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六十七）

第四节

两年多没见父母兄妹和可怜的孩子，天生好像和他们相隔了二十年。
父母的鬓发是否又添了银丝？妹妹长高长大了吗？弟弟还像以前那样憨厚、幼稚吗？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又怎样了呢？特别是可怜的“千金”，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
年初三的下午，天生披着一身雪花，急不可待地来到了陵河镇。
“哎呀，丫头回来了！”母亲站在门口，第一个发现天生。她兴奋地拉着身旁的小女孩说，“宝宝，你看谁来了？这才是你爸爸呢！”
宝宝，是家乡人给贝娜另起的乳名。
贝娜生疏地望着天生，没有吱声。
天生仔细地打量着贝娜：她大约有五十厘米高，穿着大红花的棉袄棉裤，头上戴一顶天生母亲用毛线钩的帽子，两个帽耳朵像一对小羊角并排地向上竖着，脚上穿着大红灯芯绒棉鞋，道地的北方农村孩子打扮。
“怎么给她打扮得这么土？”天生说。
“你看宝宝哪里土？浑身上下都是新衣服，在俺这儿还算洋的呢。”母亲紧紧地把贝娜搂在怀里说。
天霞把天生的旅行包接了过去，放在屋里的床上。天生让天爱把旅行包里的围兜拿出来给贝娜穿。这是天生临回家时给孩子买的第一件衣服，价钱不到两元，布票不到两尺，天蓝色。
“宝宝，快看你爸给你买的新衣服！”母亲对贝娜说。
“我来给她穿。”天生从天爱手里接过围兜，第一次给自己孩子穿衣服。
母亲把贝娜松开，贝娜紧紧地偎着她的奶奶，陌生地望着天生，仍然是一声不吭。
天生是凭想象给贝娜买的围兜，贝娜顺从地让天声把围兜套在身上，围兜稍微小了一些，但还是穿上了。
“快叫爸，下次还给你买新衣服。”天霞哄贝娜说。
“俺爸。”一个细小娇脆的声音从贝娜口中吐了出来。听到这一声呼叫，天生不只是什么滋味在心中翻滚着。是甜的吗？不是。是辣的吗？也不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喜怒哀乐，相互混杂。为了这个孩子，他们吃尽了苦头。正如柳芭所说，“世间最大耻辱”，他们受了。“世上最大的苦头”，他们吃了。天生并不喜欢贝娜，因为她的到来，给他们带了那么多的灾难；天生也并非不喜欢贝娜，毕竟这孩子是他和柳芭爱情的结晶，是在急风暴雨中得来的。
天生仔细地打量贝娜：这孩子的眼睛、嘴巴像柳芭，鼻子却像他天生。圆圆的小脸蛋上，一笑两小酒涡，上嘴唇特别像她妈妈，微微上翘。但柳芭一脸笑容，这孩子脸一天到晚板着。天生母亲说，这一点像天生奶奶，是个“口”相。口是家乡陵河镇的土话，意思是严肃或厉害。贝娜并不黑，但也不太漂亮，集中了天生和柳芭的缺点。
“这么丑，像个小猪一样。”天生笑着对母亲说。说着想抱抱贝娜，小贝娜竟看也不看天生一眼，更谈不上让天生抱了。
第二天，母亲对天生说，她昨天晚上问小贝娜，为什么不让爸爸抱？贝娜说，俺爸说我丑，像个猪，俺姐丑，我不丑。“俺姐”，是指天鸿的女儿，名叫雁秋，比贝娜大两个月。
听了母亲的介绍，天生很惊奇，这样小的孩子如此懂事，而且如此的倔强，爱面子，真是不可思议。昨天，他根本也没把她放在心上，想不到她却把他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天生在家过了十来天，贝娜还是不让他抱一下。有一天，天生和家人故意都贝娜。
“我来抱抱你。”天生对贝娜说。
“不要你抱！”贝娜拒绝得很干脆。
“叫你爸爸抱你去买糖吃。”两个妹妹哄贝娜。
“不要！”
“不要，把衣服扒下来！”天鸿故意吓唬说。
贝娜嘴嘟着，一声不吱。天生伸手抱她，她不睬，头低着，嘴里唧唧咕咕，站在哪儿。
“快要你爸抱，不然衣服就扒下来了。”妹妹又哄劝。
贝娜仍执拗地站在那儿，嘴里叽咕着，显然是表示不满。
天生有意地拉贝娜，贝娜以为抱她，仍不过来。
“我不抱你，把衣服脱下来。”天生装作生气，把贝娜拉过来，贝娜过来了一两步，一点也不反抗，顺从地让天生把围兜脱了下来。天生将围兜交给天爱，“把它送给雁秋穿。”
贝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脸板着。
天生看吓不到她，于是又把围兜要了回来，想再给贝娜穿，贝娜根本不要，扑到奶奶怀里大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有一天下午，天生母亲给天鸿家烙煎饼，天爱天霞都上工去了，只有天生在家和邻居刘连尚闲谈。贝娜要跟大姑天爱下湖劳动，——她怕小姑天霞，因为天霞厉害，有时吓唬她。可是，天爱没带她去，贝娜便站在磨道里小声哭。
天生没有注意，在屋里继续和邻居谈天说地。没一会儿，外面失去了哭声。天生以为贝娜哭够玩去了，没在意，仍在闲扯。又过了一会儿，刘连尚回家吃饭准备出工，天生也跟了过去，顺便看看贝娜在不在刘连尚家。在家十几天，天生发现贝娜很喜欢和刘连尚的母亲——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一起玩。刘连尚的母亲也很疼爱小贝娜。
天生发现贝娜不在刘连尚家，有点紧张起来，这么小能到哪儿去呢？会不会掉到沟里去了？天生在家的四周找不到，便有当无地找到弟弟天鸿家。
天生在陵河镇南，天鸿在陵河镇北，南北相距也有二里多路，沿路是老街小巷，狗也很多，小孩子也不少，贝娜能找到吗？
天生慌慌忙忙地来到天鸿家，推门一看，贝娜正坐在她奶奶身旁，天生母亲还正忙着在鏊窝里烙煎饼呢。
“她怎么敢跑到这儿来了？”看到贝娜，天生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惊讶地问。
“没人送她来吗？”母亲反问。
“没有呀。”
“怪不得她亲娘皇妈地在门口大哭，哭得雨泪千行的，她一个人怎么认识路的？吗哟，我的乖乖。”母亲心疼地给贝娜擦着眼泪和鼻涕，“路上有小孩打你没有？”
“打的。”
“谁叫你一个人来的？你跟你爸在家不好吗？”
“不，俺不要爸！”贝娜脸上挂着泪水，紧紧地贴在奶奶身旁，生怕她爸爸把她带走。
母亲跟天生谈了许多贝娜的故事。一次天鸿和秋菊把正在南家玩的雁秋抱回，贝娜看到后，就问她奶奶：“奶，俺妈上哪去了？俺妈怎么不来？”母亲一听到她问这样的话，眼泪不由得就流了下来。贝娜看到后，就用小手给她奶奶擦眼泪，一下，两下，擦得是那样认真。天生想，这样幼弱无知的孩子，已经养成了替大人擦眼泪的习惯，可见她见过了柳芭的多少次流泪，又是替柳芭擦了多少次眼泪。天生母亲还对天生说，当年，在鸠兹抱贝娜的时候，亲眼见未满周岁的贝娜，把柳芭眼镜向上推了推，替柳芭揩泪。
又过了几天，贝娜和天生渐渐熟悉和亲热起来。一天早上，天生起得较晚，贝娜便站在天生床头喊天生起床：“俺爸，你不起来吗？”
天生抬头看她，她却将脸一点一点遮起来，不让天生看到她的眼睛。贝娜也不靠近天生，父女之间，总是相隔几步。
“你到我跟前来。”天生说。
“我到你跟前干什么？”贝娜笑眯眯地问。
“把我拉起来。”
“我拉你呀？”
“嗯。”
她走到天生跟前：“你手呢？”
“你自己找。”
她用小手伸进被窝里，摸到了天生的手，兴奋地说：“啊，在这里。”她高兴地拉着天生的手，用的力还不小呢。
天生一折身坐起，在贝娜的脸上亲了一下。贝娜赶紧用小手在脸上连连地擦着，好像要把天生的亲吻抹掉似的。天生趁她不注意，又吻了一下。她又是用手在脸上连连地擦着。
母亲告诉天生，贝娜从不跟人亲嘴，刚从南方带来时，晚上睡觉，不愿意闻到被头的油垢味。以后，时间长了，也就慢慢适应了。贝娜刚到陵河，身体很差，满周岁的人，连站都不敢站，乡邻们对贝娜能否喂活喂好，都替天生母亲提心吊胆，捏了一把汗。然而，在天生母亲的尽心照料下，贝娜像一棵小松树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天生母亲没有什么高级营养品，诸如牛奶、奶粉、麦乳精之类，望也不敢望，只不过是平时吃点鸡蛋，那是家中母鸡下的。每逢秋收时，省下来的花生，别人不沾一粒，都留给贝娜。平常家中只有山芋吃，就是这些，也不能正常保证。所以，这次天生回家，亲邻们告诉他，贝娜从来都不讲她吃饱过。谁要问她：“宝宝，吃饱没有？”“没有。”贝娜总是这样回答。哪怕是刚刚吃过饭，也是如此回答别人。她到别人家去，会很大方地叫别人家盛饭给她吃。你不盛饭给她，她就生气，嘴里嘀咕着，脸板着，头低着，不睬周围一切。——即使这样，贝娜仍然成长起来了。贝娜能活下来，可见父母亲费了多少心血。一次，天生母亲对天生说：“丫头，你看这几年，我老成什么样了？”是的，生活的压抑，精神的摧残，什么人能不老呢？
随着假期的渐渐缩短，贝娜跟天生也日日接近。每当天生到别人家赴宴，能找到的话，贝娜总是要去找天生，见不到天生，就问她奶：“俺爸呢？”
晚上，天生有时睡得早一点，贝娜就跑到天生的床头，和天生拉呱。早上她要是早起一会儿，就会来到天生跟前喊天生起床。
贝娜一口北方方言，天生常逗她。
“宝宝，给我亲个嘴。”
“作嘴。”她纠正天生的话，因为陵河人把亲吻叫“作嘴”。
“亲嘴。”天生故意逗她。
“作嘴！”贝娜认真纠正。
“想（乡）不（巴）佬！”天生学上海话说贝娜。
“相八佬啊！”贝娜笑着用陵河方言学天生的话。
“宝宝，想你妈妈吗？”
“不想。”她没有感触地回答。
“你妈在哪里？”
“上海。”
天生抱着她，让她认照片上的人，她很快就认出了哪是她妈妈，哪是奶奶，哪是爷爷，哪是爸爸，哪是姐姐等。
“宝宝，到俺家去吧。”天生又逗她。
“到你家则么的？”
“到俺家有好饭吃。”
“你带俺奶去吗？”
“不带。”
“不带我不去，你要带俺奶去，我就去。”
后来，天生母亲对天生说，贝娜又跟她拉呱了。天生母亲说：“宝宝，你跟你爸去吧。”“你去吗？”“我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干吗不去？”“去没有用。”她像小大人一样跟她奶奶谈心，真疼人。
一天，天生坐在床前给柳芭写信，贝娜又一蹦一跳地来到天生跟前。
“俺爸，你则么的？”
“给你妈写信。”
“写信则么的？”
“写信叫你妈来带你。”
“带我则么的？”
“带你去玩，宝宝，你想你妈吗？”
“想。”
“你看过你妈妈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惋惜和思念的表情。在贝娜看来，“妈”对她作用不大，跟她毫无关系，她也想不到“妈”是她最亲的人，她爱的，离不开的，只有她奶奶。她的所谓“想”，只不过是一种天性罢了。
柳芭是否还在记挂小贝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