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肖二”

　　肖岩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好得无话不说，好到形影不离。
　　肖家子女五人，他排行老二。于是就有了“肖二”的雅号。
　　肖二从小就不安分，出奇胆大！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阵，下课铃一响，这厮立马从二楼教室窗户里爬出来，脚踩宽不过十厘米的楼沿，手抠着砖缝，一步步艰难地从一个窗口向另一个窗口攀爬，按现代体育项目论，这叫“攀岩”,可半世纪前，在肖二他们班主任看，这学生是活的腻歪，那叫“作”！
　　还有一天中午放学，我们俩去修理厂的废料堆翻“宝贝”，一不留神就不见了他踪影，等听到他声音时，这小子已经爬到几十米高的烟囱上了。
　　肖二家有辆天蓝色的坤车，据说是德国造的进口货，那是他母亲五七年在天津大学工作时买的。也是一天中午，肖二的妈妈骑车回家，下车忘了锁。于是肖二不失时机悄悄把那辆“德国货”推走了，别看肖二现在站三楼往下看都恨不得诱发恐高症，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跟大马猴似的，可人家小时候灵巧，运动平衡也不错。所以那天，等肖伯母下午上班时，这小子已经学会了骑车。肖伯母见儿子学东西挺快，一高兴，索性把这心爱之物给了肖二，让他骑车上学。这下肖二可出尽风头，着实风光了好一阵。
　　说起来，那时候肖二还不算小气，他风光，同学也跟着受益，不久，我们班大部分男生都用这辆“德国造”为自己增添了一项骑车技能。
　　打我认识肖二那天就知道他喜欢画画，我们班男生里有这嗜好的一共三人，他是其中一个。
　　有个叫杜小光的男孩，人长得结实，生性却像旧时代大姑娘那样娇羞腼腆，他平日不爱说话，像用盐水腌过的蔫萝卜。
　　蔫萝卜爱画画，尤其爱画战场上的人物，一眨眼就能在一张白纸上画满不同姿势端着各式枪支的小人儿。“蔫萝卜”平时蔫，画画时不蔫，反倒异乎寻常的生动，反倒有声有色充满了激情——笔头上一面迅速勾勒小人儿打仗、嘴里面还一刻不停地发出：哒哒哒，咚咚咚，咣咣咣的各种响声。他模仿着枪炮在实战时的不同动静，一往情深地给画面上的战争场面进行同期配音。
　　
　　另一个爱画画的男生叫王乐勇，长得人高马大，不知为啥，自从看了电影《刘三姐》，王乐勇就有了美称——阿牛。
　　阿牛属于多血质艺术类型那种人。但绝非多才多艺。譬如声乐他就不行，岂止不行，应该说是非常不行！因为他是个地道的左嗓子。
　　在肖二他们班男生中，阿牛属于那种听话的好孩子。早在进入东风基地之前，红领巾就已经在他胸前迎风飘扬。东风小学成立少年合唱团时，作为发起人的音乐老师董友蔓女士，就想把这好孩子提携一下，发展成为合唱团的骨干成员。无奈面试时阿牛很不争气，把试唱的那支歌唱得七拐八扭，完全找不到调。
　　阿牛天生有很高的调门，能不能像帕瓦罗蒂那样唱到高音c倒没人考证过。但此刻给他造像时，马上就能想起阿牛曾经给我耳膜造成的伤害。那是一种尖厉如同铁片刮锅底的动静。而正是这种金属般的声音在那次试唱时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引得阿牛自己也羞红了脸，并且使得董友蔓老师最终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掉拉他入伙的念头。
　　
　　记忆里，阿牛有件逸事令我至今不能忘怀。
　　也是在东风小学，大约那时候我们已经升到五、六年级了。其时，全国正盛行诵读毛主席诗词。我们班几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不仅能熟读毛主席公开发表的三十几首诗词，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但学识所限，只能囫囵吞枣地背诵而无法准确理解诗文中大量的文学典故。这期间，在阿牛身上就发生了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
　　毛主席诗词中有一首《水调歌头、游泳》。其中上半阕写到：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句做何解？在文学少年间发生了争执。大家涨红着脸，七嘴八舌你言我语各持己见。只见，阿牛摇晃着脑袋走上来说出一番“高论”。
　　他说那句词的含义是：儿子站在岸上说，游得远的那个人是我父亲......
　　平心而论，依照我们当时的思维和理解水平，阿牛的真知灼见的确让大家叹服！子在川上曰――儿子站住岸上说。细想想：挺形象，还真是那么回事！当然，随着年事增长，当我们都知道那是圣人对时光如流水的慨叹之后，阿牛的高论终于成为笑谈。
　　
　　阿牛喜欢油画和木刻，他的父母也非常支持他，特地从北京“荣宝斋”为儿子购买了绘画教材并且给他置办了版画所需的全套刀具。美中不足是油画颜料太过昂贵，阿牛的爹娘掂量再三，最后还是没舍得给他买。阿牛只好先从水彩画入手练习基本功。没多久，老天爷给他一个获得油画颜料的绝好机会。那时，基地文化部有个画工在礼堂大厅里画毛主席像，阿牛只要有时间就去礼堂给他当小工，帮他调颜料帮他洗画笔。没事干时就站在一边揣摩画工的技法。当然，端茶送水一类活也做的甚是殷勤主动，那情景自然使画工深受感动。于是画工就投桃报李，向阿牛讲授一些油画基本知识，并把用剩下的、甚至是尚未启封的颜料馈赠于他。阿牛自此开始实践，不长时间，也能把人物像临摹得有模有样。再往后，竟可以搞些创作了。日后阿牛在兰州空军基地当了一名专事美术创作的文化干部，在一些报刊杂志上多有作品发表。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再说肖二，他作画介于蔫萝卜和阿牛二者之间。他画不出小人儿打仗那么热闹的场面；似乎也不习惯油画与木刻的正统与呆板。他只用铅笔去画，画出跃马挥刀的关云长却也栩栩如生。五年级时，母亲给他买了本《小无知奇遇记》的动漫连环画。于是那一阵，肖二画画的主要精力全集中在临摹“小无知”的各种形象上。他不仅在本上画，更爱大出风头、把习作画到教室的黑板上。那时，只要下课铃响，肖二就会像兔子似的蹿上讲台，非常主动地把黑板擦干净。紧接着，那上面就被他画满了头顶荷叶帽的小无知。很多时候，老师留在黑板上的作业都被这厮擦掉了，引得大妹子等人十分不满！
　　
　　肖二爱好广泛，缺点是不务正业。他爱读书，但读的书籍全与课本无关，他渴求知识，却对课堂里的学问没有兴趣。
　　我注意他时，肖二正在算术课堂上偷看《说岳全传》。那是一本厚厚的竖排版书，破旧的有些发黄。
　　其时算术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一道乘法应用题，说某生产队有十亩坡地，平均每亩产麦300斤，问：这块坡地共能产麦多少斤？
　　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象征性画出十亩坡地，又把它均匀分割成十块，将其中一块涂满，标出300斤字样。她费劲地伸展开两臂，想趴在黑板上似的一边画一边苦口婆心把那道题掰开揉碎般的解释给学生听，以期诱发孩子们的思路。讲台下几十个孩子并不算笨，他们沿循老师的引导，对这道再简单不过的乘法应用题已经了然在胸，这使算术老师得到了欣慰。与此同时，算术老师眼角余光却把正在偷看《说岳》的肖二紧紧夹住。那时，肖二大约正看到“少年岳飞枪挑小梁王”的热闹段子，他读得津津有味读得忘乎所以，得趣处竟还笑出声来。算术老师眉头紧锁，手中那支粉笔早被她熟练地掐下一段，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嘶”的一声，粉笔头从老师的指尖上弹出，并且准确地打到肖二脑袋上。随即，肖二张皇地被提溜起来，他木讷地看着满面愠色的师长。老师问他：那十亩坡地一共能打多少粮食？肖二不知所云哪里答得上来！于是，老师把他晾在那里，转头去问其他人。殷大妹子早把手臂高高举起。那时节，大妹子眨眼睛咽唾沫的毛病还未被人知晓；并且那道算术题也实在太简单，远不至于让大妹子吞咽唾沫眨眼睛，她没费吹灰的力量就把坡地上庄稼的总产量准确回答出来。
　　算术老师没为难肖二，只是提醒他下不为例。肖二安然度过一场危机，但他没有汲取教训，在以后课堂上，恶习依旧不改地偷看闲书，只是伪装稍微策略了一些。然而到中学，形势就不再那么简单，肖二因在课堂偷看闲书终于引发事端，并且刻骨铭心地受到了教训。
　　
　　他那时开始阅读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那位天才法国人在《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等一系列著作里讲述了一系列离奇并且引人入胜的科幻故事，这一系列的故事令肖二废寝忘食几乎着了魔。
　　那天上植物课，与凡尔纳作品相比，植物课那些雄蕊授粉给雌蕊以此传宗接代的知识远不能引起肖二兴趣。于是，他旁若无人地在植物老师眼皮底下加紧了阅读闲书的进度。结局就不难想象——女教师勃然大怒。盛怒之下，那本《海底两万里》被当堂没收。
　　倘若那一刻肖岩能表现出诚惶诚恐，且于课后能去女教师面前说几句认错服软的好话，表一下痛改前非的决心，这事情解决起来大约并不复杂，那本《海底两万里》很可能完璧归赵。可偏偏肖二那厮一时糊涂，抑或是割舍不下与凡尔纳的幽幽情结。他竟鬼使神差地低声骂了一句，说：谁收他的书谁是他儿子。
　　这句不中听的话，不知被谁加工渲染后，送进了女教师的耳朵。于是女教师便不依不饶较起真来，以至沸沸扬扬地惊动了校方领导。接下来，肖二成为众矢之的，一场有组织有规模的口诛笔伐被迅速发动起来。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批判过程中，肖岩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并且明白了“杀鸡吓猴”、“已儆效尤”等名词及其含义。虽说他做了多次检讨，甚至还掉过几回悔恨的泪水，无奈那位女教师始终不肯罢休。为维护师道尊严和整饬校纲，更为平抚女教师的怨愤，学校决定处罚肖岩。
　　很快，一张白纸黑字、印有对肖二警告处分的告示在学校食堂门口的墙壁上醒目地张贴出来，并且悬挂了数月之久。这张告示让每天都要三次经过这里的肖二如芒刺在背，于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耻辱和压力。
　　两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师道尊严被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打得七零八落，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伙伴不止一次撺掇肖二向那女教师讨还“公道”。岂料，此时肖岩竟把早已千疮百孔的师道尊严看得无比神圣，非但不去为难女教师，反倒时时处处维护她，使那女人分外地感动。
　　
　　从骨子里讲，肖二是个热心善良且积极进取的少年。但他在进步的道路上却从不顺利，直到小学六年级快结束时肖二才加入少年先锋队，才佩带上那条让他朝思暮想了整整六年的红旗一角。
　　当然，肖二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不走运，大约上四年级时东风小学一位身兼少先队辅导员的老师曾经看中了他。那时东风小学少先队正准备组建鼓乐队，那位伯乐便把尚属群众身份的肖二选进了鼓乐队，并指派他担任大鼓手。肖二那厮狠下了一番功夫将三套鼓谱背的滚瓜烂熟同时还把那鼓点打得精益求精。无奈，这小子日常表现实在不怎么样，总是入不了“儿童团”。末了，那位伯乐老师只好爱莫能助地忍痛割爱――将肖二剔出了鼓乐队的大门。及至这厮到六年级入队时，东风小学鼓乐队的编制早已经配备齐整并且吹打的像模像样，自然也就没有拉他重新入伙的打算。不过肖二也没算白学，升入育才中学后的头一年儿童节，肖二敲鼓的技艺总算派上了用场。记得那年张掖地区好像是搞什么庆典，地区所属各学校统统派员参加。实话说，中学对少先队组织并不重视，已经步入青春期的小青年这时都把要求进步的目光瞄准了共青团。而肖二却不然。他刚刚入队还不到一年，心里的热乎劲还热得烫手。巧巧的是育才中学少先队那天还没有凑齐鼓手，肖二立马毛遂自荐并且荣幸地得以批准。只是大鼓那天已经有人敲了，肖二只好屈尊去打小鼓。可他从来没有练过小鼓，所以敲打的极不顺手。鼓乐队试着合练了几回，回回都有杂音，自然那杂音都是从肖二那厮鼓锤上发出的。可贵的是，肖二年少时脸皮厚的可以，基本上从来不晓得脸红。尽管其他鼓手均向他投以白眼，肖二依旧滥竽充数跟着队伍走出了学校大门。
　　
　　肖二日后跟我讲述这段往事时笑着说，他那是头一回以正式少年鼓手身份参加如此大型的社会活动，一时间心里激动的要命。那天是阴天，天上飘着小雨，风吹过带来阵阵清寒，肖二穿的少，忍不住地哆嗦，以致鼓点打的更加不能跟大家合拍，但他胸中却像揣着盆火似的一直暖洋洋的！不过，这种暖洋洋的情感并没有延续始终，原因是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时其中一只不长眼的家伙很可能患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生把一泡热气腾腾的粪便屙到了他头上。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譬如：肖二天生有一付好嗓子，一向歌声嘹亮，并且调门把握的也挺准，可由于一直是普通群众，所以始终未能进入东风小学那个只有少先队员才有资格参加的合唱团。那迟到的荣誉让他着实伤心了好几年。有道是：洛阳三月风光好，偏我来时不逢春。在肖二心里头始终有一种生不逢时的感叹！
　　却说肖二自从挨了那个处分，育才中学的好事就几乎与他绝缘，所有的兴趣小组都将其拒之门外。肖二喜爱绘画，可学校美术组偏偏不让他参加；他有一阵特别迷恋航模，学校航模组同样不肯接纳他。
　　肖二有志气从不求人，面对一扇扇向他关闭的门，他毫不服软地走自己的路。他从一本《航空知识》上看到一个飞机模型，就按书上要求找来一块木板和一卷被人丢弃的破竹帘，先用铅笔刀一刀刀艰难地将木板削成飞机头部的轮廓，又从破竹帘上抽下一根根竹条在烛火上弯烤成形，把它们拼装成飞机的龙骨；然后，再用融化的蜡水浸染废纸并一片片剪裁下来，精心固定在飞机龙骨上。天不负人，肖二终于打造出一架象模象样的飞机模型，他兴高采烈拿到操场上试飞，但因制作材料不标准，那架土造的飞机重心失衡，刚刚拉起就一头扎了下来，摔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首次试飞失败，招来那些航模组的专业人员好一通冷嘲热讽，但倔强的肖二并不气馁，他重新又来。如是者三，肖二终于把他的飞机放飞上蓝天。那一刻，学校航模组的人依旧站在一旁冷冷地观摩，其中还有一位辅导老师。他们看着翱翔在空中的飞机模型，个个面无表情。没有人为肖二喝彩，但我看见他眼眶里有一片明亮的泪水在不屈不挠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