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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生之鼎(III)

作品名称:玛比诺纪传说      作者:杉苓      发布时间:2014-11-29 17:09:28      字数:9598

  米拉贝尔已经走了将近十分钟了。她也思考了将近十分钟。她不是个特别轻信的人,对于幽灵夫人给她讲的那些事情,她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存在疑点。只不过,具体是什么疑点,她还没有想好。
  不知道那六位夫人当年拿着这串钥匙,在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走向黑色宿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也许是很忐忑的吧。
  她此刻却是另一种感觉:她渐渐地有点不想再走下去了。她对安古斯都没有兴趣,又怎么会对他的什么祖传秘密感兴趣。要不是因为同情那些幽灵夫人的遭遇,有点想帮它们,她真的不想再花时间去找那个什么秘密书房了。这样吧,再走五分钟,要是还没有结果,这件事情就算了。
  钥匙提在手里,被她哗啦哗啦地晃着,声音好大。
  “你小的时候,你妈妈没教过你女孩子走路要讲究一点仪态吗?”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她手中的钥匙一下不晃了,她站在那儿,从前额到耳垂,开始渐次发烫。说话的人继续向她走近。是安古斯。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只不过预先她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到他。可能因为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她有点不适当地放松警惕了吧。
  他走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她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她都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可能她要是再生气一点,真的就连呼吸都要停掉了。
  后脖颈一阵发麻。不能再这么站下去了。她猛一转身,手里的钥匙跟着一甩,都打在了他身上。
  “你小的时候,”她强压着使劲往上蹿的情绪说,“你妈妈没教过你、有礼貌的人不应该忽然在别人身后冒出来吗?”
  “我吓到你了吗?”他格外有礼貌地回答,样子也格外危险,“我很抱歉,但是很可能是你自己的听力天生有问题吧。我骑马回来那么大声音冲进院子,然后一路跑上楼来找到这儿,你就什么都没听到?”
  骑马回来?他刚才出去一趟了吗?这么一大早的?
  她的脸还是很烫,说出来的话也还是带刺的:“我不知道你还有晨练的好习惯,但是请问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又奋不顾身地冲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教导我走路要讲究仪态吗?”
  他好像被噎了一下。但是也可能是她看错了。因为马上他就很平静地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钥匙,说:“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不该去的地方,你最好别去。”
  嗯?她用最茫然无助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问:“什么地方?”
  “比如你手边这扇门,”他抬手指了指墙。
  米拉贝尔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墙上就是一扇门。
  它刚才在那里吗?她一时感到难以确定。
  这实在是一扇很不起眼的门。窄窄的、旧旧的。这样的门里,能是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吗?
  “对不起哦,可是谁也没说我要到这里面去呀,”她继续无辜地回答他,“我只是刚好走到这里好吗?要不是你指给我看,我都没看到这里有一扇门呢。请问这扇门里面是什么?洗手间吗?”
  她觉得他的表情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但他只是沉默了一秒钟,然后伸出手来,停在她面前。
  干什么?她想。
  “拿来,”他说。
  什么拿来?她继续想。
  “钥匙拿来,”他继续说,“那不是你应该拿的东西,还给我,趁现在还来得及。”
  哦。她突然明白了。这里应该就是那间秘密书房的门。
  她又看了它一眼。实在是太不像什么秘密的地方了,怎么看怎么像洗手间。
  不过这下可以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急匆匆地赶来,一定是为了阻止她闯进去。
  可是不对,他怎么会知道她正走到秘密书房的门口呢?
  也许因为那里面藏着他的秘密,所以他和它有某些感应?她怀疑地看着他。她看到他伸开的左手。目光掠过了他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她不知道戒指所具有的魔法,所以她也就不会想到,当他在外面的时候,是戒指让他忽然感到不对──感到她在向那间秘密书房接近。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解到它的存在的,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走进那个房间里去。无论如何,不能。
  米拉贝尔看到戒指,想起的是别的问题。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左手上也戴着的那个戒指。从形状和色泽上,两枚戒指明显是一对,区别只在于她的比他的要小些。
  如果我带着这个东西表明我属于他,那么他也戴着一个戒指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表示他也属于我吗?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很用力地皱了一下眉头。她不想拥有他这么一件“财产”,哪怕是白送给她、再倒贴给她点什么,她也不想要。何况这个家伙别说倒贴什么了,连一串钥匙都要忙着要回去。
  他好像把她的皱眉理解为了对他的不满意,于是紧跟着又解释说:“米拉贝尔,不让你拿着钥匙,并不是否定你什么,你是这里的女主人,这一点毋庸质疑。只是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在我们之前,这座城堡好几代主人的妻子拿着这些钥匙,都引发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件。所以,我们最好还是避免重蹈覆辙,你说对吗?”
  不愉快。他管那些幽灵夫人的惨剧叫“不愉快”。好一个轻巧的说法。米拉贝尔不想再跟他纠缠什么了,她抬起手,把钥匙串往他手里一拍。
  “答应我,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这样一扇门,都不要进去,好吗?”他握住它们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指尖。
  但只是轻轻地握着。她一使劲,就把手抽回去了。“钥匙已经还给你了,你还担心什么?难道还怕我会撬锁吗?”她带着火气说,“我不像某些人,心里净是一些龌龊的爱好。也请你不要再叫我‘女主人’了。我觉得我不像。一个人的记忆力再差,也不至于忘了短短几天前发生的事吧?我是被你当成阶下囚弄到这儿来的,现在也依然还是。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她在梦里见过很多次的忧虑的样子。她甚至有点疑心会听到他张嘴说出“对不起”一类的话。可是她不想听到他说任何话,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如果他真的良心发现──如果他还有良心可发现的话,他应该提一提送她回塔拉的事。那是她对他唯一的期望。
  但是他的话一出口,就是让她失望的那种,他似乎是措词了好半天,才说:“米拉贝尔,我从不食言,我说了在我家里你是女主人,你就是女主人。以后不论是谁、都不会再做出让你觉得不受尊重的事情……”
  “嗯?是吗?”让她再按住心里的那股火,实在是太困难了,现在不论听到他说什么,她都想跟他吵一架,她忍不住切断了他的话,“我想起来你们有一个使者,就是前一阵被派到塔拉的那个。他曾经对我非常无礼,你能保证他以后也乖乖的吗?我想问一下女主人有什么权力?可不可以下令抽他二十鞭子?”
  “哦……你是说……那个人,”他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放松了,甚至有点要笑的样子,“你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不用担心,因为他对你放肆,我已经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好狡猾。不要以为你这么说、就算没有扯谎。那个人是你变的,不要以为我没有猜到。她想着,瞪了他一眼。
  他正把外套的扣子解开,在它衬里的胸口那个位置有个衣兜。他想把钥匙装进去。但是装不下。可能是钥匙太多了,要么就是那个兜里东西已经太满。嗯,应该是这后一个原因。那个衣兜鼓鼓的,装的会是什么呢?
  在她的注视之下,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把钥匙又拽出来,别在了腰带上。“好了,没事了。”他很轻松地把手一挥,做了个请她先走的手势。
  但是她看着地上的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绿东西。那是钥匙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时候带出来的。一枚小绿果。
  她这几天的餐桌上总有这种小绿果。它们酸溜溜的,是她目前唯一能吃得下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胃口一直没有好转,好像自从接触过安古斯以后,她的健康状况就直线下降,而且没有回复的趋势。她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过: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都不能吃也不想吃,只想一把一把地吃这种小酸果。很糟糕,也许她真的是病得不轻。
  更糟糕的是,她一直以为这些果子是波吉妖精给她准备的。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
  她责备地看着安古斯。他清早出门是去摘这些果子的吗?
  这下她连最后的口粮也断绝了。她不能吃他摘回来的东西。只要一想起它们是经他的手而来的,她就是想咽也咽不下去。
  他一定也注意到了地上的绿果。而且也注意到了她在盯着它沉思。还好她低着头,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在变红。等她再抬起头来,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了。好像在逃跑一样。
  
  早饭没有吃。连厨房都不愿意进了。身边的整座城堡都让米拉贝尔越来越坐立不安。
  压抑。压抑。还是压抑。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座黑色的牢笼?她想。
  身在这牢笼中,她应该还算是想念塔拉的吧?毕竟那里有她的亲朋故旧,有她信赖的舅父,有她关心的布兰。可是……可是其实他们和她也不是完全能想到一起的。否则的话,怎么会有那一场她并不赞成的挑战?如果没有那场挑战,大家都安安生生的,也许现在她还在家里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呢。如果她还在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质疑什么了──等等,她是在质疑什么吗?难道她质疑舅父、质疑布兰、质疑大家的抉择,甚至,难道她在怪罪他们,觉得是因为他们不恰当地复仇心切、才促成了她陷入现在的尴尬处境?
  她可以这样想吗?其实塔拉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令她留恋?
  可是,如果她既不甘于滞留在安古斯这里,又不怀恋自己的家乡。那她还能憧憬些什么呢?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荡在寂寥的天地间。
  不行,也许她这样想太自私了,她应该更用心地惦念自己在远方的的亲人们、更痛切地揣摩他们对她的牵挂才好。也许他们为她担忧,已经度过了许多心急如焚的时刻。是的,她知道,他们和她,彼此间这一层感情是不能抹煞的。
  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失落了什么。
  窗外的蓝天上飞过去一只鸟。她羡慕地看着阳光在它的翼展上涂抹一层温暖的橘红色。它总知道它要去哪里。或者,就算不知道,它也是自由飞翔的。我却不知道我想去哪里。因为,她仔细地想了又想,也许是因为:当你心中的故乡不再是你心灵的故乡时,你就会很失望、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可是这种失望的状态真的很不好。本来,如果是在一个可以被称作“自己家”的地方,她可以安心做很多事的。比如把地扫干净,把衣服叠一叠、把午饭要做的菜洗好……可是现在,她没有心情去做任何切实可行的事。她只是默默地走着,仿佛可以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她先走到了这一条长廊的尽头。黑石头大门的前面。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走到这个出口来。走出这扇门,就是外面的世界。
  可是她能走出去吗?
  它不会是紧锁的吗?
  它可是这座牢狱的大门呀。
  她用手摸了摸门上那冰凉的黑石头。她的手轻轻一用力,门就被推开了。
  她愣了一下。门是没有上锁的吗?负责锁门的人偶然疏忽了吗?还是一直如此呢?然后她解嘲地笑了。可能人家根本就没觉得有必要锁门吧,因为觉得她根本跑不到哪里去。没错,她自己不是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吗?
  好吧,既然门开了,何不出去走走?这大概就是典型的“犯人的放风”。
  她把门推开得更大一点,迈过了门槛。这是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晒到太阳。
  嗯,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她来到黑曜石城堡几天了?她没有细数日子,但是好像没有几天。春天就这么快地到来了。原本光秃秃的土地上,现在到处钻出来了绿茸茸的小草。真想不到,这片荒原也能变成这样。
  走在越来越绵密的绿草地上,她好像又回到了快乐幸福的往昔岁月。清风给予她力量,阳光给予她力量,土地的香气给予她力量,不知不觉,就走出去好远。小鸟在悠悠地啼鸣,让田野显得更加旷远。
  脚边的草丛里开始有一两朵小花,渐渐地,花儿开得越来越繁密。她终于一下停住了脚步,惊喜地张大了眼睛:眼前是一大片明黄色的花海。那种四个花瓣、灿烂的、小碗一样的小花,在这里铺满了原野。
  她很喜欢它们鲜亮的颜色,天是这么蓝,映衬得花儿越发夺目。
  她真想也变成一朵小花,和眼前所有的花一起生长在这里。春荣秋实,冬来寂灭,覆盖白雪,何其安然。也许她想要的,无非也就是这样一片故乡,这样一群伙伴。
  这个安静的心愿让她不那么难过了。她久久地站在花海前,出神地望着,嘴边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忽然,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打破了这片美妙的静寂,“花儿很美,不是吗?”
  她吃惊地扭头去看,看到一双蓝眼睛正在望着她。它们当然不是飘在空中的,而是属于一个人的,那个人正在不远处,倚着一根斜枝、坐在一棵树上。树下还拴着一匹马。安古斯。他怎么又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她的脸色一下变了。
  花海黯然失色,蓝天黯然失色,阳光黯然失色。
  整个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只因为他在那里。
  她难过地低下了头,准备赶快走开。
  可是又是那个问题:她该往哪儿走?回黑曜石城堡?不可能。往更远处走?好吧,哪怕是漫无目的地走开也行,只要走开就行。
  她迈开了步子。
  背后飘来了一阵口哨吹出的音符。它们在她耳朵里串成了一段她熟悉的旋律。好奇怪。她仔细听了听,没错,这是她从小就听人唱起的一首歌,“我的花儿,我的日月,没有双翼,不能飞去、和你相聚……”
  是谁在吹口哨?
  还能是谁在吹口哨?那还用说吗?
  她很不高兴地回过头,有点想制止这阵口哨声。可是怎么说呢?说“不许吹了”吗?还是说,“我们这么好的歌,被你一吹都糟蹋掉了”吗?
  口哨声自己停了。好像把她引得转过脸来,它的使命就完成了。“这是我去塔拉的时候,听到你们的游吟诗人在路边唱的,”安古斯开口说,“当时我就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在我的房间里说过一段话,好像是这首歌的歌词……”
  好啊,你终于承认是你自己去过塔拉了。米拉贝尔想。
  安古斯好像并不在乎他承认了什么。他的兴致仿佛全在畅聊“花儿”这个话题上,“这么一望无际的鲜花,确实动人,难怪你会站在这里看这么久。”
  他知道我在这里站很久了吗?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在旁边待了很久呢?而且还是偷偷摸摸的。是他一贯的作风。她继续想。
  “看到这些花,也让我想起这首歌来,”他继续说,“‘我的花儿’,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好像把“我的花儿”里面的“我的”这两个字说得太重了。米拉贝尔不喜欢这种说法给人的感觉。她转身快步走开了。
  几米开外是一条清浅的小溪。这么清澈的水,水底的沙子看得明明白白。细沙上躺着一个很大的螺壳,泛着柔润的珠光。她忍不住把它捡了起来,把里面的水往外倒了倒。也许可以拿它当一个防身的武器呢,谁知道?她小心地拿着它,跨到了小溪的那一边。螺壳还是沉甸甸的,估计还存着一些水没倒出来。她的心里也沉甸甸的。虽然她刚才那几步路走得还算神态自如,但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踏实,就像这清清的溪水不断地脉脉流淌──只是她心里涌流的是灰暗的忧虑。她已经听到背后一阵轻轻的响动,是有人跳下树、落地的声音,正在啃草吃的马儿受了点惊动,对它的主人发出埋怨的嘶鸣。
  他来了。她提醒自己。她已经在他那里吃过两次很大的亏。这次可不能再被动等着危险降临了,必须以攻为守,比如先转过身来,面对他,看清他有什么动向。
  她看到他走过来,和她隔着一条小溪,停在她对面。
  他递给她一朵小花。是刚刚才摘的吧,还很新鲜。“喜欢吗?我们还可以摘很多。”他说。
  没错,她小的时候也用胖胖的小手摘过很多漂亮的小野花,把它们编成花环戴在头上什么的。可是现在,听到他说出“摘很多”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就变得特别义愤,觉得他好贪婪、好残忍,好缺乏体恤众生的那一份悲悯之心。“春天的鲜花,不属于任何人,”她望着远处的花海说着,深吸一口气,吸进了一阵花儿的清香,“当一个人说‘我的花儿’的时候,其实是说他爱这些花儿,而不是说他拥有它们。这种意思上的区别,你是不是还没想清楚呢?”
  他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在思考。
  哼,好好在这儿想想吧,想得脑子里短路了才好呢。米拉贝尔准备再一次走开。
  “如果我想清楚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忽然说。
  她不想回答他的什么问题。
  但是他已经问出来了:“你是我的花儿吗?”
  米拉贝尔的反应是不加思索的:她举起手里的螺壳,把里面的水“哗”地浇到他头上。刚才捡起它的时候,她的手浸到过溪水里的,她知道那水还没有被太阳晒暖,还是冰冰凉的。正好让他清醒清醒。
  他一定是一点都没有防备到这招。所以很短地惊呼了一声。用手把脸上的水抹掉。然后解下围脖,在头发上胡乱擦了两把。等他把围脖拿开,她发现他是在笑的。
  她从来没看到过他这种开心笑着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样子。就像她本来不知道这片荒原上也有春天一样。
  他是不是觉得她刚刚泼冷水是在跟他开玩笑呢?也许他惯于各种恶作剧,也许他和他那些不三不四的亲随们经常互相往脑袋上倒凉水(布兰说过他有很多不三不四的亲随),可能他把她的举动也当成了他们惯常的那种相互取闹,所以才会被逗笑吧。
  他笑起来,招风耳朵显得更招风了。黑色的头发被他擦得像一蓬乱草,上面还在滴着水。太阳为他脸上的表情勾勒出光泽奕奕的轮廓。草木、流水和泥土的清馨在四野蓬勃地蒸腾出来,云雀在远天鸣唱。
  米拉贝尔忽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这也许是她见过的最鲜活的一个春天;第二,在这样难得的良辰美景里,安古斯在尽他一切的努力,想要她看到他最好的样子。
  从前有人说,好像有一棵什么树,都用了五百年的时间积攒了好多力量,想要为一个什么人开出满树繁花,好让那个人看到它最美的样子。
  现在就连安古斯这样的人,也会有类似的心情了。她真是面对着一桩自己没有预想到的考验:之前,当他以种种罪恶的面目示人的时候,她对他的回应可以很简单──她可以恨他,可以鄙视他,可以控诉他;可是现在,当他被她浇了凉水、却还是眼里满含着太阳的光采凝望着她的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
  她还没有处理过这么复杂的局面。
  她最好先把目光从他目光里移开。如果再和他这么对视下去,如果忘掉他的累累罪行、斑斑劣迹,她几乎就要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到了很古很古的诗歌里传诵的那种幸福境界里:
  “今朝何朝?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又想了一下这段诗翻译成白话的样子: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见到这样一位美好的人。天啊天啊,这么美好的人,让我拿他怎么办啊?
  唉,这是什么世道。居然连安古斯这样的人都能有这么一天被她和“良人”这个词联系到一起。这简直已经像是搞笑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看到了她微笑。这是我们长大以后,她第一次出于自愿对我微笑吧。他想。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这样的笑颜。她和他只隔着一脉细细的流水,好吧,也许这样做就可以把这一刻永远封存在心里──于是他低下头,身子稍稍前倾,在她嘴角的微笑那里印上了悠长的一吻。
  
  在薄暮时分的微凉里,安古斯忽然醒了。他睁开眼睛,一时有点迷惑地打量着四周。太阳早已在西天沉落,原野笼罩在淡紫色的薄雾里。
  他这是躺在一片草地上的。他一下坐了起来,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心跳也突如其来地加速了。“米拉贝尔,”他想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喊她,也没有回答。估计是她自己先回家去了吧。对,戒指告诉他,她现在是在城堡里的。
  他又向那棵树下看去,他的马也不见了。好家伙,她还骑走了他的马。
  他笑了一下,手一撑地站起来。看来他只好走回去了。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留恋地望了一眼自己刚刚起身离开的那片草地。
  米拉贝尔确实是比他先醒来,然后骑着马离开的。但是更恰当地讲,不如说她是落荒而逃的。她想逃开的是自己,刚刚成为过去的那个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决不会错过这么好的骑马逃跑的机会,她决不会无知无觉地在马背上一路晃着、任由它凭着回家的本性小跑着、把她驮向了黑曜石城堡。
  想一想,她一定是才睡着不一会儿就惊醒的。她睁开眼时,虽然还是满天晚霞,却已经是夕照绚烂的余章了,云朵很快就都褪去了金黄的、玫瑰红的色彩,变成了青灰色的淡云,像缕缕破旧的棉絮。这个貌似美好的一天,果然只能以这样的暗淡收场。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好像是一种很近似于悔恨的感觉。是的,不是近似于,而就是悔恨。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这么一个人。她不敢相信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怎么可以阳光灿烂一点、小鸟鸣叫得宛转一点、花儿香一点、风儿清一点、再加上一个人在其中表现得温和恳切一点,她就对他不加拒绝、照单全收呢?
  而且是那样一个人,他的心比他的头发还黑,这一点她明明是知道的,难道可以因为他一时的、表面上的美好,她就把他内心的本质都忘掉了么?
  而且这一回她再也找不出什么外在的借口了:没有人对她用魔咒,也不存在暴力。这就只能指向最残酷的两个字:自愿。她是自愿的。
  她对自己的人格产生了怀疑。也许她是一个活在双重标准里的人:自视清高、正义,其实连最初级的诱惑和考验都经受不了。她何必还要去说安古斯可怕,其实也许她才是个更可怕的人。对啊,那时候在塔拉,为什么人家那么多人谁都没有从《命运之书》里得到糟糕的预言,只有她得到了,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吗?她是个有问题的人。一定是这样的。命运早就对她暗示过了,只是她一直不领悟。
  她脑子里翻搅着这样的想法,在黑石头庭院里跳下了马背。
  她一定是很快很快地走上了黑石头台阶,很快很快地走过了黑石头长廊,然后又很快很快地走了很多路,她忽然都觉得累了,就停下来,抬起手随便往身边的墙上一搭,想歇一歇、喘口气。
  只是,她的手碰到的不是墙,而是一扇门。在她的轻轻一触之下,它“吱呀”一声开了,她侧过脸去看,这才注意到它是一扇门。
  一扇窄窄的、旧旧的门。
  略微眼熟的门。
  门里面很黑很黑。
  一阵风从门洞里吹出来,带来腐朽的气息。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值得一进的地方。于是她迈过门槛,想去拉住门把手、把门关上。
  门却自己开得更大了,当然,门把手也离她更远了,为了够到它,她只好往里又走了一步。
  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右手。
  现在她的眼睛适应一点这里面的幽暗了,她勉强看出这好像是一条窄窄的过道。那个她碰到的东西,就靠着过道右侧的墙摆着,和她差不多高。前面好像还有几个这种形状的东西,立在墙边。
  腐朽的风继续吹来。在过道左侧的墙上,几团淡淡的火苗忽然亮了。那是墙上几个小洞里摆着的蜡烛,它们可能本来是没有完全熄灭的,一见风,就复燃了。
  米拉贝尔在烛光里又打量了一遍这条过道。这回看她看出身边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一具站在那儿的遗骸。
  一个女人的遗骸。
  这是从它朽烂的裙子上看出来的。还有它枯草一样的长发。她刚才碰到的应该是它露着白骨的手臂。
  她扶在门把手上的左手不由地收了回来、掩住了她的嘴。
  风又从过道深处吹来,这次它的劲头更猛,一下把门吹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
  她拉了它一把,拉不开。她被关在这条过道里了。和这些遗骸为伴。
  是的,前面那些也都是类似的骸骨。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有六具,依次排在墙边。
  米拉贝尔忽然明白了,这应该是那六位幽灵夫人的遗骨。
  原来它们连安葬都没有得到,只是被丢弃在这里。不对,摆得这么整齐,倒像是陈列。
  难道有人把它们当成摆设吗?
  它们都静默地伫立着,这些衰朽的躯壳,那些幽灵可能都早已不在其中栖居了,而是终日飘荡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这到底是到了哪里?米拉贝尔想。现在她觉得过道尽头不光有风吹来,还透露出些许光亮。那边会通到什么地方去呢?这里不会只有这么一个过道吧。
  她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也许到了前面可以找到别的出口呢。她不能总待在这个地方。这里的空气太滞闷了。
  她看着过道尽头那一抹微光前进着,尽量不让眼角的余光瞟到身边去。所以她没有看到,她每走过一具遗骸,它都会在她身后微微地转动头颅,用早已没有目光的空洞眼窝追随她的背影。
  过道走到尽头了,这里没有门,只是一个门洞。但是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她一点也不想穿过它、再走下去。
  从她所在的地方,她看到门洞那边是一个房间。和外面这条凄凉阴森的过道不同,房间里非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精心布置过的。正对着她的墙上是一座大大的壁炉,炉里还燃着暗红的火焰──她刚才看到的光,应该就是这炉火发出的。
  房间里其他的陈设也都是暗红色的。花纹繁复的地毯,类似红木制成的书桌、靠背椅,这里没有窗户,紧靠着镶嵌木板的墙壁,是几口高大的书架和书柜。
  也许是这里沉郁的色调让她不安。是吧?有些不合适的颜色是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但是这还不足以解释她心里所感觉到的那种危险。是的,危险,仿佛有无尽的危险源源不绝地从什么地方向她涌来。这个房间整个给她一种……一种非常不对的感觉。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排书架上。她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眼睛赶快转开了。这些书架、这些书……她突然意识到,在整个房间里,它们是让她感觉最不对的。单是远远地看到它们,就让她内心仿佛陷进了狰狞的、剧毒的、阴翳的梦魇。
  想想看,她是通过一扇破旧的门,走到这个房间里来的,而这里最主要的东西就是这些古怪的书……
  她突然得出了一个结论,而且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安古斯那间绝密的、列为禁地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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