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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七十五)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6 07:40:39      字数:10158

第五节
巢州机床厂背后虽说是银屏山,实际上那不过是银屏山脉的一个小小山峰的山脚。真正想看牡丹,游仙人洞,到龙兴寺烧香拜佛,还得到主峰。别看主峰在眼前,你要赶到跟前,少说也得走二十多里路。
望山跑死马嘛。
谷雨这天,恰逢星期天。
天生哪儿也没去,陪老朋友孙辉驱车直奔银屏山主峰,——不是看花,是看人。
孙辉是鸠兹人,算是天生的半个老乡。孙辉在车间,天生在机关。孙辉嗜书,天生管书。为看到好书,孙辉不得不常常屈尊帮天生做点事情:整理、登记、购买图书,有时还帮助天生打扫卫生。孙辉勤快,热乎人。虽说他比天生大几岁,但很愿意听从天生使唤。因为天生能帮他忙,也很讲义气,人够相处的。一次,他新婚不久的爱人昌秀来厂探亲,没法住,真是伤脑筋,跌面子,多亏天生帮忙。因为天生住的是单人宿舍,天生不顾蚊叮虫咬,住进图书室,硬是腾出房间,让孙辉欢度蜜月。为此,天生还爱政治处老爷们刮了一顿胡子,——原因是没向领导汇报,私自安排他人住宿,违犯厂规。
也许鉴于此,孙辉夫妇俩对天生感恩感德,关系也日处甚密。听说柳芭把天生甩了,孙辉夫妇很气愤。为使天生摆脱痛苦,他们极力为天生张罗,物色对象。后来,听说姨娘家的女儿水翠不错,他们便积极从中穿线,当月老红娘。为保证婚姻成功,昌秀又在学校请了几天假,信给姨娘寄出不久,便亲自上门提亲。昨天来电话说,在仙人洞门前相会,时间下午两点。天生能不急急地赶去吗?
新铺的山路,直入银屏山。山路宽够一车行驶,窄容单人独行。二十来里山路曲曲弯弯,时如天女彩带,时如昭君琴弦。忽而绿树掩映,忽而白云遮拦。一路上,车来人往,接踵摩肩。“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他们来自乡村、都市、集镇、军营。他们有文人、墨客、诗魔、画圣。那纯挚活泼的少年:问花。那鹤发童颜的老者:说花。那穿红着绿的姑娘:赛花。那风流倜党的帅哥:求花。花开花落二十日,巢城之人多离家。
赶到仙人洞前,才十点多钟。只见仙人洞坐落在银屏山崖,面南靠北,洞上峭石陡立。距洞口丈余的青石壁上,百步方圆,不见草木,独放一花。那就是被人誉为“天地之精,群花之首”银屏牡丹。明知远方的姑娘还没赶到,天生和孙辉没有急着赏花,还是左右寻了一圈,实在觉得人没来到,才赏起牡丹来。
今年牡丹,花开八朵。洁白的花瓣,桔红的花蕊,在绿叶从中显得格外优雅、贤淑、娇艳、迷人。远看,花美;近看,花美。有风,花香;无风,花也香。静止时,温文尔雅;摆动时,娉娉婷婷。
立在仙人洞前赏花,天生觉得:一看,再看,一再看,看不厌。
卧在芳草丛中闻花,孙辉感到:左闻,右闻,左右闻,闻不够。
与花合影,天生说:妙!妙在人杰地灵。
对花吟诗,孙辉说:高!高在诗魁花圣。
迎花作画,天生说:巧!巧在艺夺天工。
伴花欲眠,孙辉说:好!好在山水入梦。
天生说:如果说翠峰如簇的银屏有颗美丽的心,那心就是牡丹的精灵。
孙辉说:如果把仙人洞比作汩汩龙潭,那洞上牡丹就是龙口宝珠。
天生说:我真想贴在牡丹的花瓣上,花蕊里,亲一亲她那含情带露的娇态,闻一闻她那郁香逼人的艳容,可惜,青壁陡立,名花高悬,插足无着,可望不可及。我也真想冒犯天威,夺下着龙口宝珠,无奈我在洞下,花在洞顶,可望不可及。
孙辉说:言之差也!山风有情,能送来牡丹的精气。摄影留意,身边会留下牡丹的秀影。
天生问:你是否知道何人初见牡丹花开?
孙辉说:你是否知道牡丹何年初伴银屏人踪?
天生讲:我敢说,第一个知道银屏出了牡丹的人:伟大。
孙辉说:我敢讲,第一个看见牡丹花开的人:光荣。当然,那坦坦荡荡,全力护花之人:既伟大,又光荣。
二人又戏说了一番,方才罢休。牡丹花下,仙洞幽深。洞分左右,游人济济。洞顶冷泉滴答,洞底流水津殷。他们没有入仙洞,看金蟾、银龟之天姿;没有问仙桌、仙鼓之传说;没登银屏山顶,看远草坪中牛背,新秧疏处人踪;没去山涧听清流触石,林中莺啼蝉鸣;没伴友人花下打牌、松间对弈,只是静静地坐在仙洞前,听导游小姐讲述牡丹的故事。
据说,这牡丹原是红的,不是白的。很久很久以前,一只仙鹤在冬天去南天门朝圣,路过银屏山,被正在山中打猎的县衙内射伤,跌落在银屏的龙星寺内。寺主不仅没把仙鹤交给如狼似虎的县衙内,相反,百般呵护,精心调理。春暖花开时,仙鹤伤愈。仙鹤看寺主酷爱种花,为了报答寺主的救命之恩,便从洛阳采来牡丹种子送给寺主。寺主素知牡丹娇贵,一生十怕:怕风、怕雨、怕潮、怕旱、怕冷、怕热、怕草、怕虫、怕霉、怕连阴天。于是,勤勤施肥,时时锄草,浇水除虫,松土培土,削枝拿芽,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不到,绿叶丛中就开出了九朵红牡丹。那含羞答答的桃花,那嫩绿淡黄的迎春,那秀丽端庄的玫瑰,那十里飘香的蔷薇,无不为之逊色。龙星寺的红牡丹轰动了银屏山的四面八方,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也惊动了县衙门。衙内带了一伙衙役,欲夺牡丹,不遂。一怒之下,杀了老寺主,烧了龙星寺,踏了红牡丹。不过,牡丹没死。第二年,在仙人洞的悬崖峭壁上喷芳吐艳起来。只是,红牡丹变成了白牡丹。有人说,这白牡丹是老寺主变的。白,象征着老寺主纯洁、善良、正直、无私。也有人说,这牡丹是仙鹤衔到峭壁上的。白,意味着仙鹤对老寺主的哀思、敬仰、和孝敬。
“这白牡丹怪。”那导游小姐有声有色地跟大家说,“怪就怪在偌大个银屏山仅此一棵。而且,还怪在她只可看,不可摘。谁想独霸,谁就受惩罚。那个仙衙内就是活活摔死在这牡丹花下的。你不信吗?这可是真的。日本鬼子曾用炮轰过她,她没有被轰死。文化革命时,有人用枪打她,她没有被打掉。相反,受报应的只是那些想毁坏牡丹的人。这牡丹有神仙保佑呢。”
天生认为,牡丹是美的,神仙是空的。如果说牡丹至今色艳天下真是神仙的本领,那么这神仙不是别人,而是劳动人民自己。不是吗?瞧那新辟的山路,新定的山规,还有那越来越多的赏花者,谁不爱牡丹?谁不敬仰牡丹?谁不保卫牡丹?他们能发现美,欣赏美,更能保护美。只要是真善美的东西,人们终究会发现她,重视她,保护她。真善美乃是人们追求的永恒的主题。
听罢白牡丹的故事,看看离约会的时间还早,天生建议去龙兴寺烧香拜佛,孙辉极力赞同。
上了山顶,见龙兴寺不过是由两间破旧的瓦房和残垣断壁的院落组成的。门口贴幅纸写的对联,经风吹日晒,红纸已经斑白,字迹残落,不过,联上字还依稀可见。上联是:积德仁人君子信佛教重建古迹,下联是:存心善男信女礼拜明敬增圣像。
入佛门,人声嘈杂,人流不息,东厢房是付香钱和求签处,西厢房是烧香拜佛处,两边都拥挤了许多人。因为肚内饥肠辘辘,孙辉建议先填饱肚子后拜佛,天生拍手大叫:英雄所见略同。
小吃部在后院。
卖小吃的两男一女,专供阳春面条。一元一碗,连二两都不到。面条没油,仅有一点咸味。两人各要一碗,三两口扒入口内。一是肚饥难忍,二是无味可品。吃过之后,两人才觉得碜牙。那些盛面的碗,洗都不洗,只是用一块脏得发黑的抹布,一擦了之。若不是看到那些衣着鲜艳的红男绿女津津有味地吞吃面条,天生真想呕吐的。
“这叫什么庙?”探求心驱走天生反感的眼,他故意问下面条的女人。
“银屏山。”女人抬起热汗淋漓的头,原来是个姑娘,不也是少妇。红红的脸,又胖又圆,像个刚出锅的大肉圆子。她身材短粗,没有画家米开朗基心目中的半点曲线,也不会引起普希金的灵感。她听错了天生的问话,笑嘻嘻地回答。
“我说这叫什么庙?”
“噢,”她又笑了,“银屏山庙。”
嘿,她真会回答。刚才好像听人说叫什么寺,她怎么能不知道?难怪,她还年轻,心正用在多挣钱上。
“这里有和尚吗?”孙辉问。
“没有。”
“以前这儿大吗?”
“以前这地方可大啦,几十间房子,可有名气呢。”她炫耀而又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不清楚。”她一摊双手,说,“听说是让日本鬼子烧的。以前这里藏过新四军。”
“那么多人围在窗口、门口干什么的?”天生看见西厢房人围得很多,不解地问。
“烧香拜佛的。”她嫣然一笑。天生觉得这笑好像既有嘲弄人的感觉,又有开心生意兴隆的含义。随她怎么笑吧。
既来佛地,焉有不拜佛之道理。两人离开“解饥饭店”,向佛地奔去。佛房没有八大金刚、十八罗汉,只有一个青年农民守在门口。
“给进去吗?”天生问守门人。
“到那边买香。”他推了推挤在门口的人,对天生笑笑,指着对面窗口说。
小窗口,五寸见方,数不清的手,一齐向里伸。有的是抽签的,有的是买香的。刚刚一束香一块五,临到天生时,要两块钱。两块就两块吧,求佛何必计较钱财。禅房门口不是明明写着:“黄金为金金不金,万事皆空善不空。”钱是假的,善是真的。
天生好不容易买到一股香,手都被墙划破了,接到手一看,原来就是街上卖的卫生香。早知道是这种香,悔不该在街上买一盒带来。实际家里也有现成的,一块钱一盒,用来驱逐房中霉气,淆气,汗臭气,这里却用来拜佛,还长一倍的钱,可见守佛的人,也不善,竟在佛家面前,牟取暴利,横发佛财。唉,他们只是叫别人为善,自己却贪财贪利,也不知佛祖会不会对他们这种不诚给以恶报,——也许这就是恶报。
孙辉不愿意烧香拜佛,天生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进了佛门,屋内香烟缭绕,三个女人正在烧香。被朝拜的是南极仙翁、观音菩萨、大肚弥勒佛,都是不满尺高的泥塑,外面到处都有卖的。
进来烧香的,就天生一个是男的,而且是城里来的有文化的年轻人。天生不会烧香,也不好意思烧香,于是,便羞羞地立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些善男信女。
“要磕头!跪下磕头!”一个城里来的老女人对屋里喊,“要磕三下!”
“为什么呢?”屋里的一个妇女问老女人。
“你要什么?就对菩萨求什么,替我要个儿子。”
天生望着老女人,心想,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想要儿子,真不害臊,她就不懂计划生育吗?哦,佛祖大概是不搞计划生育的。
三个女人在菩萨面前虔诚地叽咕着。一个乡下老女人,不时把一对羊角似的木块,朝地下丢,丢一次,嘴里咕哝一次。
“丢这个干什么?”天生问一个年轻的妇女。
“你祷告一次丢一次。”她随口回答,又忙着自己烧香。
“这管什么用的?”天生又问。
“管祷告的。”她有点不耐烦,大概是怕天生搅了她的梦想,或是看天生模样聪明,人竟罗嗦,讨她厌!
那个城里来的中年妇女,笔直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叽叽咕咕,她的神情是那样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叽咕之后,又趴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爬起来,到筒签里抽了三根签,缓缓地走到门口,刚要出去,那个守门的小伙子,拦住了去路:“还得给钱。”
“什么钱?不是给过了吗?”
“香火钱。”小伙子笑笑说。不过那笑可不是好笑,恐怕笑里藏刀。
“还得给钱!”烧香的妇女有点抱怨,这简直是苛捐杂税么。她悻悻地问:“多少?”
“两块。”
那女人只得给。不留下买路钱,看样子是走不脱的。说不定佛也会不高兴。
屋里那个老女人这时也跪在蒲团上,那种虔诚的样子,真让人发笑。天生想,这些泥塑能给你解决什么苦恼,能给你带来什么幸福?如果这些神佛们真能显圣,这些年来,为何不报复那些使它们毁家落业、无处安身、到处漂流的人?!就连他们的忠实门徒,不也是在这里艰难地挣扎?他们住的是萧条破落的房子,铺的是稻草,盖的是旧絮,靠敲游人的竹杠来发家致富。迷信,迷信!中国何等的迷信啊!对天迷信,对地迷信,对人、对神、对物迷信,就是不迷信自己,结果呢?迷人者只当迷人,被迷者只当被迷。
老在佛地转来转去,也自觉不妥。天生赶紧把香插在三个碗里,——公平合理,不能让这三个佛闹不均。这里没香炉,只有用碗代替,就像中国人事制度中的“以工代干”一样。天生既没跪,也没祷告,只是从签筒里抽了一根签:第九签,下下签。
孙辉说,上签好,中签次之,下签不好,下下签更不好。
管它好不好,天生把竹签交给了那个卖香的老头。那老头对天生看了看,从眼神里可以看出他认为天生命不好。他给了天生一张纸条比32开纸还小。纸上有诗:“劝君莫做亏心事,屋陋之间自有神,心静莫为原不乱,宛如皓月照潭清。”诗意大概劝天生多做好事,将来自有神灵保佑。
天生对孙辉说:“一九七八年我找过一个瞎子算命,他说我心眼好,将来有佛保佑。我不知这佛与神有何区别,看法为何如此不一。检点一下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好处也没得到什么,神仙佛祖为何不塞点红包给我天生?不过,今天总算没白跑,一是看了白牡丹,二是赋得顺口溜三首:洞藏两家天外客,壁挂三花地中魂。谷雨何须他乡去,直取轻车入山门。/去年无花人相伴,今年有花无伴人。何时花发情似海,拜佛烧香问天神。/谷雨何曾留雨痕,笑指蓝天空有云。可怜洛阳三姐妹,苦守青山不嫁人。”
看看时间不早,眼看快到一点了,孙辉催天生赶快下山。两人赶到仙人洞时,还好,昌秀和那个姑娘还没到。男女约会,男人不能迟到,迟到了会被女人看作不忠,那样,婚姻就无门了。
两个人焦急地等呀,等呀。从十二点半,一直等到五点半,还不见人影。天生抱怨孙辉是不是约错了时间,还是约错了地点?还是人来了没有直接照面,让他当蜡烛?孙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能在心里骂老婆做事没头绪。眼看再等就没车回去了,天生和孙辉只得扫兴而归。
刚到天生宿舍门口,孙辉就看到老婆昌秀,正想发火,只见昌秀一头是汗,笑着对他们说:“让你们等急了吧?我们原计划好今天下午一时赶到银屏山的,后来,翠子大姐托人捎信来说也要跟来,她得明天才能到太白洲,只有等,干急也没办法。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她们还来不来呀?”孙辉最关心的是水翠能否来到。
“小翠子说后天和老姨娘他们一起到我家,我先回去,到时,你陪天生去是了。”
“你估计婚姻有门没有?”孙辉小声问昌秀。
“我上哪儿知道,就看他们俩有没有缘分了。”


第九章第六节


严桥不是桥,是巢洲的一个村。
村在山坳。
民居建筑:徽式。
山墙凸起,洁白高大;青瓦弓凹,墨黑起伏。
各家各户:屋挨屋,房靠房,院连院,路接路,户户相通,家家相连。
整个一个严桥村,宛若一座大宅院,坐落在青山绿水中间。
这种防兽防贼防匪防祸的严桥民居,已经传世数百年。

严桥有桥,但不叫严桥,叫银桥。
银桥不是银子架的。
银桥由杉木编串而成。
六根碗口粗细的杉木,并排编串为一节,从河东到河西共九节。
桥下的河叫金水河,河水来自山间。山洪暴发时,河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汛期过后,河水泽纤细如带,涓涓而流。

在孙辉夫妇的安排之下,天生和水翠,披着淡淡的月光,踏着曲曲弯弯春草野花掩映的青石小路,相聚在银桥之上。
此时,桃花汛尚未发情,月下的金水河,朦朦胧胧,一片寂静,只有清澈的河水在安谧温馨中流出叮叮咚咚。
说实话,水翠本不想来严桥相亲。因为,那个北京的女大官对她很喜欢,才回家不久,就多次来信和电话催她回去。所以,她很想在北京好好地闯荡一番。幸亏昌秀及时赶到太白洲,这才促成水翠严桥之行。
昌秀劝水翠说,想出去赚钱,大干一番事业,的确不错,但不一定非要抛弃爱情。美好的爱情很可能给事业带来很大的动力。何况天生这个小伙子很不错,人有人品,才有才华,工作岗位也非常好,作为一个农村姑娘,能找到这样的小伙子,很不容易,过了这个村,可就寻不到这个店了。
水翠问父母,尤其是父亲,因为父亲最疼她了。
父母都说,随便你。
水翠考虑再三,还是听了昌秀的话。
因为她的确不想在农村找对象。再说了,见见面,又不是一锤定音,好,就谈;不好,就“拜拜”。
头天没捞到过江,第三天,在母亲、大姐、长弟的陪同下,水翠早早地赶到了严桥。
下午,她正在帮助姨姐昌秀做饭时,天生赶到了。
昌秀连忙对水翠使了个眼色,然后跟天生打招呼。水翠当然心领神会,她偷偷地瞟了天生一眼,然后对昌秀摇摇头,那意思很明白:没看上。
水翠心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一米七八的个头,白白的国字脸上戴副宽边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派头。可是此人,个头不会超过一米六五,是个“二等残废”,尽管眉目清秀,长得还算标致,也有一点风度,但这头一关——个头矮,不行。
水红也极力反对,并跟她母亲争辩说,那小伙子的脸虽然刮得很干净,但是个毛胡子,有毛胡子人野,将来小翠子恐怕辖不住他,不能愿意。
水翠母亲是个善良人,看到小伙子不错就同情。水泉也不太赞成这个青年当他未来的姐夫,原因跟水翠一样,太矮。比他矮一头。不过,她不敢违拗姐姐,他只能当姐姐参谋,没有决定权。
昌秀又劝说水翠,男人有德有才才行,长得太帅不能要。太漂亮的男人,容易沾花惹草,你守不住。你比他美点好。再说,天生很有前途,现在就发表了很多文章,在巢州文坛很有名气,将来肯定错不了。说不定就能成为大作家或大记者什么的。他对你没意见,你可以先谈谈看嘛。(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天生的看法。)
昌秀只字没提天生所在单位的性质,也没谈天过去的那点污斑。她不是有意骗自己的姨妹。她认为看人要看本质,看历史,不能看人的一时一事,她觉得天生不错才介绍给水翠的,如果开始就摊牌,此事就无法再谈,善意的欺骗还是有必要的。
经不住昌秀的苦苦劝说,水翠才勉强答应谈谈看。
天生走进这座深宅大院,没等孙辉介绍,他就估计那个漂亮的姑娘就是水翠。
她太美了。说她太美表现在什么地方?肤色好,水灵灵的,洁如凝脂。高高的身材,娉娉婷婷,犹如塘荷玉立。就是这些吗?他还说不出来。反正,那鼻子那眼,那个脸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搭配在一起,让你看了很舒服。像绿竹青青,像涧水潺潺,像带露桃花,像空灵蓝天,别有一番迷人的韵致。或者说更像银屏牡丹,她并不比其他牡丹高超在哪里,但是,凭它的芳姿,凭它的独特,就能倾倒无数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女人太美就是个祸害。他天生不敢谈,尽管他很喜欢水翠的那种美,却不想谈。
他很有自知之明。凭他的身份,凭他的地位,凭他的条件,他不配要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心目中的妻子,应该是贤妻良母型的。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至于长相,能人前人后出来进去就行。当然,他也不要丑媳妇。
孙辉说,凭翠子的条件,找比你强的人多的是,我们之所以介绍给你,是看得起你,是认为你厚道,将来是个人物,翠子跟你将来不会受罪,你有什么理由不愿意?人家翠子不嫌弃你,(天晓得,孙辉本来就知道水翠没看中天生,却偏说看上了,岂不笑死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经不住孙辉的批评启发,天生也就犹犹豫豫答应谈谈看,而且只说是谈谈看,估计不成功的居多。
两个人都同意谈谈看,孙辉夫妻俩才松口气。凭一种直觉,两个人一谈肯定会成功。
天生和水翠开始并没有面对面地站着。天生坐在桥上,面对淙淙流水;水翠站在桥边,望着朗朗的月亮。

首先发话的是水翠。
“你为什么要找农村姑娘?”水翠没有看天生,仍然看着月亮,好像在跟月亮说话。不过,她没使用太白洲的方言,而是用普通话,一口流利的京味十足的普通话。那声音柔媚而不乏刚健,细软而又不嗲声嗲气,既有太白洲方言的甜润,又有京话那强烈的磁性穿透力。水翠适应性很强,在北京那么长时间,能不学普通话吗?
“农村姑娘勤劳、善良、憨厚。”天生说的也是普通话。自从离开了陵河后,他始终说普通话。水翠能讲如此流利的普通话,首先让他高看一眼,也平添了一份沟通,一份亲切。
“找农村姑娘,你现在感觉不到什么,将来会后悔的。”水翠实话实说,丑话先说。
“这个事情,我早就考虑过了。”天生也是实话实说。像他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单位,城里的姑娘不会要他,要他的城里姑娘决不是好姑娘。他只有找农村的。找农村的,可以找到好样的姑娘。因为农村姑娘梦寐以求想进城。想跳出农门,不能考上大学,就必须找城里丈夫才行。城里像样的男人当然不会要农村姑娘,除非是残次品,或者是个头矮小,或者是容貌丑陋,或者是离过婚的,或者是病人,再不,就是想天生这样犯过错误的人。
“听姨姐说,你各方面条件不错,怎么现在才谈朋友?”水翠看天生轻言慢语,文质彬彬,产生了一点好感,“你以前谈过吗?”
水翠这是一箭双雕。一是试探天生是否是脚踏两只船,或是有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没有姑娘追。二是考验天生是否诚实。谈与不谈,都是次要的,关键是看天生能否讲实话。
“谈过。”天生回答得很干脆。他并不想隐瞒,但也没有对水翠和盘托出,“几年前,我曾和一个上海大学生谈过,后来,她回上海后就甩了我。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恨透了城里姑娘。”
水翠似乎很相信天生的这番表白。太白洲就有这种情况。一个住在她家的上海下放女知青柳萌,跟队长水根——她本家的哥哥好上了。当然,水根一家都反对。认为上海姑娘风流,好吃懒做,认钱不认人,不好处。水根根本听不进家里意见,天天和柳萌搅在一起,同居了好长时间,才拿结婚证,后来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的。女孩长得很逗人爱,水根对她们母女俩疼得像命根子,什么活也不让柳萌干,甚至做饭、洗小孩尿布、女人内裤,他都包了。柳萌天天和洲上的老太婆打麻将,知识青年返城后,柳萌顶了父亲的职,返回上海,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刚上班时,还来过一次,想把女儿带走,水根没让带,以后就再也没来过。水根可怜,跑了数趟上海,连柳萌的影子也没看到过。最后,变卖了家里所有东西,打算再去上海找柳萌,——孩子小,不能没有妈呀。结果仍未找到柳萌,回家时,因江中浪大船翻,父女俩全部掉进江中淹死。所以,听天生说此事时,她很同情。
“听姨姐说,你爸爸是高干?他能答应这门亲事吗?”水翠不解地问。
“我爸爸不是高干,我伯父是的。因为我从小过继给伯父,所以他们认为伯父是我爸爸。实际上,我爸爸原是地方干部,现在不干了,在家做布生意。”天生解释说。
不是高干更好。水翠倒真怕天生是高干子弟。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和高干子弟结婚,是决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那些纨绔子弟,爱你什么?还不是为了玩玩你!水翠觉得又和天生贴近了一些。
一只小鸟从河边掠过,尽管两人声音很小,还是惊醒了林中宿鸟。
“听说你在北京?”女孩子虚荣心重,天生没有给水翠难堪。
水翠这时坐在桥上,不过,和天生还有一段距离。
“我在北京打工,就是当小保姆。”水翠歪头望着天生,那神态既调皮,又有点挑战味道。打工不是干坏事,有什么丑的?她仍然是实话实说、丑话先说,“你是个大文人,同一个小保姆结合,不怕人家笑话?”
“人家又不知你当保姆,怕什么?”天生孔老二思想还是比较严重的,她的女朋友怎能给人家使唤呢?不过,他没把这种心情显露出来。
“我们要是谈成了,你还给我去吗?”
“我当然不同意。不过,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说凭我的工资,可以养活你。我认为一个男子汉,不该让老婆在外风里来雨里去,抛头露面。当然了,我也不反对女强人,你真正要想干点大事业,不到北京去,在巢州也可以干嘛。”天生望了望水翠,深情地说,“反正,我不能让你离开我去吃苦受罪。”
天生的一番话,说得水翠心里热乎乎的。小伙子虽然不够她心中理想的标准,但谈吐还不错,人也怪老实,模样也不丑,耐看,猛一瞅不咋样,但越看越好看。
两个人又谈了很多,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近乎,这可急坏了水红。她对母亲唧咕说:“小阿姨那么精明,怎么就能看上那个毛胡子?”
“不一定吧。”母亲说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们能谈成吗?”
“肯定能谈成。”水红说,“小阿姨过去,见个男的都不睬,别说谈了,这可好,两个人在桥上坐这样长时间还不回来,要是不愿意,她还不早就回来啦?”
“我去喊小阿姐。”水泉说着就要动身。
“不要去。”母亲连忙阻拦,“随便她,这次反正是她自己看的,好坏由她自己,她将来不会怪我们。”
他们又向孙辉和昌秀详细地打听了一番,才放心地让水翠和天生长谈,他们知道,昌秀是自己亲戚,又是一个老实的孩子,不会欺骗他们,绝不会。
新月挂到了古柳树上,山间的蛙鸣声,因为夜的寂静,显得更加清脆。暮春的夜风,伴着野草稻菽的花香吹得人痒丝丝的,惬意极了。
“时间不早了,得回去了。”水翠微笑着,站了起来。天生也跟着站起。他情不自禁地给水翠掸了掸身后的灰尘。水翠真不好意思,心想,还没定呢,就这样心细疼人,真结婚了,还不知疼成什么样。
水翠在前,天生在后。青石畔的春草野花真想挽留他们,但留不住。
“我自己答应还不行,回家还得跟爸爸他们商量,他们同意才能算数。”水翠羞红着脸,低低地说。
“那怎么才知道你家答不答应呢?”天生关切地问。此刻,他把不得一下子把水翠领回家。
“过几天,你写封信去约我来,我要是能来,就说明爸爸他们同意了,若不来,你也别等,也别找,找也找不到。如果爸爸不答应,我就去北京了。”水翠没有把话说死,她的确不能自定终身,因为,她最听老爸的话。
严桥的月夜真美。弯弯的一角新芽儿,正挂在山头上,清清的月光,倾洒在山坡上,村庄里。那美丽的徽式民居,已在茫茫的夜色里融入大山之中,偶尔亮起的几处灯光,就像大山睁开了明眸,或是绽开的杜鹃花。伸向远方的金水河水,淙淙地流着,像是高明的音乐大师,仍在为这对年轻的恋人弹奏着迷人的乐曲。
不管怎样说,水翠和天生都觉得,严桥之行,没有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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