忧郁的声音在轻轻地说。但是他现在更切实感受到的,是意识层面腾起的一股怒火。“我尊贵的夫人,你觉得区区一个魔杯就能把我打发了吗?”他压低了声音问,“时至今日,你还是那么爱记仇、不忘了拿从前的事讽刺我吗?不要总是控诉我睡了你,”他看着她,“换个角度来看,其实也是你睡了我。不论有没有魔咒,你和我互相接触的时候,难道不是全都同等强烈地有感觉、有反应吗?这些东西,你能否认吗?所以拜托你能不能对我也负一点责任、不要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这么热心地帮我去找什么别的出路!”
  我的天哪,他这都是从哪儿来的、神一样的逻辑啊?她的脸一下非常烫,然后又非常冰。我才对你没有感觉、没有反应呢。没有,没有,没有。她在心里喊。她现在才有点分析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人,各有不同,她有幸得到一个君子般的兄弟;可是不幸,现在这个非要以她夫君自居的安古斯,却实在是一个……一个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他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极品”或者“奇葩”?
  她没有什么好再跟他说的了。
  他好像也不想再说话了。事实上,他看着像是下定了决心:语言交流的阶段应该告一段落,接下来,应该是实际行动的部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变成了闷燃着热望的深蓝色。
  很好。米拉贝尔想。我明明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不想对你尽什么责任和义务。可是你却置若罔闻。那么就请你继续下去吧。看一看你到底能得到什么。园丁可以想出各种办法、要求属于春天的花儿在冬天绽放,可是被他催开的花朵,又能否开得无愁无怨呢?
  他的双手捧起她冰凉的脸,他的手很烫。如果他要用自己的温度、来点起我这里本来并不存在的火,那么我最好先让心里的那个自己逃开。她想。远远地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逃进心神魂魄的世界吧,躲进那里最深暗的缝隙、最隐蔽的角落。这样想着,她感到自己的心里一下空了,原本日夜在那里休憩和活动的那个自己跑开了,它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着一个很遥远的、好像已经不属于它的她。当它最后一次这样回望的时候,她在他那里的处境已经让它不忍心再看了。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回去,再也不回头,跑向了荒野的深处。
  是的,它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它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这里很寂寞,甚至还比不上黑曜石荒原。周围没有一块石头,没有一棵草,只有灰色的细沙,堆成重重叠叠、弯月形的沙丘。远处似乎传来水浪拍岸的声音。是海吗?还是很大很大的一片湖?它向前面声音来源的地方望去,却只看到淡蓝色的雾霭,笼罩在地平线上。
  它大概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但是不管它怎么走,天际那道淡蓝的、薄暮一般的屏障总是离它那么遥远。水声总在远方响起。它的身边总是灰色的沙子。四下望去,无边无尽。
  也许它已经躲得时间够长的了?它都有点要忘了自己是谁了。哦,对了,我是那个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的米拉贝尔的灵魂。它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轮廓,对自己说。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当镜子用的东西,它不知道自己的脸看上去是什么样的,还有没有保留一点它熟悉的、她的模样?还是说,因为在这片灰色而单调的世界里待得久了,它也越来越失去了分明的特征?它会不会最后也变成一堆灰色的沙子、飘洒于此?
  也许它应该溜回去看一看了,趁着它还记得来时的路。
  可是一想起那间暖意朦胧的卧房,想起回去可能会撞见怎样的一幕,它就又犹豫了,身上禁不住战栗。唉,也许我可以再躲一会儿,躲在这些灰色的沙丘下。它走到一弯新月形的沙丘背后,在那儿的阴影里坐下来,两手抱着膝盖。风卷起沙子,扬在它身上。还有一些细小的沙粒钻进了它的眼睛。它渐渐地困了。头伏在了膝上。更多的沙子被吹向它,悄悄地将它覆盖。这样一来,我就能躲到最深最深的地方了,它迷迷糊糊地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它觉得世界越来越寒冷,但也越来越宁静。在这样的世界里,它倒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仿佛就可以一直这个样子待下去、待下去、待下去……
  但是,好像有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喊一个令它熟悉的名字。
  是谁在喊“米拉贝尔”吗?它听到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它感觉那是个熟悉的声音。
  “米拉贝尔!”现在那个声音到了它近旁了。还有一种温暖穿过周围的寒冷,碰到了它。
  它费了一番努力,才睁开了眼睛。
  它看到的是一个能够让它立刻彻底惊醒的身影。它一下站了起来,抖掉了好多沙子。
  那是安古斯。或者,真的是他吗?还是说,如同它是米拉贝尔的灵魂一样,那也是安古斯的灵魂?它不太清楚。因为它看到他显得更实在、更有质感,更像一个人,所以它还是决定用“他”来指称自己面前这个身影。
  对,他就站在它面前,好像很疲惫,呼吸还很急促。还好它现在再也不是什么“她”了,它飘渺得像空气一样,这下总不用再担心和他面对面会有什么危险了。嗯?它刚才初来此地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飘渺,这个地方真的在使它渐渐发生变化吗?
  “米拉贝尔,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们快走!”那个他并没有开口讲话,但是它能直接听到他发自内心的焦虑声音、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我不走。这里是什么地方?有谁规定了我不能来吗?”它也不用开口,就把它的意思传达给了他。
  “你不需要知道这里的名字,你只要知道:来到这里的、通常就不能再回去。只有垂危者的灵魂才会在此跋涉,它们希望能够穿越此地,抵达某一个彼岸。可是如果不能成功,它们就会消融在这片茫茫的灰色中。”
  消融?它看了看自己已经变得近乎透明的手。
  他拉住了它,“不能再耽误时间了!米拉贝尔。就为了从我身边逃走,你宁可连生命也不要了吗?”
  他的神色是那么忧虑。从他的手碰到的地方,有一阵暖热涌来,驱散了它的寒冷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它看着他,禁不住想。我的生命是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当然,这是它想给自己听的,只是不知道现在这样想问题会不会也被他听到?这可能真有点不保险。
  “你的生命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它听见了他的声音,看到他执拗的、专注的眼神。更多的暖热涌向了它。周围那一片单调的灰色抖动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光泽的肥皂泡破碎之前的样子。
  “抓紧我。”他把它揽到怀里。它看不到外面灰色的世界了,它只觉得越来越暖和、越来越暖和,甚至暖得它埋头打起了瞌睡……可是渐渐地,有点太暖了,它开始觉得非常热。空气里还飘来了一丝丝刺激的、硫磺的味道。
  它睁开了眼睛。
  周围已经不是那片灰色的荒漠了。它独自站在了它最熟悉的那个地方──米拉贝尔的心里。或者说,这应该是她的心里吧?只是这里显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它仔细地四处看看。哦,对了,那个貌似安古斯的家伙哪里去了?它看不到他。看不到也好。这里是它的地盘,它不希望有什么“他”来打扰。它习惯了在这里度过清静悠闲的日子,常伴风轻云淡、小鸟幽鸣。
  可是等等,小鸟都哪儿去了?怎么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扑面而来的气浪也是灼热的,送来的是它闻到过的那种硫磺味道,其中还夹杂着阵阵异香。
  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呢?它觉得好奇怪,就迎着热风朝前走去。道路坎坷难行起来,大地好像经受过什么剧烈的震颤一样,地面留下了好多深深的裂隙。它走近一道裂口,探头向下一望,哦,天哪,那里面涌动着红热的岩浆,粘稠的表面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它赶快缩回来。有些裂缝里的熔岩已经满溢出来,四处流淌,好像分支繁多的红色血脉。一丛灌木生长在它们流经的地方,裸露的须根不畏炎热,伸进了岩浆的细流里,仿佛是从那里吸取热力和能量。树枝上开满了硕大缤纷的花朵,丝绒般的花瓣上,娇艳欲滴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色彩。
  那种异香就是这些花儿散发出来的。
  米拉贝尔的灵魂惊讶地望着这一树繁花。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单是看到它们,就是一种极度的愉悦和享受,好像整个宇宙的星星都熔化、变成金色的醍醐“哗啦”一下兜头向它浇下来、让它几乎窒息;或者是所有的海浪都凝固,浓缩成极小极小的一点点、落进它嘴里,却不是盐晶而是蜜糖,让它瞬间品尝到整个世界的甘甜。
  可是与此同时,这些花儿又美得太恣意、太放纵,让它不能不感到一丝可怕。它们被生命的火流滋养而绽放,浓烈至极仿佛也就成了有毒的。是的,现在它想到,那些熔岩是生命的火流,它们原本一直蕴藏在一个人的心底、最最根基的地方,现在却被毫无节制地释放出来,只是为了催生这样一株举世无双的花树。
  只是这样的花儿似乎并不久长,它们的花瓣已经一片一片地从枝头剥离、向着树下纷洒,掉进熔岩的时候,冒出了缕缕黑烟、还伴随着灼烧的嘶嘶声响。
  它感到一阵低落。它不需要这样短暂而危险的绚烂,它只想找回那份曾经属于它的宁静。它知道,单凭米拉贝尔自己,她的心田里是不会生出这样的花树的。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满足于内心的安然。只是自从去年深秋以来,她经受的冲击和扰动才越来越改变着她的状态。它叹了一口气,也许它先前不应该只顾自己逃跑的。这一跑,只不过是让它陷入了极端的寒冷和孤寂;而她的身体呢,则单独留在这里、被人肆意地煽风点火……
  是的,煽风点火。这也是一件蛮辛苦的工作吧?它讽刺地想。它想起了那个把它从流沙里带回来、一度被它认为是安古斯灵魂的东西。它刚见到他的时候,他不就是还在气喘吁吁的吗?都累成那样了,还惦记着要把它捉回来?真够不嫌麻烦的。只是现在想来,它有点怀疑那是不是安古斯的灵魂。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灵魂,那个东西只不过是他变出的某种幻影,反正他是德鲁伊特,有的是各种花招。他又为什么要费劲去把它带回来呢?干脆让它留在那片荒寂之中长眠好了。难不成他还认为它应该回来,亲眼见识这些花呀、熔岩呀等等出自他手的杰作吗?
  现在倒好,它是回来了,却在这一片本应属于它的天地里、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它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它可以去平日里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小池塘边坐一坐。那深碧的池水,或许还可以帮它找回些许清凉。
  它看到了它。然后知道自己错了。它怎么能指望这个池塘还保留原样呢?这么多东西都变了,池塘也变了。深碧的水好像过度蒸腾了一样,快要没有了。仅存的一点水面上,还落满了灰烬。
  它走下干涸的池底,到了那一汪浑浑噩噩的水边,蹲了下来。它的叹息虽轻,却吹开了水面的浮灰,一片镜面似的池水露了出来。它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也许是因为周围的光线暗淡,那是一个笼罩在阴翳中的倒影:看似熟悉的面容,表情却是陌生的。池塘边有一棵烧焦的柳树,原本一直在冒烟,现在树干上忽然又蹿起了火苗。水面上也跟着映出了火影。静默不动的灵魂看到的是:它在水中的倒影依傍着火焰,慵懒地直起了身子,露出腰线以下的身形:那是一段长长的、一圈圈盘绕的青色蛇尾。
  它惊呼了一声,跳起来转身就跑。那无论如何不是它的倒影!
  还好没有什么东西从水里钻出来、追上它。可它还是站在空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它不敢回到水边去再看一看那个长着蛇尾巴的“她”还在不在。
  “她”是谁?从哪里来?是趁着它不在的时候、乘虚而入的吗?它不知道。
  以后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和“她”一起住在米拉贝尔的心里吗?会不会有一天,这颗心里剩下的只有“她”,而它呢……它想不出自己会怎样,也不敢想,只有一遍一遍地轻念着那个它最熟悉的名字:“米拉贝尔,米拉贝尔……”
  就是在这个时候,米拉贝尔才忽然醒来的。
  她觉得头很晕。她感觉自己是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在一个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地方、变成了一条属性黑暗的蛇。典型的噩梦。
  可是在噩梦之前呢?她记得自己是昏昏沉沉睡去的。而她又为什么会昏昏沉沉地睡去呢?她听到耳边有均匀的呼吸声。她偏过脸,看到熟睡的安古斯。她一下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呆呆地又想了一会儿,望着已经渗透到房间里来的、微明的天色,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望见。然后她转回脸去,把他的手从她身上推开了。
  窗外,某只最早醒来的小鸟睁开惺忪的睡眼、试着发出清晓的第一声欢鸣,没有得到群鸟的呼应,它就又一次轰然睡去。她却一下坐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好,然后径直跑出了房门。
  其实当她还站在床边,刚套上那件棕色连衣裙、然后把手别到背后去和那里的拉链奋战的时候,安古斯就静静地在看着她了。只是她再也没有回头往他那边看一眼,所以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正被看着。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在她的拉链上聚焦了一下,它就顺利地“嗖”地一下拉好了。一个连咒语都无须使用的简单小魔法。米拉贝尔却认为是自己终于成功了,她松了一口气,赶快提起裙摆向门口跑去。她本来都准备实在不行就放弃这件衣服、再去箱子里另选一件的。总不会每一件都是背后有拉链的吧。她甚至想,如果是她给儿媳妇准备礼物,她一定会全部挑选不带拉链的衣服──嗯,等一下,这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对,不能想得太远。她暂时只能要求自己想好眼前。过去和未来都太错综,对于它们的思考,她现在无力负担。此刻她只需要不断地沿着走廊前进,然后跟她碰到的第一个早起的女仆打听清楚厨房在哪儿,然后就去那里开始做点心。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她做了个深呼吸。但愿生活中所有的事都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安古斯也应该尽早起身,去为这一天的祭祀开始各项准备工作的。可他只是靠着床头坐在那儿,只管看着她刚刚推开、跑过、又忘记关上的那扇门。他现在不想祈雨,他只想祈求哪位神明告诉他,他应该拿她怎么办。
  她明明可以和他一起尽享欢愉的,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用事实向她证明过这一点了。如果把昨天晚上划分为两半,那么上半场,他本以为他是又给了她一次完美的例证;可是中场休息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不对,为什么她在迅速地越变越冰冷?他喊她的名字,却得不到一点回应。连她的心跳也好像快要听不到了。然后开始的,就是他有生以来最伤怀的一个下半场──在它开始的时候,他明确地判断出:她的灵魂已经杳然远去。他不清楚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当然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是个德鲁伊特。于是他只能放出自己的心灵去追赶她的。那是一场漫长的追逐和寻觅。他甚至飘游到了玛比诺大陆的尽头──不是东方、西方、也不是南方的海岸尽头,而是北方真正旷远的无人之境,那一个凡间生命寂灭、谜团与传说开始的地方……
  她是怎么可以让灵魂跑到那个地方去的呢?他仍然不知道。她不可能是凭借魔法的能力才跑去的。想一想,她,一个连拉链都拉不好的人。她不可能有魔法。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是在那里找到了她的灵魂──那个已经变得很透明、凉冰冰的小家伙。他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给了它温暖,让那个极寒的世界从他们周围消失,让两颗灵魂一起回到了这个安宁的房间。可是她醒过来,连一个“谢”字都没说,看见他就像看见鬼一样,然后就又一次那么急匆匆地从他身边逃开了。她就那么想一个人待着?不论在此生还是彼岸,都只想一个人待着?很好,那么就让她一个人待着去吧。他心里的愁郁忽然转化成了一股怒气。今天一白天,他都不会再让她看到他。他有足够多的事要忙,她也大可不必那样得意,以为他真的就对她一点免疫力和抵抗力都没有。嗯,不超过十二小时的抵抗应该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他可以一直把她晾到下午,等到客人们来了以后,再召她前去、让她在一旁好好观摩一下别的人是怎么对待他的。这里,他所指的“别的人”不是格鲁和尤尼克的两位首领,而是他们各自带来的夫人。呃,她们的名字是……有点记不清了。不要紧,反正她们应该都是和米拉贝尔差不多同龄的女孩,有这一点就够了。他所需要的仅仅是借她们无形中能够提供的帮助,让米拉贝尔学到生动的一课;让她通过对比而知道一下:哪怕是他给出的一点点关注,对别人来说都是多么地有如久旱甘霖;而她呢,却因为顽固、不通情理,正在错过他原本打算给她的、滔滔不绝的幸福……
  米拉贝尔此刻在厨房里,真的是一个人在待着了。她可能起得确实太早了,连厨师什么的都还没有开工。只有她一个人,在窗口的桌台边,借着逐渐转亮的天光,用力地擦着一块案板。
  她努力让自己回想各种点心的样子:酥皮派、草莓蛋糕、巧克力慕斯、香草布丁……旁边的储物架上有好多材料,也许她可以把需要的东西都找到,把她知道的每一种点心都做一遍。至于数量呢,好像没有人给出什么具体要求。当然是要尽可能多做才好。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耗进去,让自己再没有闲暇去想那些令人伤神的事情。
  可是不管她怎么忙碌,还是有很多美味蛋糕之外的画面和印象,随时会在她心头一闪而过,让她感到身上一阵发紧。好歹这都只是一时的干扰而已。她还可以继续从罐子里舀杏仁放到研钵里,同时把不小心掉到桌上的几颗捡起来吃掉;或是继续把奶油挤进面糊,至于一不留神蹭到手上的那些,可以快快地在围裙上擦掉。只是当她去检查那只大大的黑铁烤箱时,真正的麻烦才开始。
  这其实是一只很漂亮的烤箱,表面是略显柔和的灰黑色,还有带着优雅弧度的轮廓线。除了烤东西的三层内膛,顶上还有炉盘可以煮饭。它背靠一面镶嵌白瓷砖的墙,有些瓷砖上绘着淡淡金色或浅蓝色粉彩的贝壳图案。一排精致的乌木挂钩固定在墙面一个非常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位置上,上面挂着各式各样银色的勺子、铲子。放在平时,这样匠心独具的家用品一定会让她非常喜欢。可是现在,当她接近这只烤箱、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热度时,她却隐隐地感到了不安。为什么要不安呢?烤箱还是热的,这是好事,可能它里面还保留着火种,这样对她是方便的,只要添一些燃料,把它继续烘热,待会儿就可以用了。她看到烤箱最底层是一个抽斗,那里面应该就是放燃料的地方。旁边的地上还摆着一只铁桶,里面整齐地堆着木炭,还插着一把铁钳。
  她拉开抽斗,拿铁钳在里面扒拉了两下,然后打算再夹几块木炭放进去。抽斗里面发白的灰烬下,果然还埋着一些通红灼热的炭块。当她看到它们的时候,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变成火中之蛇的那个梦。她真真切切地还记着当时梦中的感觉:那个长着蛇尾巴、人身子的,就是她,终日在黑暗的地府里、在烈焰的炙烤下蠕动。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什么蛇。我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蛇。她的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可是为什么她会做那样的梦呢?嗯,她确定自己梦见的不是鱼尾巴、不是变成了美人鱼吗?那样会好很多的。可是不幸,那个梦里真的不是什么美好的感觉。而是一种十足的、堕落的感觉。就好像那是一个预言、就好像她知道:如果不加约束,总有一天她会变成那个蛇一样的生物。或者,那是生物吗?还是应该管它叫妖物?
  再换一种角度来想,虽然难以接受,但她也许不得不承认,她在梦中看到的有可能是自己的一个侧面。她知道每个人都有很多侧面,没准那一个黑暗的侧面也是属于她的,只是从来都深深地隐藏在她心底的某处。直到昨天夜里,在激烈的扰动之下,属于她的、原有的那些秩序都被打乱了,很多潜隐的东西才有机会浮出了水面,那个“她”也才得以显露。
  然后呢?然后会怎样?她会变得越来越像那个“她”吗?她不禁想起了未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想起了她都要与之相伴的那个人。她打了个哆嗦。是的,安古斯。在他的帮助下,她不会突飞猛进地向着那个“她”靠拢吗?他是不是就希望她变成“她”那样呢?
  她使劲摇了摇头。可是我一直熟悉的自己呢?她在心里问。那个清清静静、安安生生的自己呢?我必须告别那样的自己吗?
  不错,人总是在不断变化的,这一点她也清楚。可是她不想变成一个她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凭什么她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塑造自己,而必须由别人来塑造她呢?而且还是那么一个“别人”。一个从来都不知道收敛为何物的人。一个做起事情来可以不加节制的人。道理明明摆在眼前:这个世界上有些底线是不可以逾越的、有些东西是需要敬畏的。可是他却从来都是什么都敢干。
  她记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想用那个关于诅咒的故事吓唬他。可他却一点都不当回事。联想后来她见识过的黑曜石城堡里那间黑魔法书房,她有点明白了:怪不得他那么标榜自己的无所畏惧,可能因为他浸淫在黑暗的氛围里已经太久了,自己就已经够可怕的了,所以才会自认为不需要再去畏惧别的什么吧。
  假如让这样的人听到她所推崇的人生理念,比如:人活着可以无欲无求呀、可以看破色即是空呀,会引发他怎样的反应呢?她不禁想。估计是会惹他笑弯了腰吧?嗯,很有可能。大概他还会批评她,说她就像旧氏族神庙里那些女祭司一样,终年和青灯古卷为伴,对生命造成了严重浪费……她好像都能想象出他说这种话时候的神态,肯定又是把眉毛那么一扬。
  等一等,她怎么这么确信自己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呢?她和他有那么心心相映吗?她的脸红了。不是的,这些所谓他的想法只是她的一时揣测罢了。可能只是因为耳濡目染,她才对他那些过分的言行和习性有了一些了解、所以能做出这样的推想吧。这决不是什么“心心相印”,这只能叫“近墨者黑”。她必须多加小心才是。
  唉,说了不能乱想,还是又想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好了,还是赶快继续干活吧,一会儿要有别人来用厨房了。不过,她倒是更希望这里的人多一点、热闹一点,甚至嘈杂吵闹一点都好,因为那样她就更容易留意身边的环境,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
  现在一时还没有旁人,她只能赶快做出好多甜点来包围自己。最开始十批出炉的是纸杯蛋糕,然后二十批是曲奇小熊饼干,她一定是太专注地告诉自己“我只想着纸杯蛋糕”,或者“我只想着小饼干”了,以至于忘了那个“要尽力做得难吃”的决心,等到最后才想起来尝一尝的时候,啊,除了泡打粉放的有点多、稍有点涩,别的地方、味道都还好。当她很遗憾地一边回想着这个重大失误,一边拿着巧克力酱给一只刚出炉的蛋糕胚裱花的时候,厨房的门“砰”地一声推开了,她的手一抖,巧克力酱在蛋糕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曲线,看着都那么像一条蛇。
  “米拉贝尔,我来给准备早饭了。”布伦杜艾德精神爽朗地从后面走过来,“这么早你就在忙了?做了这么多了吗?”她探头向桌上一看,伸手抓起一块小熊饼干丢进嘴里,“好好吃哦,”她又抓走两块,塞进衣兜,“我刚碰到安古斯,他要我转告你,你只要专心完成烘焙任务就好了。哦,对,他还说,别忘了给他专门准备一份特别好吃的点心。”
  别忘了给他准备一份特别好吃的点心?米拉贝尔忽然有了一个灵感,“好吧,那么我就给他做一个最最特别的、绝对秘制的蛋卷吧。”她说。
  是的。她心里想:我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不连累别的客人,给大家做的东西,好吃一点也没错。但是给他……要做得难吃,现在还来得及。她看好了桌角摆着一罐盐,就把它拿过来,冲着刚拌匀的一碗面糊,毫不犹豫地、全部倒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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