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二十五

　　二十五
　　“百花园”门口正有两人迎客，其中一个正是那午后的胖汉。二子见了，便迎上去打问，“这位大哥，我跟你打听个人?”
　　胖汉见是午后来过的年轻人，原本一张笑脸瞬时沉了下来，翻着眼睛说：“这位客人，您若是寻乐子，便是来对了地方，若是打听人，这里却不是所在，您另寻别处打听吧。”
　　二子听了，皱着眉，心里念叨：“这里的人便是不厚道，只认识银子，可自己若是立即使了银子，那时口袋空了，便更是不好办事了。”心里想着，嘴上便道：“我自然是来寻乐子的，只是自己别处认识的一位姑娘听说来了这里，便过来寻旧。”
　　“哈哈，原来还是个多情种，你说别处过来的姑娘，我们不知道，这‘百花园’里的姑娘比之别处馆子里的只强不差，你见了自然便把什么别处的姑娘忘了个干净，再说了，这下馆子寻乐子，便是个尝鲜，那有个寻旧的，小哥说这话，便是个不常出来的主儿。”另一个门子笑着言道。
　　那胖汉听二子如此说，虽然面上狐疑，却也不能拦阻，便也伸手里请。
　　二子进了里面，只见门庭里随处挂了大红灯笼，照的庭院一片红彤彤的暖意，厅堂上更是高烛照耀下一片明亮。里面见有人进门，一个中年女子便直迎出来招呼：“这位爷快里请，里请，这位爷可有认识的姑娘可找，还是让我给爷介绍两个才貌齐全的，我还是给爷介绍两个吧，看这位爷的面相，应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
　　二子看着这女人，心知这人定是这里的鸨母了，心里忆想：“这女人却不是那时的那个孙大姑呢。”
　　“我是找认识的，找认识的。”二子随口应着，不觉自己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原是有认识的么，真是看不出来，那好，爷你只管说，找哪位姑娘，我去叫她出来，可有一样，若是爷说的姑娘正有客人，那我便给爷找两个好的，咱这里总讲个先来后到的。”
　　“那我便等会儿，我便找我认识的那个。”二子两手不知该是插在短衫口袋里，还是垂放在身子两侧为宜，只觉那两只手仿佛便是平白多长出的物件儿，放在何处都不合适。
　　“哎呦，爷年纪轻轻的，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你先说是谁，我给你叫。”
　　二子心里想了想，嘴唇动了几下，方才说道：“应该叫做什么小果子的。”
　　那鸨母听了，微微皱眉，面上现出一阵隐隐的怒色，嘴上说话却还客气：“这位爷，您说的这位姑娘我们这里确是没有的，您再想想，可有别的姑娘可找，得了，还是这样吧，我给你寻个真真好的，你定会满意的，怎么着？”
　　二子听说没有，心中一颤，嘴里念道：“没有，不对，就是这‘百花园’的姑娘啊，我两年多前过来的，就是叫做‘小果子’啊，鹅蛋圆的脸，总有个十七八岁了。”
　　“两年前，哎呦，爷您说的时间太长了，我接手这馆子也不过才一年多，我确是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姑娘，什么小果子大果子的，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俗气的名字，哎，丝翠，你去叫欣淑出来。”这后半句话是跟身边的小丫头说的。
　　“不是，我不找别人，只找这叫小果子的。”二子面上现出急色。
　　那女子脸上变色，“这位爷，我们这里是寻乐子的地方，可不容人家来捣乱啊。”
　　二子心知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自己不能逞强惹事，见那鸨母脸上变色，忽地转念道：“这位姐姐，若是没有这人，便麻烦你给我找个年岁相当的吧。”
　　那鸨母听了，脸上方才露出笑容：“哎，这才对了，这位爷看来是很少出来玩儿的，寻乐子不能死心眼儿，找哪个姑娘不是那回子事儿，没什么不同的，成了，我给你找吧。”
　　说话时，那个小丫头已经带出了一位姑娘。这姑娘脸上淡淡涂抹了胭脂，容貌却是俊秀，只是有些神色落寞。
　　“跟你说，今日这位欣淑姑娘是不想接客的，若不是看你还算相貌端正，年岁相当，我可是不敢请出这姑娘的，这下总满意了吧，定是比你那个什么小果子强百倍吧？”
　　二子看那欣淑姑娘，却是面生，又仿佛是见过。心里迟疑不决，面上便也现出难色。
　　那女子见二子竟没有看上自己的看家宝贝，心里不觉火起，面上再次变色，“哎呦，这位爷，我见过难伺候的，可没见过如此难伺候的，您上我们这里无非是找乐子，寻开心的，又不是比八字相亲的，话说回来，就是相亲，我们这姑娘也配的过了，您进门半天了，我们没见您的半分银子，我这里跟你这说东说西的，这嗓子都干了，您不会是拿我寻开心吧？”
　　二子忽地想起，这欣淑便是两年前自己见过的那几个小姑娘中的一个，只是当时没多留意罢了。这时听了这鸨母牢骚满腹，心知自己再有他言，难免便有麻烦，当下便道：“我怎会看不上这姑娘，只是身上带的银子不多，怕是不敢承这姑娘的情呢。”
　　“哈哈，原来是这样，那看你有多少银子了，便是过不了夜，总也让你不白来一趟。”
　　二子听了，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几块碎银子放在身旁的茶几上。那鸨母见了，“嘻嘻”笑道，这银子碰我们欣淑姑娘原本是远不够的，只是现下算是个例外，留夜是不成的，至于其它，便是欣淑姑娘自己做主了。”那鸨母说着，使手推了一下二子的肩膀，二子便不自觉的朝那欣淑走了两步，那欣淑面无表情，只嘴上说了一句，“跟我来吧。”便转身走了。
　　二子回头看那鸨母，那女人面带笑意，抬下颌示意二子跟上。二子便随着这欣淑前行，经过后面庭院，进入二进院子的正庭，那正庭甚大，两边的侧室俱都关了房门，里面有男女调笑之声传来。
　　那欣淑转过身，看了一眼张二子，侧头想了想，“我见过你，就是在这里，你定是不记得了。”
　　二子此时更是确定这女子便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几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心下不觉一阵喜悦，“是，是，我记得，就是在这里，我来赎人的，那时我像个小乞丐，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那时你好像不叫这个名字的。”二子眼睛扫看着四周，竟有些不敢直视这女子。
　　那欣淑忽地惨然一笑，抬手道：“坐吧。”自己便先在厅堂的一把太师椅子上坐下来，忽地想到了什么，便又起身出去，跟外面的小丫头说了几句，重又回来，“我那时叫‘小豆子’，长的也像个小豆子，怨不得你当时看都没看我一眼。”
　　外面的小丫头提进来一个食盒，看着欣淑道：“姑娘，是摆在这里，还是摆在你屋子里？”
　　那欣淑道：“就摆在这里吧。”那小丫头便一盘盘地摆了出来，正是两盘时新的果子，两盘小点心。
　　那欣淑自己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小口，对那小丫头道：“这是新鲜的，我以为对我这要出门的人，便随便打发了呢，成，你还算有心。”
　　那小丫头尴尬的笑笑，转身出去。
　　二子看着欣淑那半冷不热的神情，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些，也不觉的这里有多么闷热了。那欣淑抬眼看看二子道：“你也吃呀，边吃边说，不吃白不吃。”二子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果子点心，也觉肚饿，便也拿起一块小点心，两口便吞下肚去。
　　那欣淑笑着：“你是没吃饭吧，来，若是想吃，便都吃了，对了，问问你，你今儿来这里，难不成也是找姑娘寻开心么，那当年你领走的小坠子，现今可好，你不会把她卖了吧？”说罢，又是咯咯的一阵笑。与那个方才还面色凝重的女子判若两人。
　　二子面色尴尬，不知如何作答，便又捏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因吃的过急，噎堵在喉咙里，忙端起桌子上的茶水仰脖子喝下，只是那水尚热，便又噗的一口喷了出来，一时狼狈不堪。
　　那欣淑眉头微皱道：“您倒是慢点，又没的人和你抢。”
　　二子满脸通红，使袖子擦擦嘴，嘴里念念道：“这水太热了。”
　　那欣淑起身出去，一会儿小丫头又过来，换了茶盏，满了茶水，小声道：“这位爷，这茶还热，您慢点品。”说罢，小丫头便低着头，转身走了。
　　那欣淑重又坐下，看着张二子念念道：“你这身打扮太过土气，一看便是从乡下来的，只可惜了你这副相貌。”说罢，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我知道你不是找我的，你应该也不是来找姑娘的，说说吧，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莫不是又拿了两锭金子代人来赎姑娘的么？”
　　“我是来找当年的那个名叫小果子的姑娘的，当年我便是来赎她的，只是赎错了人。”二子脸上的红晕退了下去，神色也平静了许多。
　　“那你先前赎去的小坠子现在怎么样了，你不会真的把她又卖了吧？”欣淑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怎么会，她现在是我媳妇，还怀了我的孩子，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那这样你还找那个当年的小果子做什么，你还想再娶上一个么，真的又带了金子过来，那我真是小瞧你了，我还想着当年那金子也不是你的呢。”
　　“你说对了，那金子确实不是我的，原本赎人这事儿，也是别人托付我办的，只是赎错了人。”
　　“赎错了便赎错了吧，这又不是东西，还能买错再换的，怎么样，小坠子现在可好，等我出去了，有时间去看看她。”
　　“她现在叫四丫头了，这是她的本名，你若是真想去，便去，我家里离这里也不算远。”
　　“四丫头，四丫头，她自己说自己的本名叫四丫头么，哈哈。”欣淑忽地笑了起来。
　　二子纳闷道：“怎么了，这不是她本名么？”
　　“好了，好了，你接着说吧，这次来是做什么呢？”
　　二子踌躇不语，欣淑也不说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便一直等他说下去。
　　“我也不知自己此次过来是做什么，我现下没银子赎人了，可心里有块病，说不出的堵心的慌，就是想看看那个小果子，看她现在怎么样了，或许看见了，心里的病就没了，那我便回去和四丫头好好过日子了。”
　　“你倒真是实在，实在的可爱。”欣淑抬眼看着二子，“要不，我们去屋里说话，既然我那后娘说了随我安排，便是随我安排了，实话跟你说，我都有快一个月没接客了，有人为我赎身了，是个南方的客商，他去讨一笔银子，回来便来接我，我答应他不再接客的，只等他来，我那后娘，哼，这一个月我都没给她好脸色，给她好脸，她便会安排我接客的，都是些猪狗样的人，还是省了吧，你算是个例外了，去里面说话么？”
　　二子听了，脸色便又一下子红了起来，虽然已经有了媳妇，可这样温言软语的挑逗却还是从所未见，心下只觉狂跳不已，嘴上道：“还是不去了，这里就挺好的。”
　　“你害怕什么，不去便不去，我逗你的，说实话，我也怕有人嘴快，与我那人说了，他来便嫌弃我了。”说罢，那欣淑自己便笑了。
　　“你的小果子么，你是见不到她了，她也不劳你担心了，她模样生得好，早早便被人看上，还是个在朝为官的，被人赎了去做小了，日子应该是不错的，只是走了，我也便不知道消息了。”欣淑念念道。
　　二子心里一阵恍惚，一时空落落的，一时又觉得应为小果子高兴，嘴里念念道：“那便好，真好。”抬眼看了一眼那欣淑，“成了，我知道她过的好便成了，我回去了，也没什么了。”
　　“这便走么，再说一会儿话吧，我也很久没人好好说话了。”那欣淑脸上现出一阵悲伤神色。她一会儿喜悦，一会儿悲伤，仿佛一阵风般，来去甚快。
　　二子愣了片刻，“成，说会儿便再说会儿。嗯，对了，那个牛儿怎么样了，我还记得她呢。”
　　那欣淑听了，脸上一时没了神情，低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一时不语。
　　“怎么，那个牛儿你不认识么，当年也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还抱住我的腿，求我赎了她去的，你不记得么？”
　　那欣淑忽地抬眼看着二子，“你还记得她么，你当年为何不赎了她去呢，你最终不是还赎错了人么，那你为何不赎了她去，她模样比小坠子一点也不差呀，为何不是她呢？”
　　二子只觉这问话有些莫名，心里暗暗有了不祥之感，“我原本是受人之托的，那人说了名字，确实不是叫牛儿的。”
　　“屁话，都是屁话，说了名字，你不还是赎错了么，牛儿她都跪下求你了，为何你不赎了她去，她本是最没有心机的，你赎了她去，便没人会骗你了，对了，也是活该，你就应该被人骗。”那欣淑的言语竟有些失态。
　　二子不知自己哪一句话触犯了眼前这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欣淑也觉自己言语有些过分了，便低头不语，又端起茶盏来喝茶。二子一时尴尬，便也端起茶盏喝茶。
　　那欣淑重又恢复了平静，放下茶盏，念念的轻声道：“那牛儿命苦，就是你赎人后的两天，洋鬼子终是来了，我们几个小的都被藏了起来，那牛儿丢了孙大姑的面子，那孙大姑也是说话算数，真让牛儿去接那些洋鬼子，我后来听馆子里的大姐们说，一天总要接个十个二十个的，这还算是少的，牛儿年纪小，洋鬼子也不把咱中国人当人，牛儿便受不了那苦，接客第二天的午后，一个洋鬼子刚从牛儿身上下来，牛儿便摸出褥子底下的剪刀刺在自己的胸口上。牛儿就是傻，要是我，就刺那洋鬼子，再刺那孙大姑，就是死也拉上一两个，牛儿就是心太好，自己活不下去了，便死，却从不曾想着害别人。”欣淑说着，便流下泪来。二子听了，一时呆愣住，脑子中便闪出那个跪在地下哀求自己的面容，心中一阵如割般的疼。
　　“牛儿心好，可别人却不是，那洋鬼子见牛儿如此，竟然发起了牲口脾气，一只手抓着牛儿的脖子，一只手托着牛儿的腰，就那么衣衫不整的走了出去，馆子里的人见了只是喊叫，却不敢拦阻，据说，牛儿的血沿着那洋鬼子的头面流下来，可真是个吓人。”
　　欣淑说至此，愣住不说，眼睛定定的，仿佛在想象那个自己听来的场景，忽地身子抖了一下子，隔了一会，又继续说道：“那洋鬼子抓着牛儿一直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高大台阶上一下子将牛儿扔到了街上，牛儿便半赤着身子，躺在那街上，一口一口的吐血，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嘴里还念念地说着什么，只是没有人能听清。”欣淑说这些时，面无表情，仿佛自言自语。说至此，方才将眼睛看向张二子，轻声道：“牛儿就这样死了。”又将头靠近些，压低了声音道：“是你害死她的，你原本可以救她的，你没救，她跪下求你，你都没救，就是你害死她的。”说罢，竟呵呵的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