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生之鼎(IV)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4-11-29 17:55:04 字数:13768
首先,米拉贝尔不明白,她是怎么能进来的呢?这个房间的门不应该是用那把黑钥匙才能打开的吗?
可是她没有钥匙呀。钥匙已经被安古斯拿走了。难道他后来又来过这里,然后走的时候忘了锁门吗?
也许是这样吧。
如果这样说来的话,那他就是先在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待过,然后又去了原野上、摆出那一副五百年才开一次花的美好模样向她接近的……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也许她不会魔法,但这不等于她对魔法没有感觉。现在她有一点是比较明确的了:在这一间书房里到处涌动和奔流的,应该是一种非常强的魔法能量──不是善良的、有益的魔法,绝对不是,因为如果是的话,她是不会感到这么强烈的不安的。她又小心地瞟了一眼那些架子上的书。它们多数都很大、很厚,书皮的颜色很深,像一块块黑乎乎的大砖头。少数是薄薄的,颜色像鲜红的血,她觉得它们更危险。
如果让潘杜埃兰爷爷来评判这里的魔法氛围,他百分百会把它定性为“黑魔法”。她想。塔拉的藏书室里也算是有很多离奇古怪的书了,有一些的内容相当冷僻、晦涩,但是没有一本是像这些书这样的。
怪不得从前默林家族的那些首领不愿意让他们的妻子得知他们的秘密。能够躲在这样的地方研究这样的黑魔法,他们的内心一定是包藏着特别黑暗的角落。这样的心灵隐秘,怎么会愿意让别人发现呢?
所以一旦好奇的妻子不合时宜地窥到了这里的秘密,她们的丈夫就会气急败坏、甚至发狂吧,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
可是有一点她不明白:新氏族那么崇拜光明、那么爱标榜自己崇高,他们的人怎么会在心里有这么黑暗的角落呢?答案也许只有那些人自己知道了。甚至,可能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旧氏族相信一种说法叫“均衡”──世界是均衡的,有黑夜,也有白天;有幸福,也有痛苦。也许一个人的内心也是如此,你如果有光明向上的一面,也就会有阴暗沉沦的一面。而且有时候一个人越是在外面表现出光明向上,在心里埋藏的阴暗沉沦可能就越多。她是这么想的,不知道对不对。
等等,先不要想了。是不是从哪里传来了说话声?
嘤嘤嗡嗡,像是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她仔细听了一下,觉得声音是从书架那边传来的。
那里没有人呀。
会是什么她看不见的鬼魅吗?还是那些书在说话?
那些书都静静地摆着,但她觉得声音就是从它们那里发出来的。
始终不是很清晰的声音,好像窃窃私语,在她耳边若即若离,她只是勉强能够辨出它们的含义。
“日子太寂寞了……”
“再没有人会想起我们了吗?”
“我身上都落满灰尘了……”
“该死的蜘蛛,总想在我身上结网……”
是许多许多个声音,嘁嘁喳喳地聊着。书的闲聊?是不是没有人的时候,所有的书都会彼此闲聊?还是只有这些书会说话?它们聊了有多久了?刚开始吗?还是它们一直在说,只是她刚刚捕捉到它们的话音而已?
她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只知道她听见的那些声音都让人不怎么舒坦。
“啊──哟──”一个打哈欠的声音。她的目光顺着声音追过去,看到一本大黑书,它好像还绷紧了一下,微微有点伸懒腰的意思,是她看错了吗?
“我对安古斯真是太失望了。”它忽然说出他的名字,吓了她一跳。
“我也很失望……”
“我也很失望……”
很多个声音都开始述说它们对他的失望。
“他怎么可以这么沉迷呢?”一个阴郁的声音说,“为了区区女色,就把我们这么多如此崇高、如此玄妙的智慧之书全都抛到脑后?”
“我们才是他应该毕生奉献精力的对象啊,”一个刻毒的声音回应,“我真是怀念他叔祖父的祖父奥威尔那个时代。那时候我是奥威尔身边多么得力的助手,每一个满月之夜,他都会遵照我记载的咒语和仪式,召唤出地狱深处的亡灵。我好像还能尝到,那时候献祭之用的牺牲品是多么甘之如饴……”
米拉贝尔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它所说的牺牲品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
“唉,我还是喜欢从前的安古斯。尤其是他第一次来见我们时候那个样子。那时候他才十四岁,一路走过漆黑的长廊,我们给他设置了多少幻象、多少障碍──”
“最经典的是我变出来的鸡头蛇怪和鹰头狮格里芬──”
“别忘了还有我请来的僵尸骑士团和吸血蝙蝠──”
“我怎么记得那是我请来的──”
“不要争了,什么都没有那六个幽灵夫人的遗骸夸张,我给它们化妆费了不少力气呢,我让它们比平时肿了最少十倍,而且还布满了绿霉──”
“肿成那样就要把过道都堵住了,不要吹牛好吗?”
“我说你们不要插嘴,让我把话说完好吗?”最开始那个声音说,“我们那时候设置了那么多障碍,可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么稚气未脱,又凛然无畏地一路走来了,”这个声音说着,好像陶醉在最美好的回忆里,“他走到我们书房门口的时候,钥匙都不用,手一伸,轻念一道咒语,门就开了。那一刻我是何等庆幸,感谢上苍让我们的黑魔法后继有人。”
“可是现在,我们被他搞得多么痛心,”一个刚才没听过的声音沉痛地说,“前天傍晚我察觉到旧氏族那个德鲁伊特,叫潘杜埃兰的那个,正在释放神思、窥伺我们的城堡,触角伸得够长的,多管闲事的老家伙,一看就是来日无多了。”
“他打探到什么了吗?”
“我当然用迷雾把很多东西都遮掩住了。可是安古斯太不加小心了,他好像现在什么都不管,心里就像一口敞开的、沸腾的汤锅,什么样的情绪都在里面肆意翻卷:苦涩、极深的痛苦,还有思念,内心的不平,不可言说的惆怅……我想替他遮掩都遮掩不住,结果这些全都被潘杜埃兰感觉到了。”
“被别人抓住一点思绪倒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上一次他用变形咒语,把自己变成黑鹿去带那个女孩回来,花了那么长时间,实在是太危险了。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他很可能就变不回人形了。”
“那件事情我也非常反对的,只能说他已经是不可理喻了。就算她真的不要他、也不要他的孩子,他也不应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痛苦绝望、这么不顾一切吧。”
“早知道他会这样,当初我一定不会教他那个沉睡魔咒,”一个懊悔的声音说,“最近他每天晚上都用这个魔咒,让那个女孩子睡得人事不省──”
“然后呢?”一个严厉的声音问。
“然后……然后还用我说吗?你说他大晚上的跑到她那里还能干什么?我不想说。”
“可是她不是最近的状况一直都不太好吗?波吉说她已经有……”
“不管她已经怎么样,我对这种旧氏族的女孩子都不看好。就算她和安古斯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资质,我们这一支魔法算是要后继无人了。”
“呃……我刚才就想说,那个女孩正在门口站着呢,你们说她是怎么进来的?我们要不要小声一点?”
“不要紧,她不懂德鲁伊特的法术,我们的话她不可能听见的……”
可是米拉贝尔听见了,而且她还完全地、透彻地领会了它们的意思。
她的脸红了。她想起来这些天她以为是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些景象,那些总有安古斯出现的梦。现在看来,那都不是梦。它们竟然不是梦。可是既然沉睡魔咒让她睡得人事不知,她怎么还会对安古斯的到来留下印象、并且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梦呢?这一点,从那些书的对话里倒是得不出什么解释──当然了,因为那些书肯定也不知道这种现象的存在。它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开那扇门的,听它们的意思,好像那扇门原本一直是锁着的。那样的话,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门打开的了。
这个问题可以稍后再想,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琢磨:那就是怎么离开这个地方,马上离开。她听到的东西已经让她一刻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想想吧,夜夜带着沉睡魔咒到来的安古斯、耀眼阳光下向她凝望的安古斯……她觉得自己的头烫得都要炸开了。
“不过,既然她已经来过了这间书房,我们也就不用过多地担心什么了,”一个格外诡谲的声音说,“根据那道魔咒的规定,她擅闯禁地,安古斯也会被激怒,然后无论如何都会置她于死地。这样一来,她和她的孩子就都不会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了。很快,她就会成为第七个幽灵夫人……”
一个怀疑的声音回答说:“你确认吗?关于书房的那条魔咒已经尘封很久了……”
“再久也还是魔咒。当年是我协助默林家族的第一代首领把它创制出来的,”说话的还是那个诡谲的声音,“现在我会再出一把力,确保它继续生效……”
怀疑的声音还是有点怀疑,“可是你不要忘了,毕竟安古斯是我们和所有魔咒的主人。事情怎么样进展,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他手里。而且他这个人非常固执,他这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想的都是怎么留住那个女孩子,我看他不一定能突然转变态度、决意把她解决掉。”
“别老是和我作对好吗?你只不过是一本小破书,懂得一些窥视人心的小计俩,居然也指导起我来了,至于吗?”那个诡谲的声音变得犀利了。
“你不愿意听就算了,只管盲目自大去吧,”被称作小破书的那个声音也变尖锐了,“我只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以后,不妨再好好想想你的工作难度有多大──我说安古斯固执不是没有依据的。你应该清楚,他第一次把那个女孩弄到狄韦德是在将近两个月前。可是直到现在,我还不停地听到他心里回想那天发生的事──他总是想着命运多么离奇难测,让他和她长大以后初次见面竟然就成了新婚之夜,还有那天晚上她又是怎么天真,他又是怎么在七次之后才饶过她……”
够啦!米拉贝尔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觉得她想放火烧了这间书房。让这些胡说八道的书都永远闭嘴。
壁炉里的火一下蹿起来很高。所有的说话声都戛然而止。
这些十足邪恶的话语。居然能在这个地方被大言不惭地说出来。可见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为什么就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我为什么没有待在一个正派人、普通人待的地方?平凡的、可爱的地方?她想起了从前在家的时候,那些节日的夜晚,大家欢聚一堂,爸爸肯定会高歌几曲,别人也会跟着表演助兴,有时候她也是其中之一,用提琴拉一支曲子什么的,爸爸和布兰就会在一旁安然地坐着,和大家一起满意地聆听。那是多么恬静的幸福。人和人之间相互尊重、相互温暖,没有谁会来搅乱她的心绪,让她难堪、恐惧、或充满负罪感。她想着这些,刚才那一阵放火的冲动渐渐过去了,炉火也低落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炉火一起一落的变化。她转身向门口跑去。她只想离开这里。
有东西在过道里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那些遗骸。它们不知什么时候从墙边移动了位置,围在了她身后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哦,对了,幽灵夫人!米拉贝尔想,我来这里总算还有一个益处,那就是实现了那则预言:第七个走进绝密书房的城堡女主人,可以消除前面六位夫人所受的束缚,让它们的幽魂得到解脱。
她想它们一定是已经得到解脱了,要不然这些遗骸怎么能自由活动起来呢。
离她最近的一具遗骸张开了了干瘪的嘴唇,她能看到它暴露着的颌骨一动一动的。
“米拉贝尔,还记得我么?我的幽灵就是给你打扫过房间、还和你聊过天的那个。”它说。
但是米拉贝尔不太清楚现在说话的是幽灵还是遗骸了,因为她听到的不是早先幽灵那种飘忽的声音,那种风吹过芦苇似的萧萧声,而是换成了一种枯涩的、苍老的音色,好像老井绳摩擦过生锈的辘轳。也许这是幽灵回到遗骸以后说话的风格吧。
它要对她说什么呢?感谢她解救了它们吗?不用谢了,她想对它们承认说:她来到这里纯属意外。
幽灵夫人说的却是别的话:“米拉贝尔,你终于来了。来加入我们了。欢迎欢迎!”
六只白骨嶙峋的手臂伸过来,要和她握手。或者是要把她的手挠得也露出骨头?看样子更像这后一种意思。
“你的钥匙呢?让我们看看你的钥匙,”幽灵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热度,“让我们看看那串曾经断送过我们的钥匙。我们要看到它把你也断送……”
“这是我们最安慰的时刻。”
“每当一个新的牺牲品到来的时候。”
我没有什么钥匙,米拉贝尔想。她也不明白这些幽灵夫人在说什么。
“不想让我们看你的宝贝钥匙?那就算了,真让我们看到了也怪伤心的,”一开始那个和她说过话的幽灵夫人又开了口,“咱们几个讲话太快,把小姑娘都惊呆了,我得跟人家解释解释。”它对自己的同伴们环视了一下,又转向米拉贝尔,说:“你是相信了我给你讲的那个关于救星的故事吧?我讲得好听吗?但是那个故事是骗人的,傻孩子。没有谁是救星。我们每个人都是牺牲品。当年第一位夫人被害以后,她的幽魂发明了这个故事,把它讲给了第二位夫人听。当然了,那时候这个故事要讲成‘第二个走进绝密书房的城堡女主人可以解救她含冤而死的婆婆。’不过呢,她走进书房以后,当然谁也没能解救,她只是变成了第二个幽魂,从此和她的婆婆做伴。以此类推,我是六代女主人中的最后一个。很长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很失败,因为我没能骗来第七个受害者。我的儿子受不了城堡里这个传统,带着他的家眷和族人们搬走了,把城堡送给了安古斯的祖父。对不起,在这里我又骗了你,安古斯的祖母和母亲没有上我的钩,不是因为她们胆子小、不敢进到这里来。而是因为她们根本就看不到我们这些幽灵,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从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我们、听到我们的。这是不是很有意思?这里面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可以留着你以后慢慢琢磨。你有的是时间。只可惜你就是太年轻了,还没有自己的儿子。以后就没有亲儿媳可骗了。”
“不要紧,西茵,”一个看上去最衰朽的遗骸说,“这下有人像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告诉她钥匙会变色的事,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那就是第一代夫人,”幽灵西茵嘟囔了一句,“最受不了这个老太婆。都是她,要不是当年她太好奇,哪会有我们这么多倒霉鬼……”然后它提高了音调,对米拉贝尔说:“收好你的钥匙,如果你想多活一阵子,就先不要让安古斯看到它们。因为你进入了这间书房,那把黑色的钥匙就已经变成红色的了。当他看到它颜色的转变,就会知道你瞒着他、做了他禁止你做的事。然后呢,你就可以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了,好玩吧?我想想啊,这条过道有点短,摆了我们六个,就有点摆不下你了。嗯,有了!你可以另起一行、靠左边的墙站。这样你就可以率领一支新的队伍了,很棒吧?”
六个幽灵夫人一起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
“这个小姑娘好淡定啊,”一个身材最修长的幽灵夫人说,“我们讲了这么多,她连一声抱怨都没有。我记得当年我知道被骗以后,还哭着质问过你们几个呢。我说‘大家都是女人,何苦要害女人?’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我们是被男人伤害过的女人,所以我们就想伤害别的人,”一个容貌保持得最好的幽灵夫人回答,“尤其是想伤害那些还在幸福着的女人。”
“你现在就是这种最拉仇恨的状态,”另一个幽灵夫人对米拉贝尔咧嘴一笑,说,“今天白天在原野上,你跟安古斯很幸福吧?”
这句话真的太过分了。米拉贝尔一直奇迹般地没有觉得它们六个太坏,或是太可怕,或是太歹毒,她甚至有点能理解它们行为的动机──她知道:有些时候,吃苦受罪反而会让一个人生出好心、灵魂得到升华;但也有很多时候,吃苦受罪的人更容易心生怨念和恶意。幽灵夫人们的所作所为也算在情理之中的。可是它们用那样的腔调说她跟安古斯幸福,这实在是太邪恶、太过分了。
她自己知道,她决没有什么幸福。尤其是在书房里这一系列所见所闻之后,再回想起白天的经历,她感觉那已经像一场遥远而虚假的梦。一个让她羞于再想的错误。
“你的脸色很不好,米拉贝尔,”幽灵西茵说,“你还是抓紧回去休息一下吧,在你能够长眠之前,你和安古斯之间还有催人泪下的一幕要上演呢。你最好保存一点实力。打不开门是吗?我来告诉你,这扇门从里外都是要推的。所以你早先拉它才会拉不开。当然了,当时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小秘密,因为要是告诉了,你一推门就走了,就不算闯进书房了。那样一来你也就不能跟我做伴了。我会很遗憾的,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有一点意思,比它们那几个老家伙都有意思。所以,实话说,我还有一点喜欢你呢。”
但是米拉贝尔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了。她只是默默地挨着墙蹭到门口,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安古斯走回城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也许他应该稍微惩罚一下米拉贝尔那个小坏蛋,不可以让她养成坏习惯,往后总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跑开。
他看到黑黑的城堡上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她的房间。从前是他的房间的。不过从现在开始,它应该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
米拉贝尔也在窗口。她的臂肘支在窗台上,手托着脸,好像在望着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出神。她没有看到他。
但是他看到了她,他不禁停住了脚步。夜晚的空气像水晶一样透明,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几根柔嫩的青藤缠绕着她的窗棂,绿叶掩映着一些淡紫色的花苞。
晚风吹过,花苞轻轻地绽开了,花蕊里吐露出星星点点的柔光,一朵朵花好像一盏盏紫色的小灯笼。
米拉贝尔棕色的卷发和几朵小花、几片绿叶挨在一起。安古斯忽然想起他闻过那卷发上淡淡的香气。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她是他的。他提醒自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过他还是担心被她发现他在看她。
但是她一直望着远方。
米拉贝尔一直望着远方,心里却在不停地回想身边刚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她准是在那个发霉的书房里缺氧,脑子都不够用了,当时那些阴险的魔法书讨论什么第七个幽灵夫人的时候,她就应该想起来,它们的说法和幽灵夫人西茵给她讲过的故事很矛盾。然后她就应该推理出:书和幽灵肯定有一方在说谎。即便不能立刻确定是哪一方在说谎,她也应该在心里存疑,而不是天真地还以为她解救了那些受困的幽灵。
不过那些幽灵们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严格地来说,她确实不是被它们骗进书房的。她实在是偶然走进去的。只有开门这一个环节,她无论如何解释不了。
好了,不要再纠缠这些想不清楚的东西了。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脑子确实是不够用了,怎么居然还没有逃走,还在这里想东想西呢?安古斯应该是还没有回来的。她完全可以早就骑上快马离开这座黑曜石城堡的呀。也许外面天很黑、路途很难辨、潜伏着很多危险,可是留在这座城堡里难道就有什么好处吗?里外都是黑色的前途,困在里面还不如逃向外面。
说走就走。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起身离开了窗边,疾步向房门走去。
那里却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她站住了。
敲门声也停住了。好像外面的人也在犹豫、等待。门里门外都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在外面说:“米拉贝尔,你睡了吗?”
是安古斯的声音。
她咬住了嘴唇。然后心里堆积的所有坏情绪一下都跟着一句话冲了出来:“我睡不睡跟你有关系吗?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你不是想进这扇门随时就可以进来的吗?”她还想刺一刺他滥用沉睡魔咒的事,但是又下意识地觉得最好还是先别提这个话头。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钥匙变红的事,是不是他现在过来,就是准备兴师问罪的?
她不想因为这个而怕他。听他的声音,倒还不像很激怒的样子,也许他还没有发现什么。
好啊,不如她索性帮他把事情挑明。
她“哗”地一下拉开门。他诧异地看着她,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以为你休息了,”他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刚看到波吉,它说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
“我可能很快就永远不用吃东西了,”米拉贝尔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她为什么还是像吃了火药一样?“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我想换换衣服,坐下来歇一会儿,好吗?”他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下来,迈过门槛径直往里走。
米拉贝尔往旁边让了一步,免得他经过的时候和他碰到。“我觉得,你很快就不会有心情坐下来歇着了。”她的声音干巴巴地在他后面说。
“理由呢?”他微微侧过脸问。他的心情已经有点变差了。她是不是打算以后就一直用这种干巴巴的腔调跟他说话?那她可就想错了。这么多天了,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情里煎熬过来的?她想过吗?他一直都觉得没有办法在白天正视她,只因为那一次他对她不公正的、野蛮的报复。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就这么一直躲在一边,好像她仍然不属于他、仍然生活在别处。所以他用了魔咒,每到夜阑人静之时,他都让咒语来确保她沉入梦乡,感觉不到他在她身边、也看不到他看她的眼神、更听不到他呼唤她的声音。
可是这样还是很不好。他开始痛恨魔咒的作用。为什么他总是只能拥有这些虚假的东西?这些用魔法捏造出来的东西?
他想要真正的她。他希望她真实地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刚刚,他还相信这个心愿是实现了的。白天,在那片花开的原野上,如果她表现出一点不愿意,他都会立刻退到一边。可是她没有提出异议,不是吗?所以他很认真地想,她一定是已经原谅他了。
可是现在她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有句话叫作“女人善变”,也许真是这样。
只是他不喜欢这样。而且他会让她知道他不喜欢。
他拉过一把椅子,准备在温暖的炉火前坐下来。
他还准备让她去把他的干净衣服找出来、亲手给他捧到面前,以备他换穿。她应该学着做些伺候他的事了。毕竟,这是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当然了,她还会有一些别的任务,比如伺候一群和他长得很像的小家伙什么的。
“你先别坐了,”米拉贝尔远远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我这就来告诉你理由何在──就在你的腰带上。”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别在腰上的那串钥匙。那里多了一种显眼的红色,是一把红色的钥匙。他把它拽下来,握在手里细细地看着。
等到他再抬起头来看着米拉贝尔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脸色变成了苍白的。好像那里的血色都被吸到那把红钥匙里去了。
“你为什么要打开那扇门?”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成了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样子。“我没有说过不让你进那扇门的吗?你没有答应过我吗?”他停了一下,好像继续说下去有太大的困难,“我第一次阻止你进去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用钥匙把那扇门上的锁打开了,只是你没有告诉我,对吗?然后你起了游春赏花的雅兴,漫步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也引去,请问这是不是你周密计划的第二步呢?接下来你看到太阳把我照得像花儿一样,就觉得可以采撷一下我的美好,顺便让我把体力耗光、沉沉睡去,然后你就可以甩开我,快快地回来,查看一下那间书房里的秘密,是这样吗?好出色的运筹帷幄,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才干。”
米拉贝尔记得幽灵夫人曾经很得意,当它玩弄过阴谋诡计、然后又为她把真相揭开的时候,它觉得她一定惊呆了。其实她当时真是没有特别惊呆。现在她才是真的惊呆了。她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拥有最强大的歪曲事实的能力,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安古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歪曲事实了。她还记得他给她捏造出的第一桩罪名──说她扼杀幼小生命什么的。对了,秘密书房里那些魔法书好像也满口“孩子、孩子”的说了好多无稽之谈,她现在已经气得没心思去细想了。如今他居然又这样即兴发挥,转眼间就构想出这么一段她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周密计划”。
她看着像是对他的秘密那么感兴趣的人吗?那样罪恶的书房,就是请她去、她也不会去的,好吗?
“我没有用你的钥匙开你的门,”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扇门本来就是没有上锁的,我一推它就开了。”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实话。
但是他冷冷地看着她,“它从来都不会是没有上锁的。你还爱说谎是吗?你觉得谎言现在还能帮你挽救什么吗?”
米拉贝尔突然想起了那条附着在书房钥匙之上的魔咒。她觉得安古斯现在的状态只能说是中了魔咒。
他的腰上,和钥匙相对的那侧,还别着她送他的那把匕首。他正好可以用它来结果她的性命。
他的手已经按到了刀鞘上。她觉得那只手好像在微微颤抖。他向她一步一步走来,“你现在进去过了,你看够了吗?那里面好看吗?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吗?还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就当是你看过展览之后迟到的解说?过道里面那六具夫人遗骨,是从我族亲的先辈时候就留下的,它们已经是这座城堡魔法格局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没有动它们,”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但是我想保护你,不想让它们把你吓到。你为什么非要违背我、跑进去看呢?”
“我并不怕它们。”她又说了一句实话。
“你不怕它们,”他嘴角一挑,微微笑了。她觉得那是苦涩和嘲讽的笑。但她不知道他嘲讽的是谁,是她还是他自己?
“那么过道尽头的那间书房呢?它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了吗?”他继续问,仿佛在挣扎着要克服什么困难,“如果我告诉你,从你还在玩布娃娃、跳皮筋的时候,我就是那间书房里的好学生了,在那里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和各种可怕的东西为伴,你也会觉得我让你害怕吗?”
“那间书房倒不是让我害怕,”米拉贝尔低声说,她想起了那些魔法书厚颜无耻的议论,心头立刻像被火烧着一样,“它是让我觉得恶心……我觉得那是一个腐朽没落、十恶不赦的地方。”
他非常不赞成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说:“多么义正词严的评价啊。我想请问一下,你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呢?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呢?”
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倒像是和她心里的温度一样滚烫:“可是今天我们在小溪边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敢说你也觉得我是腐朽没落的吗?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点真心地、动心地对待过我吗?”
米拉贝尔气得眼前都发黑了,“你何必那么在乎我对你的评价呢?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好啊,可能你真的不清楚。每个人其实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也是今天才认清自己的吗?你内心的隐秘藏在暗室里,我内心的隐秘多亏了你鼎力相助、才彰显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在小溪边腐朽没落的不是你、而是我,行了吗?我不知道你这么看重溪边那一段经历,可是拜托你别再提它了好吗?对我来说,那纯粹是我犯的错误,是我从来没犯过的、最可怕的错误!”
“你的错误?”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好像在吞咽毒药。
是的,整个都是错误。米拉贝尔想。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场错误。她在她不该在的地方、面对她不该面对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这样?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她现在还能有什么希望?对于生活她还能期待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期待一些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再去做些什么了。
也许她的生命轨迹演变得越来越奇怪,然后就会在这样的怪诞中走向终点。眼下就是她临终的时刻。当她也变成了幽灵女仆,每天打扫卫生,倒也还算是有事可做。虽然不是她最喜欢的烘烤小点心那种工作。不知道幽灵的世界里有没有嘴馋的小孩子,也许当了幽灵以后,她还可以找到幽灵烤炉、幽灵面粉,烤出别具风味的幽灵点心。
而且,也许变成幽灵以后,她就会比较适合成为一个吸血鬼宝宝的妈妈了,可能这样就算应验了那则预言。她忽然这么想。瞧,自己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了,连思路都变得这么曲径通幽。
她认为该说的都说完了,能想的也都想完了,所以她很奇怪房间里为什么还如此安静、安古斯为什么还没有像魔咒要求的那样陷入狂怒、对她亮出匕首。
她看了他一眼。
她很惊奇地眨了一下眼睛,她有没有看错?他眼里闪动的难道是一点泪光?
他把匕首从鞘里抽了出来。
“米拉贝尔,”他很轻地说着她的名字,然后他的声音变平静了:
“没有人能永远活着,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生也许只有一次。年华终逝,人将老去。我却以为自己不需要遗憾,因为我曾在最好的日子里,把最好的自己给了你。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黑色的秘密,那又怎么样?你也见过我春和景明的时候。那些都是我,不论在阳光下还是在阴影里,都是我在这里。在那条你不愿意记起的小溪边,许多想法曾经翩然来到我心里,让我永远不想忘记:我想的是将来有一天,我会带着所有的秘密和回忆长眠在地下,像一切逝去的人那样逝去。那时所有的花儿都凋零,你却还会来到我的墓前。虽然你的脚步那么轻盈,却仍然能被我听到。然后我幽冷的墓穴,也会变得温暖和甜蜜。因为你会隔着一层厚土,低下头、对我说你爱我。然后我就可以一直安眠,直到有一天你也走过生和死的边缘、重又回到我身边……”
燃烧的果木在壁炉里噼啪作响。
“可是你却说,那些过去的事都是你犯的错误,”他的眼光闪烁了,话音里好像藏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雪崩。他举起了匕首,看着它利刃上的寒光,仿佛可以从中汲取到力量。
他在镜面一样的刀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他也看到了对面的米拉贝尔,她在沉思地看着他。
她看到他的锋刃划过她眼前,感到它带起的一阵风,听到它在她耳畔掠过的轻响。她一缕棕色的发丝应声而落,被他接在了另一只手里,盖住了他托在掌心里的那把红钥匙。
然后他的声音更像是喃喃自语了:“你可以说一切都是错误,但我还是要相信我相信过的东西。”
更加晦涩难懂的一连串字音被他吐露出来。咒语。
他让匕首划破了自己攥紧的左手,红色的血渗进指缝,染红了他握在手心里的那一缕棕色头发。
泉涌一样的咒语声中,耀眼的白光从他手心里迸发出来。
当他再张开手的时候,钥匙和发丝都已经没有了,只有点点光芒,无声地飘散到空中。
与此同时,在那条黑暗的过道里,六具遗骸都碎裂了,坍塌在地板上。六团灰色的影子抖动着,消融在空气里。
“这下幽灵夫人没有了。”
“我们的过道没有装饰品了。”
在无人的书房里,又响起了这样的窃窃私语。
“魔咒,我的魔咒,”一本灰色的大书痛苦地低吟起来。
“《阿卡纳诅咒》,你不要紧吧?”它旁边的魔法书关心地问着。
被称作《阿卡纳诅咒》的那个声音不再诡谲了,它喘着气回答说:“我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安古斯把我最得意的魔咒作品就这么毁掉了。我有一种好受伤的感觉。”
“这么说来,是《卡巴拉心灵密契》赢了?”别的一些魔法书纷纷对一本墨绿色的、薄薄的书祝贺,“我们赌你会赢、果然赌对了!”“来来来,赌输的诸位,快付出赌注来,每本书要交出一张书签!”
“不要拿走我的书签!”传来了抗议声,“这一张可是深渊巨龙的鳞片做的!还给我!”
灰色的《阿卡纳诅咒》还在颤抖,“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它阴沉地说。
“现在她是唯一的女主人了。”
“哼,不能摆在书房里当装饰品的女主人,不是好的女主人。”
“拜托,她先前没有放火把我们都烧掉,就算够好的了。”
“她能把我们都烧掉吗?”
“我看她可以。真是的,一开始一点都看不出来的,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可以。”
“嗯,还好。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
在楼上的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对话把沉默打破。
米拉贝尔现在换了一种眼光看安古斯。他刚才说的那一大段独白,很像一首诗。她不知道他还是会写诗的。曾经有那个幽灵(现在她想它们应该都已经超脱,不再是幽灵了)对她说过:安古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大概那也包括写诗。
嗯,他在念动咒语、毁掉那把钥匙之前,最后还说了一句她能听懂的话,好像是说他要一直相信他曾经相信过的东西。他是指那首诗吗?他是说他要一直把它记在心间吗?确实是够固执的了。
可是无论怎样也不应该忘记,他还做过写诗之外的许多事呢。那些在阴影中所做的事。书房的钥匙确实没了,可书房还在,他不是不用钥匙也能把门打开的吗?所以他肯定还会再走到那扇门后面的那片阴影里去的。当他在阴影里的时候,他怎么还能相信会有人爱他呢?她觉得她理解的爱不是这个样子的。她觉得,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肯定不希望他还时不时地走到什么阴影里去。当然了,这么说决不是承认她会爱他。她为什么要爱他?他为什么想要她爱他?他没有给出理由。为什么没有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感觉稍微有了一点希望。如果安古斯能打破那条盘踞于此这么多年的魔咒,甚至不惜改变整座城堡的魔法格局,也许他还是有一些改革精神的。也许他也可以改正他自己的一些过失,重新定位他的人生。也许她可以和他谈一谈,可以劝他把她送回塔拉。让他们两个人都各自开始崭新的生活。
当然了,现在就跟他谈这些可能还有点不太合适。他的手还在流血。
“你不能用魔法把你的血止一下吗?”她问。
“你不能找块纱布把我的手包一下吗?”他答。
还是这个样子。她无奈地想。这么盛气凌人。
她没有看到哪里有纱布,只好到自己衣袋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块手绢来,给他把受伤的手指缠住,最后还准备把手绢的两端系到一起、系成个蝴蝶结。
想起他刚才削掉了她的一缕头发。“为什么要用我的头发呢?”她忽然抬起头问。
他一定是趁她低头忙碌的时候一直在看她,现在撞上了她的目光,只好赶忙把脸转开。“因为是你违禁用了钥匙、闯进书房,惹出麻烦来,还要我出血替你偿还,只用你一点头发来代替你,够对得起你的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
“我跟你说了我没用钥匙的。”米拉贝尔把手绢狠狠地一系。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十指连心,没听说过吗?”
“这么了得的德鲁伊特,还会在乎这点疼吗?”她回敬了他一句。本来她还想提起从魔法书那里听到的蝙蝠、怪兽什么的,讽刺他一句“你不是连那些都不怕吗?”可是她突然觉得,她能听到魔法书说话这件事,最好也别对他说。他肯定不会相信的,又要说她说谎。
好了,包扎也包扎完了。她可以等着他走掉了。
但是他丝毫没有要走掉的意思。
她决定提示他一下。“我要休息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她的手向门一指,“请回了呢?”
“这里是我的房间,”他说,“我想回来就回来。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哦,是吗?”听到他傲慢的语气,她又有点冒火了,“那么我的家在塔拉,我想回自己家,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恨她提起“回塔拉”这三个字。
“我累了,”他说,“你要记住,有些比较重要的魔咒,使用起来是很费脑力的。每到这种场合过后,你更要保持安静。要学会让你的男人休息。”
他看着她脸上晕染开两朵粉红色,感觉很开心。“晚安,”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微微一低头说了一句,“我在……那边等你。”
米拉贝尔没有回头去看他走到他所说的“那边”。她听到他抖开她整整齐齐叠好的银星星被子,听到他拍打她前一天刚填好薰衣草的枕头,她的两个手又攥得紧紧的。这一晚上她无论如何不可能晚安了,只有一直失眠到天亮。她不愿意再去辨听背后的声音,管他呢,让他睡他的觉、恢复他的脑力去吧。她又走到窗边那把椅子上坐下,继续把手臂支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夜色。
夜一定已经很深了,天空从傍晚的幽碧转为了浓浓的墨蓝。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是经常在这样的夜空下,跑到村里的面包店去给布兰买点心。那时候布兰只有两三岁,像马儿一样特别能吃夜草──每到睡前都要吃小饼干。妈妈就派她去跑腿。她到了面包店的时候,人家都快打烊了,店主一家温馨地围坐在店里,聊天说笑,她带着夜的凉意跑进去,买一盒饼干,感觉自己是突然闯进了别人家一样。
现在坐在这个窗口,知道安古斯已经在那边床上躺下,静静地没有声音,可能已经睡着了,她就又有那种感觉,好像自己又闯到了别人家里。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拿上一盒饼干,然后快快跑回自己家去了。也没有贪吃的小弟弟在等着她了。
难道好多天以前,当布兰离开塔拉去班弗洛的巨石阵、微笑着跟她告别那一次,真的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她叹了一口气,对着夜幕下的原野,念了一声“布兰”。
夜幕下的世界虽然熟睡了,可是如果你仔细倾听,就还能听到一种持续的、隐隐的声响。她觉得那是大地的脉动之声。现在,在窗口听着这种声音,她的心里渐渐安宁了。
安古斯却无心留意大地的脉动。他耳边只回响着刚刚听到的她那一声轻叹:“布兰。”
为什么是“布兰”。为什么她念的不是他的名字?
她明明可以不要待在那个窗口的,为什么她不过来?
难道他的身边不够温暖?难道她宁可坐在那里吹凉风?他抬手看一看自己手上缠的、她的手绢。难道只有她的手绢可以陪他进入梦乡?他把脸偏过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又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