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九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1-21 22:12:33 字数:3924
小棍爹是坨子镇最晚听到那消息的。
那日大早,小棍爹从孙立忠家讨了半碗烩豆腐,馒头沾着菜汤吃的正香。迎面看到镇东的接生婆胡大脚走来。胡大脚打从后半夜就忙活着,总算顺利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那主家自是高兴,打了两百个钱的红包作谢礼,胡大脚揣着那沉甸甸的铜钱,正想回家好好地来个回笼觉,把后半夜缺的觉补回来,却见到小棍爹晃晃的从对面走来。
胡大脚打从心眼儿里讨厌这小棍爹,本来也没什么交往,却不知为何就是腻烦,此时见了,竟不觉从舌下涌出一口吐沫,脖子一歪“嘙”的一口吐在小棍爹身前,胡大脚自己也有些惊讶于己的所为,抬头看了小棍爹一眼,那小棍爹仍是吃的正香,仿佛不觉如何。胡大脚鼻子里“哼”了一声,扭着身子,加快了脚步从小棍爹身边走过去。
直等胡大脚走过,小棍爹才从美食中惊觉过来,发觉受辱,转身去看。胡大脚那丰满的臀部一扭一扭的正朝前快步走着,那上身的对襟小袄并不合身,紧紧的箍在身上,更显得那臀部的肥大。
“哎,那大屁股婆娘,你站住,你刚才吐谁呢,你给我站那儿。”
胡大脚听了那叫声,又快步走了几步,忽心里念道:“我怕这个讨饭的何来?”心下想着,转过身来,“哎,臭要饭的,你说谁呢,你还管得我吐唾沫,这地儿是你的么,我想吐唾沫你管的着么?”嘴里说着,又“呸,呸”的对着地上吐了两口。
“你吐唾沫我是不管的,可你吐我呢,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没招惹你,你得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清楚,你个臭要饭的,我吐你,我唾沫沾你身上,我还替我那唾沫可惜呢,瞧你那磕碜样貌,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有那多余的唾沫吐你。”
“哎,你这大屁股婆娘,一口一个臭要饭的,我要饭也没找你要,我是明白了,你这是欺负我这外来户,对吧,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不就是镇东接生的胡大脚么,谁不认识你,顶风臭百里地的臭货,嫌我磕碜,我是磕碜,可我身世清白,我可不是在外当野鸡,在家靠汉子的家主儿,你没有多余的唾沫吐我,我有多余的老痰吐你。”嘴里说着,哑着嗓子咳嗽了一声,顶上一口浓痰猛地朝胡大脚吐去。
胡大脚万料不到这外来户小棍爹竟然对自己的底细知道的如此清楚,且更敢破口说了出来,当下大怒,紧绷着一张粉白的胖脸,嘴里乌鲁乌鲁的混骂着朝小棍爹奔去。小棍爹那一口浓痰本是吐不到那般远的,可这胡大脚正迎着过来,便刚好吐在胡大脚那紧身小袄的前襟上,胡大脚更是愤怒,如疯了一般的扑向小棍爹。
小棍爹被这胡大脚的样貌吓了一跳,看到她向自己扑过来,心下便先怯了,不自觉的扭身便跑。胡大脚虽是一双大脚,却因身子肥胖,那两腿便不利索,终归是跑不过小棍爹,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大口的喘气。那小棍爹前跑了几步,听那胡大脚的声音离自己远了,心中忽然念道:“我怕这大脚婆娘何来,她先吐了我,我却要跑,真是没有天理,再说,我有儿子曹小棍在,这镇子上有头脸的人物都让我三分,我怎的怕一个接生婆?”想到此便住了脚步。转回头看那胡大脚正两只手支着大腿,弯着身子喘气。
“大屁股婆娘,你倒是追啊,我怕你么,我儿子是谁,你总是听说过吧,没听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洗干净耳朵听清楚,我儿子曹小棍可是那天上玉皇大帝派来的天兵天将的头儿,杀洋鬼子,专为我这穷人做主的,你敢欺负我,真是疯瞎了你的狗眼,等我儿子曹小棍回来,我得好好和他说说,让他找你这大屁股婆娘算账,敢欺负我,真是的。”
胡大脚立起身子,将那气息喘的匀了,“臭要饭的,我可真是怕了你了,你儿子真是那玉皇大帝派来的天兵天将的头儿呀,可着实的吓死我了,哎呦,我这个怕啊,哈哈,可惜了,玉皇大帝太喜欢你儿子了,舍不得他在人间受罪,又把他收回到玉帝爷身边了,哎呦,你儿子伺候玉帝爷去了,留下你这臭要饭的该死不死的,占着好人地儿,我都替你臊得慌,也可怜的慌,哈哈。”胡大脚说完,便装着样子大笑起来。
小棍爹一下子没有听明白那胡大脚话中的意思,仔细的思量了一下,方才明白,“你咒我儿子死了,你个卖屁股的臭娘们,你自己绝户了,便咒我儿子死了,我呸,等我儿子回来,看我怎么折腾你,你等着吧。”
“操你妈的,你个臭要饭的,我卖屁股,睡男人也是靠本事赚钱,不像你,给狗块骨头,那狗还知道摇尾巴呢,给你碗剩饭,你会干什么,把你那屌也摇给老娘看看,怂蛋玩意儿,我咒你儿子,你可着整个坨子镇问问,哪一个不知道你儿子曹小棍在北京城里被洋鬼子砍了脑袋,临死都没落个完整尸首,哎呦,我这个心疼啊,咔嚓一声啊,脑袋搬家啊!”胡大脚那张粉脸仿佛痛苦般的皱在一起,迅疾,又舒展开来,露出狡黠的喜色。
小棍爹这次听清了胡大脚的话,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我儿子曹小棍在北京城里被洋鬼子砍了脑袋,没有落个完整尸首——”小棍爹嘴里念叨着,仿佛要确认一遍方才胡大脚所说的话。
“哎,大屁股婆娘,不,不是,胡大脚,不是,胡大妹子,你这是听谁说的,你可别胡说啊,我骂你是我不对,我先给你陪个不是,你可别胡说,你是胡说呢吧,你一定是胡说的,是吧,可别耍我了,我不该骂你,我不骂你了,这行了吧,啊?”
胡大脚对于小棍爹的突然转变有些愕然,本来还储藏了不少的“锋矛利刃”准备破口而出,可这小棍爹就这么软了下来了,便有一种英雄有力使不出的寂寞之感。
得胜的胡大脚转身离去,不再理会那个呆愣在当地的小棍爹。
小棍爹就那般站在原地,那一扭一扭的大屁股仿佛也得胜般的向他挑衅着远去了。“哎,胡大妹子,胡大脚,你倒是说清楚啊,你怎的满口胡说呢,你倒是说说清楚啊?”小棍爹嘴里嚷嚷着,脚步却没挪动,任由胡大脚走远。
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脑子里混沌着,只是反复的重现着胡大脚的那句话:你可着整个坨子镇问问,哪一个不知道你儿子曹小棍在北京城里被洋鬼子砍了脑袋,临死都没落个完整尸首。这句话仿佛一记毫无防备的闷棍,着实把小棍爹打晕了。
躺在自家那光秃的土炕上,身边仍摆放着那小碗烩豆腐,一只老鼠从土炕角落的一个小洞中探头出来,快速的沿着炕沿跑下炕去了。这土炕因年久失修,加上离着坨子河不远,地下返潮,早已经坍塌了少半,好在只是小棍爹一个人住,便整日睡在那未坍塌的半边上。
冬日实在冷得难耐时,也会在那灶膛上烧上一灶的柴火,等那满屋的黑烟走光,那炕头上便也热了,总能暖和大半宿,后半夜冷得难挨,却已经可盼着黎明的曙光了。夏日里,便舒服了许多,从附近河边薅些苇草晒干后平铺在炕上,清热解暑便有效果,那苇草的香味也能延续许久。只是夜间临着河边,蚊虫集聚,入夜便扰人睡眠。小棍爹喜欢夏季,比之苦寒,蚊虫便实在不算什么了,那夏日里身上片片的痒包儿使长指甲挠的血淋淋的,也成了打发时光的一种乐趣。
自己这几天的日子原本过得真正是一个称心。那孙立忠家里大办红事,自己便早早的跑过去挨着。坨子镇真正讨饭的也就是他一个,没了竞争对手,便不担心那肥货旁落。侯四这人是不错,可能也是外地来的,对小棍爹并不小瞧,剩下的鱼肉除了喂主家的两只大狗,便是给小棍爹留着。小棍爹可着肚皮大造了几日的鱼肉,竟有些吃的腻了,这日便对那侯四说,只要些清淡的,可不想吃什么大鱼大肉了。侯四便笑着给小棍爹盛了多半碗烩豆腐,拿了两个冷馒头。这种舒心的日子是并不常有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心,多半便会有个大灾祸等在前头,这大灾祸说来就来了,好莫有儿的无缘无故的被胡大脚欺负了一顿,更从胡大脚嘴里听说了那晴天霹雳般的讯息——儿子曹小棍在北京城里被洋鬼子砍了脑袋。这难道竟是真的吗?儿子曹小棍不是那些天兵天将的头儿吗,不是刀枪不入吗,怎么会被洋鬼子砍了脑袋呢?可这胡大脚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还说整个坨子镇的人都知道了,那定是真的了,可怎么没人跟自己说呢?
小棍爹躺在炕上思量着,脑袋再次混乱起来,不知何时,便自睡着了。
睡梦中听得有人叫自己,便坐起身子往外面看。那冬日裱糊在窗户上的窗纸早在风吹雨淋下残破了,只留下空空的窗棂。从那窗棂看出去,便看到曹小棍从外面进来,满脸笑着叫:“爹,我回来了,接你来了,咱们回家吧,您看谁跟我一块儿来了。”说着,身子闪开,后面便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个婷婷袅袅的大姑娘,脸上白净净的,嘴上抹了红,眼上画了眉——正是自己的女儿曹小花。
“爹。”小花叫着。
“你不是跳河死了么,原来没死啊,是跑到别处藏起来了,又怎的和你哥走到一起了。”小棍爹心里想着。
“爹,你看还有谁来了。”小花指着身后。小棍奶奶,小棍娘挎着胳膊从门外走进来,脸上红扑扑的,笑的灿烂。两人看看那屋子的四壁,“哎呦,你这穷蛋日子过得还不错的,那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娘们不和你多唠了。”小棍奶奶说着,挎着小棍娘转身走了出去,转过门口,便消失了。小棍爹想挣扎着身子站起来去追,却仿佛被什么拉住了,动弹不得。想叫儿子曹小棍去追,却又叫不出声音。那曹小棍哈哈笑着,拉起曹小花的手也轻着身子出去了,小花也是一直翘着嘴儿笑着,两人没有走出大门便失了踪迹。
小棍爹醒来时,天正半夜,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是在老家的炕头上,等到清醒过来,便着实的伏在那苇草上嚎哭了一顿。
那一日的大早,夏日里的朝阳赶在很多人醒来前早早的越出地平线,照亮了整个坨子镇。胡大脚仍像往常一样,一手端着那绘着一朵盛开桃花的白瓷水杯,一手拿着那任大年从外地倒腾来的时新的塑料牙刷,上面密密的撒了细盐,出了自己的院门,蹲在台阶上刷牙。这几乎成了近年坨子镇东大道上的一景儿。尽管这景象已经持续了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每当此时,仍是少不了有那瞧新鲜的闲人围在旁边观看,那眼神少不得从胡大脚手里的时新玩意儿,移到胡大脚那淌着盐水的嘴唇上,那前襟因少系了一个扣袢儿而露出的肥白的脖子上,那因半蹲着身子,显得越发肥大的臀部上。这一日,仍有几个围观的看客,爷们们只是看,并不多言;娘们们边看,边小声的鄙夷着。小棍爹就是在这时闯入了这幅图画,并直着眼睛朝胡大脚走去。胡大脚只是低着头刷牙,等到理会得有人走到近前时,那小棍爹已经站在了胡大脚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