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邂逅

　　安兰在离家有三个地铁站远近的一栋商务楼上班。单位是某城市建委驻上海办事处。她主要协助处理一些文书、教育培训的工作。因为属下有很多建筑公司和工程队，也有很多从各地到上海来谋生的年轻人。
　　这天早晨，刚坐到办公桌旁，质管部的助理经理小姚就来找她。小姚快30岁了，听说刚跟女朋友吹了。这是个脸上长着雀斑、粉刺，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的男生。小姚常来找她，尽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要不然就会突然掏出两张电影票、歌剧票邀请安兰一起去看戏。
　　安兰看见他就头皮发麻，都是同事，又不能说话太过份。有时候，安兰出去上课，晚上回家的时候，总会“很凑巧”地碰到小姚。他就借口一路护送着安兰，从夜校楼下一直护送到她宿舍楼单元门口。他自个儿跟在安兰身旁，唠叨着他是怎么认识前任的，怎么住进人家家的，又怎么跟前任分手的，怎么跟前任的父母亲相处的。安兰实在不明白，这些极其私人的事，跟她很有关系吗？
　　“当时，我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拿了包，冲了出去，她的父母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一声不响地看着我走。”小姚追忆着往事。
　　这时，沉寂的街道上，华灯凄寒，冬日的狂风阵阵刮过。路边一辆灰色的大卡车飞逝而去，“咣当、咣当——”噪音很响。安兰驻足停在原地，同情地看着小姚，想必那种冷漠的场面对他的心灵投下了极大的阴影。她心里在琢磨：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呢？
　　“我就这样走了，就再也没见过她。”小姚说着扭过头，望向黑寂街道的另一边。也许他哭了？
　　“你喜欢她的话，还可以再找她。”安兰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自己那一大锅的浆糊，都不知道该怎么倾倒。安慰别人，就好像是又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她连自己的那些事都搞不定，痛苦地恨不能从高架桥上跳下去，哪有心情再去劝别人？
　　“我觉得那些已经过去了。”小姚说着，转过头，一双爱慕的眼睛盯着路灯下的她。她的侧脸美得像是一座精致雕刻，“每次看到你，都让我觉得心跳加速，我……”
　　安兰想甩头就走，但，碍于同事的情面，想想每天还得在一起办公，她急忙打断他：“对不起，我不想谈恋爱。你也许可以在别处发现更能让你心跳加速的东西。”她实在想不出什么不难听、不伤害别人，又能拒绝别人的话了。而这种担心，却让她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她自己都伤痕累累了，怎么还要去担心会不会伤害被人？毕竟，她什么也没做过。难道只做墙角贴着的一幅图画，就这样难吗？
　　“安兰，不要老是躲着我，我是真心的。”小姚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小姚，我真心地只把你当同事！别再浪费时间了，可以吗？我们不可能！”安兰摇摇头，拼命往前跑去。路灯在风的怂恿下，拼命摇晃着地面上树枝的倒影。黑沉的街角，风无望地掀起了一张被丢弃的白纸，它一直在安兰不远处，随风旋转。一会儿，摇着轻薄的身体升上半空，一会儿黯然坠落地面。路边的几栋耸立的高楼，傲慢地俯视着在脚下匆忙奔跑的安兰。眼泪已经飞出了眼眶，她的心是死的，是空的。假如，当初她没有碰到他，没有爱上他，该多好！
　　新学期开始了，她们终于在老校区一个陈旧的宿舍楼里安顿了下来，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显得特别拥挤。上课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开始了。安兰和李韵这两个好朋友，就系里、科室、食堂、宿舍，周而复始。
　　一转眼，一个月快过去了。有次打开水回宿舍的路上，李韵问安兰，“那位你说的‘记得我叫李一峰的人’怎么不见了？”安兰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好不见了。”其实，她一直在等他来找自己。路过研究生男生宿舍楼，她还忍不住多张望几眼。他们那相视一笑的约定，原来只是像风吹过，雨飘过一样？安兰在心里叹了口气，颇为失望，也许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何必再记得他呢？
　　转眼周末又到了，李韵突发奇想，非拽着安兰到学校体育场改建的舞厅去跳舞。她还吆喝着安兰换了条粉红色大摆的连衣裙。安兰穿着这条粉色的长裙宛如一朵傲放枝头的胡姬花，娇艳妩媚，楚楚动人。她一转身，裙摆犹如桃花花瓣坠满的春江水一样，荡漾、流转。
　　天已经黑了。很远就听到室内体育场里传出的音乐声。
　　一走入室内体育场，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就把她们包围了起来。黑灯瞎火，这样多人挤来挤去，头上几盏晃来晃去的彩灯，把人的脸渲染成不同的颜色，拉扯成奇怪的形状。第一次来到这种鬼地方，安兰有些后悔了。
　　她被李韵死死的拽到一个人较少的角落。安兰则心里打着退堂鼓，打算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就溜。李韵似乎知道安兰的心思，她一直拉着安兰的手不放。安兰呆呆地看着舞池里一对对随歌起舞，觉得像自己这样老土、什么都不会，却还打肿脸充胖子来到这样摩登喧闹的地方？她越发地觉得后悔。
　　“嗨，李韵！”有位男生上前打招呼，“李韵，我们跳支舞好吗？”李韵松开了安兰的手，她兴奋地冲安兰笑了笑，跟那个男生滑进了舞池。起初，安兰还能看到李韵，可是，一会儿，她就在舞池里不见了。安兰心想：这么快就把我甩了？真不该来这倒霉的地方。她想回宿舍了。她左右张望了一下，黑布隆冬的，不知哪条路可以挤出去。
　　这时，头上仅有的一点亮光突然变黑了，安兰不由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笑脸，她吓了一跳。“对不起，”那个男生站在安兰身旁，“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他笑着伸出手。安兰急忙摆摆手，说“我不会。”周围吵杂的音乐声完全掩盖了她的声音。那个男生顺势坐在她身旁，大声说“没关系，我可以带着你跳。”安兰摇了摇头“我在等同学。”“那我带你去里面找她？”那人依然笑着说。这个人脸皮真厚！
　　安兰板着脸，坐着没动，想等这个人自动离开。
　　一支曲子结束，李韵走了过来。男生连忙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让李韵坐下。安兰拉着李韵的手，对着李韵的耳朵说说“我们走吧。”李韵摇摇头，对着安兰的耳朵说“不行，我觉得这儿很好玩。”安兰有点生气了，她尴尬地站了起来。那个厚脸皮的男生居然还没走，他挡在她面前，依然笑容满面，“既然来了，就跳一支吧，你听这支曲子不是很经典吗＂？这时在播放着张学友的《吻别》，安兰很喜欢这首歌，但是在此时此刻，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但她被挡住了去路，她咬了咬牙，直接跳到下面的台阶，可是，情急之下，黑暗中长裙却勾到了长凳的一角，一个趔趄。那位男生急忙上前扶住了安兰，趁势在她的耳边说“安兰，就只是这一支曲子，跳完了，我送你回去。”
　　安兰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盯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男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几乎是呵斥道。
　　男生居然笑了，“我叫林瑞，电子系的。李一峰是我的舍友。”
　　又是李一峰！这人居然还冒出一个舍友！好吧，就看在那个把自己忘了的李一峰的面子上，陪这个人跳一支舞吧。安兰跟着这个叫林瑞的人走进了舞池。她这才发现，林瑞长得很高，怪不得刚才把灯光都挡住了。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灯光下微笑着注视着安兰，嘴角却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似乎对这种跳舞的方式觉得滑稽可笑一样。他慢慢地带着安兰挪动着步子，问道，“第一次跳舞吗？安兰。”安兰不理他，紧张地盯着他的脚步，她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踩到人家的脚。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张学友才啰嗦完他的《吻别》。一曲终了，林瑞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默默地跟在安兰身后。
　　这时，迎面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男生，大声冲着安兰说：“哇，安兰，你也来跳舞！我可以请你跳一曲吗？”
　　安兰忙不迭地回答“不了。我要回去了。”
　　“没关系，跳一支吧，来都来了”。那位男生穷追不舍地跟着她。
　　她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她朝大门口挤去。可是前面人这样多，怎样才能走出去？这时，林瑞几步走到她前面，握住她的手，嘴里喊着“让让，对不起啊，借过——”带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出了大门。安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急忙松开他的手。
　　天空中弯弯的月儿明润透亮。身后的喧闹声，似乎是个匪徒抢劫了夜色的宁静与甜美。她望着前面蜿蜒的小路，静静地走着，心里却后悔今天的莽撞，来到这个鬼地方。
　　“我正好也想回宿舍了。口渴吗？我带你去喝酸奶？我觉得门口那家的最好喝。”林瑞很有礼貌地问她，语调有点漫不经心。
　　夜深沉，风轻盈，安兰不由地说，“谢谢你，刚才……”
　　林瑞轻描淡写地说，“不客气。”
　　秋，弥漫着浓郁的桂花迷醉的芬芳。虽然已是黑夜，借着月光，还可以看到那散发着银光的银杏树，随风摇曳着，在黑夜里用自己的繁枝茂叶伴着桂花的阵阵迷香起舞，与之纠缠，与之沉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安兰问道。
　　林瑞笑了，他说“我也去看过六月的文艺汇演。今晚，你真的很漂亮，一走进体育场的大门，我就看到你了。”
　　安兰心里却懊恼地想，该死的演出，真不该去，更不该穿李韵选的这条裙子，今天搞得这样狼狈。
　　“你在后悔参加演出了？”他低下头，故作认真地注视着安兰的眼睛。他怎么会知道？安兰颇为尴尬，她急忙撇过头。心想，这个人嘴巴甜，又懂事故，栽到他手里，一定死得很惨！
　　"呵呵，你住在11号楼吧？”林瑞满脸笑容地说。
　　安兰心想，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住11号楼，这也好问？“7号楼，老鼠成群，也能住人？”
　　“哈哈，你怎么知道那儿是老鼠窝，去过那儿？”林瑞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晚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漫不经心地说。
　　“谢天谢地，老鼠都沿着外墙流窜了，夜晚回寝室，老鼠也回窝，搞不好，还撞个正着。”
　　“嘿嘿……”林瑞接着说。“让我猜猜，你是哪儿的人？＂林瑞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安兰，“江南。”他停了一下，“我想是－－锡夙市。对吗？”
　　“你，怎么猜到的？”虽然被他直视得有点不知所措，但这连哪个城市都能猜得到，这是个什么神人呐？
　　“是……”，接着他嘟囔了句什么，安兰没听到。她只是皱着眉瞄了他两眼。
　　快到了宿舍区门口。“你等我一下。”林瑞说了一句，他径自跑到小卖部门口，买了两瓶酸奶。他带着安兰坐在店门口的一张小桌子旁边。旁边的桌子边，坐着几个学生在大声地讨论考研。他们两个都默默地听着。
　　过了很久，林瑞问安兰“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哪儿的人？”
　　安兰瞥了他一眼，路灯下，他的双眼里有一种她深深厌恶过的目光，灼热着，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又要陷入自己童年的噩梦中，但这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是逼迫她赶快逃离。
　　安兰转过视线，“我不想知道。对我来讲，无所谓。”她冰冷地回答。
　　沉默。
　　“我是南京人。需要我说“记得我，我是林瑞吗？”他一本正经地说。
　　“啊？”安兰不由地笑了起来，那天，李一峰也喊得太大声了。“那，那位叫李一峰的才子跑哪儿去了？”她装作心不在焉地问道。
　　“昨天开始休病假，生病了。”林瑞然后低声说：“真巧”。
　　安兰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凄凉，昨天才休病假，他始终没来找自己，也许，他早就把自己给忘记了。她瞥了林瑞一眼，根本没听到他最后说什么，“你很爱自言自语吗？”她大声问。
　　“是，可能，尤其是在美女面前，紧张的……”林瑞嬉皮笑脸地说。
　　“真是油嘴滑舌，外加厚脸皮。”安兰喝完了酸奶，站起身来说：“很好喝，谢谢你。改次我请客？”
　　他立即笑了，“好呀，我期待。”
　　昏暗的路灯下，踩在林荫树迷幻的影子上，夜静谧地似一汪漾着微波的春水。
　　他们朝11号楼走去，林瑞静静地跟在安兰后面。到了宿舍楼下，林瑞突然说，“下礼拜一，一起去自习，好吗？”
　　安兰转过身，心想，你就这么几招？“不了，谢谢你。我还不想这么快背叛我的姐妹。”
　　“那，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明天？我知道有部好莱坞的新影片……”林瑞穷追不舍。
　　安兰心想这个人的脸皮比铜墙铁壁还结实。“我不爱看电影。你找其他同学吧。再见。”安兰说完，飞快地跑进楼道，爬上四楼宿舍。她无意间从寝室的窗户向下看去，看到林瑞还站在原地，脸朝着楼上，似乎要从众多窗口里寻出她来。她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子。过了很久，他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