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六十一）

第六节

花喜鹊又在天生门口那棵老槐树上喳喳地叫了起来，叫得天生母亲好心烦。
俗话说喜鹊叫，喜事到；乌鸦叫，祸事临。但是，陵河人却认为，喜鹊叫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半个月前，花喜鹊曾在老槐树上叫过一次，自那以后，天生母亲总是心神不定，担心有什么祸事降临。
这不，天生母亲担心的祸事果然发生了，——虽然她对喳喳叫的喜鹊连呸过许多次，并将唾沫——那呸出的唾沫，连踏多少脚。
大清早，天生母亲和两个女儿刚推完磨，就见天鸿慌慌张张地来了。
“妈——”天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眼睛红红地低声说，“俺哥到底给逮走了。”
天生母亲听到这话，犹如突然听到晴天霹雳，顿时惊吓得瘫倒在地上。兄妹仨见状，慌忙把母亲扶到屋里。
天生母亲坐在床上，眼泪咕嘟嘟地冒了出来，半晌才问：“信上怎么说的？快念给俺听听。”
“信是柳老师写来的。”天鸿抽出信纸，带着哭腔念道，“爸爸，妈妈，我是你未来的儿媳妇柳芭。今天上午，天生被法院带走了，如今关在看守所里。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我甚至想帮他代过，可是，都无济于事。我只能含着眼泪，抱着我们的女儿，站在大门口，偷偷地看着他被带走。爸，妈，我没有本领，没办法救他啊。不过，请您两位老人放心，不管天生怎么样，不管他被送到哪里，我永远都是您们的儿媳妇，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带好我们的孩子，哪怕是再苦，再累，再承受多大的耻辱和压力，我都带好我们的小贝妮。爸爸，妈妈，请您们千万自重，保护好身体，如果您们有什么不测，天生和我都会懊悔一辈子的。天生跟我说过许多次，您们把他抚养这么大，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到如今，生活还很艰难，爸爸，妈妈，我知道您们非常需要他，我们也是。但实在是没法子，我真想飞到您们身边，他们看得太紧，不让我自由行动，只能等有机会再去了。如果您们有条件，您们就来鸠兹一次，也许能看到天生一面吧。若来，请事先告诉我，我想法接您们。如果直接来，可找吴多华，或电机厂的方师傅，吴多华您们是认识的，他家在天生大爷家的九莲塘对面。再见，您的儿媳柳芭敬上……”
信还没读完，母女仨已经泣不成声，待天鸿读完信后，一家人早已经哭成一团。
正在这时，郝仁贵回家了。看娘们几个哭得跟泪人似的，就估计是天生的事发了。天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也是家中的顶梁柱。他的掌上明珠出了问题，他当然顿时也像丢了魂似的，虽然，他知道天生早晚躲不过这一天，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能不伤心吗？不过，他没有哭，并且很快地就镇静了下来：“都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让人家听了还不只是怎么回事呢。”
哭声停止了，但各人的眼泪都还在默默地流着。
郝仁贵蹲在地上，抽出一根“大铁桥”香烟，叨在嘴上，他想一下子点着火，可是，火柴划了好几根，还没点着。那划火柴的手老是颤抖，他想控制，手就是不听话，还是天鸿给他点着了烟。
郝仁贵一枝接一枝，连着抽了三根香烟，都没说一句话。大凡遇到伤心事，大吵大闹大哭大叫地大肆发泄一番，对身体可能还有点好处，如果把痛苦压在心里，不让自己的情感外泄，那是最伤身体的。郝仁贵宁愿伤自己的身体，也不愿意此刻落泪。流泪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屋内的气氛很压抑。
老槐树上的喜鹊又喳喳地叫了起来。天鸿对老槐树扔去一块石头，那喜鹊才惊恐地飞走。喜鹊临飞走时，还勾头瞟了这个家一眼，心里话，怎么啦，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砸我干什么？！
“这样吧——”郝仁贵揿灭烟头，皱皱眉说，“你们娘俩到南方去一趟，二舅不说要到庆珍哪儿去吗，你们跟他正好一块走。”
庆珍是万福的亲侄女，天生的表姑。虽说是亲侄女，可是跟闺女一样。庆珍的父亲是老四，因犯法正在新疆改造，庆珍母亲不愿活守二十年寡，也不想当劳改犯的妻子，所以，庆珍父亲一判刑，她就改了嫁。万福一生未娶，就把侄女留在跟前抚养。这一养就是十八年，当庆珍长到二十岁时，经天生介绍，嫁给了鸠兹郊区鸭儿港的小队会计。
郝仁贵又点上一根香烟，烟熏得他眼泪丝丝的：“到南方以后，对那女孩要好好观察观察，看她是真心对天生，还是假心。真也罢，假也罢，你们娘俩一接触就知道了。真，她就会待你们好；假，就会躲了你们。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要对人家客气，毕竟，她也跟天生好过一阵子，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了孩子。俺哥那儿，你去问问，天生的事他们还能管吗，他们要是不管不问，到时我去找他算账。没有我，他一家凭什么在鸠兹跩的！”
说到郝仁善，郝仁贵就来气。要不是他们把天生赶出家门，天生能出这种事吗？
天生母亲更是了解天生大娘，有钱给她，什么都好，天生也就成了孝顺孩子；没钱给她，天生就成了黑脸狼，没良心。尽管这样，天生母亲准备到了鸠兹后，还是跟他们好好谈谈，尽量争取他们，因为，天生大爷说话，教育局也罢，法院也罢，孬孬好好还是能听一点的。
郝仁贵叫天鸿去喊万福，协商一下什么时候动身。
万福听说天生出了这种事，也非常着急。天鸿刚回到家没一会儿，他就急急忙忙向郝家巷赶来。刚过洪家大院门口时，他看到雪梅正在井旁打水。他想不打招呼过去，想不到雪梅主动找他说了话。
“表舅爹，你到哪儿去？”雪梅知道万福朝西走，肯定是去天生家的，即使不去天生家，也会路过。何况，万福每每经过天生家门口，从不会抹门过，总要到天生家蹲一蹲，坐一坐，啦几句呱再走。她故意这样问。
“俺到西头天生家坐坐。”
“天生在南边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俺也不能把外孙的事告诉她，免得她更加笑话。他信口回了一句：“很好。”
“真的吗？”
“那还能假！”
实际上，雪梅已经得到天生的消息，刚才天鸿碰到她时，什么事都说了。
“表舅爹，天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还问做啥？”
听说雪梅知道天生事了，万福很不高兴。两次求亲，你洪家都不答应，这下可让你们看笑话了。
“我听说你要到南方去？”
“嗯。”万福脸寒寒地哼了一声。去不去南方管你什么事，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雪梅知道万福对她不高兴的原因，不过，她不怪他：“表舅爹，你到南方，要是能见到天生，给我捎一句话。”
“什么话？”
一向内向的雪梅，这时再也不愿意隐瞒自己的观点。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也就是说，在天生最危难的时候，她应该挺身而出，表露自己爱天生的感情：“表舅爹，你跟天生说，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就等他。哪怕他坐十年牢，我也等他十年，不，等他一辈子！”
万福见雪梅说出这样有情有意的话，心里真有点热乎乎的。这小丫头，以前要是这样表态，天生不早就和她结婚了吗，如果他们接过婚了，天生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呀！他眯着蒙蒙眼，扫了雪梅一眼，别看他眯着眼看人，也能把人看到骨子：“你知道吗？天生跟南方那个女孩已经有孩子了。”
“我听说了。”
“你一个大姑娘家，跟天生这样有过孩子的人结婚，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不怕人家笑话？”
“不怕掉牙，谁爱笑谁笑去。”
“孩子怎么办？”
“孩子暂时可以不带回来，等一阵子，我俩结过婚后，再带来也不迟。我不会慢待孩子的，我会很疼她的，这点你放心。”雪梅的确是这样想的，当后娘就该坏吗？就该毒吗？
“这话我能带去。就是不知道天生跟南方那个女孩还有什么牵扯没有。”万福此时对雪梅一点疙瘩也没有了。他为有天生这样的外孙子骄傲。人被逮了，像雪梅这样既清高又漂亮的姑娘还能痴情于他，他能不高兴吗？他问雪梅：“你父母能答应这件事？”
“谁也不能干涉我！如果他们要干涉，我就死给他们看！”雪梅回答得很坚决，“不过，天生如果能跟那女的结婚，我也不插手，一切看天生的，他愿意跟谁就跟谁。”
“好吧，我一定把你这句话带到！”
万福真不明白现在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当时求她，她不同意；现在不求她，她又追着要。她这个人，头脑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不然，怎么老是让人家捉摸不透呢？
万福摇摇头，左晃右摇地向天生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