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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四十六)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08 07:53:20      字数:4864

第五章第八节

星期天。
三楼静悄悄的,楼上惟一好哭的婴儿,大概还在睡呢。
各个教师的宿舍门口都摆着炉子,大的,小的,煤炭炉,煤油炉,炉上有的烧水,有的煮饭。走廊里很少有人走动,因为三楼是顶层,夏天上烤西晒,楼上热得像个炕房,走廊里无法乘凉。住在这里的老师大多搬到楼下宽大的教室里避暑。冬天,更糟,走廊的西头,是个大窗户,窗户年久失修,无遮无拦,西北风直向里灌,好像夏天的风都聚到冬天来了,刮得走廊“周天寒彻”。今天好在无风,楼上似乎温暖了不少,但是,各家的门还是紧紧关闭的,偶尔有人说话,只不过是从半闪的门里伸出个头,很快又缩了回去。
柳芭老师的宿舍靠北,炉子没生火,房门也是紧紧关闭的。
郝天生敲开了柳芭的门。因为九点钟他还要和燕玲约会,所以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
“啊,是你?这么早来,有事吗?”柳芭刚起床,头发蓬松,她强打笑容,操着上海普通话问。虽然,他们相处不错,天生的突访,她仍感到惊讶。
“还早啊,太阳快晒到你头顶了。”天生笑嘻嘻地说。柳芭怕天生看到她哭肿了的眼睛,连忙转身戴上眼镜,端起水壶,倒一杯茶,递给郝天生后,又去收拾被子。
柳芭的房间陈设单调: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靠背椅,一个皮箱子,一个脸盆,一个脚盆,一个书架子,一个水瓶,一个茶杯,一根绳上挂着一件潮湿的涤卡外衣和一条洗脸毛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柳芭的日常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不像天生,缺东少西。
在学校里和女同志的谈话次数不少,但在女同志的单人宿舍里进行单独谈话,天生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他顺手关上房门,——防冷。
“哎,别关门。”看见天生关门,柳芭像蝎蜇一样叫了一声。
“关上门暖和些。”天生看柳芭神经质的样子,很奇怪,但仍关上了门,“你怎么啦?”
“没什么,屋里有点闷,我想开门透透气。”柳芭觉得举动有点唐突,怕天生尴尬,忙解释说,“你要怕冷,那就关吧。”
柳芭说完话,便拿起一件毛线衣,坐在床边低着头打了起来。
柳芭长天生一岁,从上海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分到安徽某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后调到鸠兹二中任教。因性格和脾气相投,天生和柳芭相处不错。柳芭经济条件好,生活上常常像对待小弟弟一样,照顾天生。天生也像对待大姐姐一样尊重柳芭。
柳芭是个外向型的青年教师,歌声、笑语是她的亲密伴侣。不管工作如何繁忙,她都是快快乐乐的,从没有忧愁。大家都称她是“快乐的仙女”。可是,近来,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欢声笑语让沉默寡言所代替,苗条而又性感的身影似乎藏到了阴郁的王国。
天生是团委书记,又是教工支部书记,今天来这里,是受党组织委托的。任务:弄清柳芭老师变化的原因,解决她的思想问题。
柳芭是团员,她是有一肚子苦水想向组织吐露,可是,来者是个年轻未婚的支部书记,固然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但是,个人的隐私问题还是不愿意跟他讲。
“柳老师,组织上叫我找你,想请你谈谈近时期工作情况。”天生笑眯眯地开了口。
“噢,今天我不太舒服。”柳芭推托说。
“感冒了吗?我去找校医给你看看?”
“不了,是老毛病,不要紧。”
“什么老毛病?”
“女同志的病。”柳芭一语双关。在谈话期间,她只不过偶尔抬一下头看天生一眼,又迅速地去打毛衣。不知怎么搞的,近时期,她一看到天生,心速就加快。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越来越重。
“病多长时间了,怎么听你说过?”
“现在不是跟你说了吗?”
“一个人在外工作,身体要注意,它可是革命的本钱哟。”天生抱歉说,“柳老师,以前不知道,对你关心不够,请谅解。”
“你和大家对我已经很关心很照顾了。”柳芭看天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也就不准备催他走了。天生这个人很正派,很能干,对同志也很热情。不然,组织上也不会这样重用他。来学校一年不到,就提为团委书记,这是非常少见的。
“柳老师,你觉得近来工作怎样?”
“谁的工作?别人的还是我的?”
“都可以谈谈。”
“别人都干得不错,我呢,你觉得怎样?”
“我感觉你有点变。一个月前,你还是那样热情,欢快,可是,现在——”
“默默无言,愁眉苦脸是吧?”
“是的。柳老师,你要是相信我,能不能跟我谈谈?”天生诚恳地望着柳芭,“我们都是组织同志,应该襟怀坦白,如果我的工作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或者你对团的工作有看法,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努力改正的。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们也会尽力帮你解决的。”
天生诚恳的眼光像两把钩子,差点把柳芭噙在眼里的泪水钩了出来。柳芭很倔强,从来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流眼泪。——除非最亲最知己的人。她连忙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取出手帕装作擦眼镜,然后又擦擦眼角,苦笑笑对天生说:“瞧,脸还没洗牙还没刷呢。”
她放下毛线衣,就去端水洗脸刷牙。
“柳老师,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你有什么心事,就倒出来,你还不相信组织吗?还不相信我吗?”天生情绪有点激动,“最近,有人又说风凉话了,说我们整天喊,整天叫,说这个不干工作,那个小病大养,轮到自己呢——”
“别说啦,我知道。”柳把拦住天生的话。
“那你就不能争口气?”
学校有两股势力,柳芭知道。一派是以郝天生为首的多数派,人称少壮派;一派是以蓝维松为首的少数派,人称元老派。天生是团干部,蓝维松是校革会副主任,学校没有一把手。二中是新成立的学校,师资不足,领导班子不齐,学校的纪律松散,打架斗殴,流氓盗窃,屡屡发生。老师不敢教,学生不想学,谁不为二中着急?老师着急,家长着急,社会着急,学生自己也着急,天生和蓝维松更着急。尽管报纸上还在积极地宣传学生反潮流精神,学生都在学黄帅,天生还是逆潮流而行,他在学生中间组织了民兵直属排,加强对学校秩序的管理,虽然这是车水杯薪,但他还是努力去做。对于天生的做法,蓝维松从心里还是赞同的。报纸上的道理宣传在再好听,与现实的二中联系不上。一个学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甩他堂堂副主任的耳光,他怎能服报纸上的道理呢?可是,天生的威力越来越大,威信也越来越高,在权力问题上,他蓝维松不能不考虑。他虽然支持天生的工作,但是,决不能让天生的威望高于自己。
二中的团委做了不少事情,在蓝维松看来,团委就是天生的功劳薄。本子上记载的成绩越多,天生就越有可能超越他的宝座,毕竟二中还少一把手,他只不过是临时主持工作,万一天生被教育局那个头子看中,就坏事了。何况,他已经觉察教育局已经发现天生这颗夜明珠,譬如,鸠兹日报不提名地宣传天生的事迹,教育局领导还在大会上赞扬二中的团委工作,并说要把二中团委树成样板,这一切的一切,对他蓝维松来说不是好兆头。他认为,什么都可以让,权利不能让。让了权力,就等于失去一切。所以,他处处和天生作对,——当然,那是暗中较劲,时刻寻找天生的薄弱环节,进行攻击。
柳芭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学校的局势她当然看得很清楚。天生希望支持他的人,个个都成样板,她也知道。可是——
“天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柳芭洗好脸后,说,“你讲,一个最亲的人提拔了,该不该高兴?”
“当然该高兴啦!”
“是不是所有的亲戚都该高兴?”
“除非和他关系不好的人。”
“不一定吧。”柳芭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对天生说,“你看看,我有这样被提拔的亲戚,我该不该高兴?”
天生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是: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王缄。
“这是谁来的信?是不是你爱人的?”
柳芭没有回答,不过,那流出的泪水,可以看出她的极度伤心。她没有揩,只是用力地去打毛线衣。好像她要把所有的怨恨都编织到毛衣里。
“哇——哇——”斜对门吴所高的孩子醒了,拼命地哭叫,大概是在找奶吃吧。
楼上的沉闷气氛被哭声打破了。
柳芭的屋里没有声息,只有桌上的猫眼钟不停地走着,滴答滴答声在九平方的房间里回荡。
经过允许,天生打开来信,仔细地咀嚼信中的一字一句,想从信中探出柳芭的苦衷,以便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柳芭,吻你。
一个月给你去了三封信,不见回音,这也许是我预料中的事情。我知道,你可能不支持我的做法,甚至可能恨我的不道德行为,可是,木已成舟,米已成饭,难道你忍心让我去做牢吗?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深情。我们的房子,还有存折里的几千块钱,全部给你。亲爱的,你也知道,我现在已经调到市革委会工作,市革会主任对我的印象极好,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可以保住自己的职位,保住自己的政治生命,就可能很快提升,一切只在于你一句话,亲爱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还记得黄埔外滩的月夜吗?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偎在我的怀里,痴痴地说:“王,以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永远在一起。”是的,我现在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请你能看在夫妻的情分上,饶恕我吧,原谅我吧、答应我吧,况且,这不过是暂时的做法,只要闯过这一关,我们还会像以往一样,请相信我,一定会的!
急切地盼望你的回信,紧握你的手,吻你。
你的可怜的王1973.11.1
“王老师调市革会去啦?”天生看了信后问,“什么时候调去的?”
“十月二十五号。”柳芭闷闷地答。
“干什么工作?”
“宣传。”
“他求你什么事?”
“……”柳芭没有回答,但脸色苍白,看得出,她内心痛苦。
“柳老师,如果他要求是正确的,你应该答应他。夫妻也是革命同志嘛。”天生试探着说。看样子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柳芭不会如此愤怒。柳芭好像有种报复之心,只是,这种报复的心似乎又被怜悯的色彩掩盖着。
柳芭对丈夫的背叛行为,恨不恨呢?恨!恨得要死,恨不得让王马上做牢才好。可是,她毕竟不是马列主义者,她还有私情。丈夫之所以寻花折柳,那是因为夫妻长期分居的缘故。她觉得男人在这方面跌一跤,固然可恶,但还不是羞耻,倘若是女人,这是万万不可以的。男人有才有财,方显其伟大,女人有德有节,方显其贤淑。柳芭虽然恨丈夫,但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丈夫的话是真的,家丑不可外扬。丈夫的男女关系之事,尽量不暴露,暴露了总归对自己不好。她想再等一时期看看,看看那个臭婊子(实际是王的同事,才二十岁。)是不是真的怀孕,还是丈夫跟她耍花招。
“郝老师,关于他的要求问题,我还想再考虑考虑,他的要求谈不上什么正确不正确,只不过是我会不会对他原谅罢了。”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或是欺负你了?我们可以通过组织找他做做工作。”
“不用了。”
一会伤心,一会愤怒,一会息事宁人,柳芭变幻莫测的举动,令天生不知所措。他只有呆坐在那儿,抱着茶杯喝茶。
柳芭还是一针一针地编织毛衣,看样子,今天想从她口中探出心病,是办不到了。
嘣嘣。有人敲门。
“天生在这儿吗?”
“在这儿。”是大姐天枝再叫他,天生急忙打开门。
“大姐进来坐。”柳芭热情地招呼着。
“不啦。”天枝对天生说,“你跟人家越好时间去看电影的,怎么忘了?”
“啊呀,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天生头天晚上跟女朋友燕玲说好今天上午九点钟看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的。
燕玲是天枝的同事,大姐天枝有意促成天生和燕玲的亲事,所以安排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天生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忙问:“燕玲呢?”
“回去了。”天枝不快地说。
“那,那就下次再说吧。大姐,你跟她解释一下,我实在是事情忙忘了。”
“你快去找她解释吧。”柳芭催促天生,“有些事情以后再说。”
“我又给你买票了,下午两点的,别再耽误了。”天枝把票递给天生,“我今天还有案子要办,先走了,柳老师,再见。”说完,一溜风转身走了,咚咚的皮鞋声一直伴她下楼。
“燕玲是谁?”
“以后会告诉你的。”天生故意学柳芭的话,“再见。”
咚咚的皮鞋声也一直伴随他下楼。楼地板是木头的,能不响吗?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冰冷的风直往衣缝里钻。天生把大衣毛领往上一翻,头向两肩内一缩,耳朵全藏到了毛领里,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匆匆地来到街上,他得找吃的,早晨到现在还没沾一粒米,实在饿了。两餐当作一餐吃吧,对不起啦,肚子,我的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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