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猴年马月都过去了

　　刘杰扭在深山石丛里不回家，家中多了个锁子他都不知道，要知道该高兴半天了，刘占才对桂珍说，你咋不给大生个胖大孙子，把大从山里拖回来，不再干没有用的事情。
　　徐桂珍说，人家婆娘进门一两年就生一个娃，我咋怀不上，把大急得都给小孙子刻了小玩意儿。她说着转过去，打开木箱子，在衣服下边挖腾了一大阵，取出一个包儿来，打开六七层旧布小包皮，取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狗儿提起红丝系子给伸长脖子等待的占才看。占才惊奇地说，我怎么不知道？桂珍说，几年了，刻这狗儿的那年是狗年，我冬天在山里干活穿得厚，大当我有了，刻了这个让妈给我，唉……我不争气，不但狗年没有怀上，猴年马月都过去了……
　　咋办哩！占才正要安慰婆娘几句，听到大门上进来人了，跳下地去看，是舅舅石光大进来了，他还没把石狗放下，提在手里和舅舅寒喧，舅舅不听他说只拿眼睛瞟小石狗，占才发觉了不好意思地说，我大爱弄这玩意儿，你看这……
　　舅舅接过小石狗把来意都给忘了，坐在炕上滔滔地讲开了：“刻石兽不是你大和我兴起来的，还把你妈气得不认我这个兄弟了，看见指鸡骂狗的，几年和我不来往，不是为公事，我也没心思进你刘家这门。”
　　刘占才岔过去说：“舅舅说刻石兽在我们刘家庙由来已久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哩。”
　　“咋不是嘛！在孔子庙上在你们刘姓的坟墓前，在山崖上在深谷里，只要你细心留神，就会发现雕刻精细的石兽，有卧的立的，模样神气都不一样哩；你家门上这对石刻的雄狮，还是我大送过来的，我大疼你妈哩，谁知她见不得这事情。”
　　占才忙说：“难为外爷送这对雄狮，把我家大门道衬托得雄气旺盛的，我妈也说好哩，常常叨念外爷。”
　　石光大不等占才说完就说：“雄狮在大门上一蹲神鬼豺狼不敢撞哩，望着害怕。”
　　刘占才频频点头。
　　“我大会刻的小兽多哩，咱们这刘家庙谁家生了值钱宝贝我大就给谁家送这些小玩意儿。”
　　“属啥送啥？”占才想到爹送小石狗那年是狗年的事情。
　　“对，属啥送啥：石鼠、石牛、石虎、石兔、石龙、石蛇、石马、石羊、石猴、石鸡、石狗、石猪一样不少，该送那种送那种，小娃娃带的小铁链拴起这些东西，谁不夸奖好哩。”
“对，我看见咱村里有这玩意儿，还不知道是外爷刻的，玲珑剔透，煞是好看。”占才说。
　　“你知道他们统称啥吗？”
　　“不知道！”占才赶紧倒一碗开水给舅舅接过去。
　　“称‘瑞兽’，‘瑞’是啥意思？”他看着洗耳恭听的占才问。
　　“‘瑞’是吉利的意思。我大也爱弄这种东西。”
　　“这些小石兽用途不一样哩，名称自然不一样，放在庄前的叫‘镇庄兽’，用来驱逐邪恶，镇守庄基；立在坟茔的叫‘镇墓兽’，起着驱邪防盗的作用”
　　“怪不得，我们刘姓的古坟茔上全是那些玩意儿，还当是耍牌子哩。”占才笑着说。
　　“拴在小孩胸前的叫‘拴娃兽’，带上能驱祟避邪，保佑平安；筑在房屋脊背梁的叫‘屋脊兽’……”
　　刘占才抢着说：“自然是让它们担任警卫，以保庭院安全。”
　　“此外，还有‘送病兽’、‘陈列兽’、‘拴畜兽’、‘护门兽’等等。”
　　“我们山里人用那些猛兽动物和家畜家禽来镇守山庄、坟墓，可以压山、截水，逐妖、驱邪，保护人们安康。”占才作了一个小小的总结。
　　“咱刘家庙的石兽，是咱涧溪边河道边出产的青石、白青石和硬砂石雕琢成的。”
　　“是吗？”
　　“石兽大小不一，最大的比人高，最小的拿在手里含在嘴里玩”
　　占才想今儿不干地里活了，就听舅舅叨叨吧。
　　“石匠虽说是庄稼汉，都是庄稼汉里面的灵人，能人，耐大劳吃大苦的人哩。”
　　“舅舅这话对，不灵不会构思那么精巧，不能不敢下刀斧，不吃苦耐大劳弄不成，石活路硬头功哩。”
　　“石匠一般只凿碌碡，门墩、石磨、石碾，我和我大大多凿石磨，也凿出一些石碾，石碾没有石磨用途普遍。”
　　“这我懂!”占才点头说。
　　“不是我们对雕刻石兽之类的细活无有能力，不喜爱，是过着穷日光，怕误事饿肚子么。”
　　“舅舅说的是实情，想得来哩！”
　　“从石匠手里出来的兽刻人都尊哩。”
　　“是嘛？”
　　“这些经久以来的雕刻物放置在露天地方，风吹雨淋的，个个身上都长满了苔藓，发着绿毛，没有胆大的偷回家去。谁爱着，到跟前去看。摸一摸、按一按都太不敢哩。这些东西都镀上了神的灵光。听说有把石兽偷回家去的，不生疮就生病，了不得的事哩。”
　　刘占才听着联想到大不凿磨不凿碾，一辈子光凿兽呀人的，钻在大山里受苦，也许要图个吉祥吧。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石光大看见了说：“你笑啥？摇啥头吗？”
　　刘占才说：“笑我大哩。原来不知道他凿那么多石玩意儿干啥，舅舅一说，就知道是为了吉祥。”
　　“你大成绩大了，比我大，比我、比我娃合起来都大，他弄的是千秋万代的事，娃娃呀，不要轻看你大，有一天，天下人会说你大是天下最能的人，最成功的人哩！”
　　“是吗？”
　　“你妈能支持你大，事情干得大了，你妈也能变个艺术家。”
　　“不光我妈对我大干那玩意儿不情愿，我和居才也不情愿。我们徐桂珍才进门那几年，地里活家里活多得干不完的时节，就怨我大不好好干，光想着玩石头。她不在我大跟前说，光在我耳朵眼眼上叨叨，我也一肚子气，没处放哩。”
　　“你大的命不如我的好。我娃石成功像我哩，你舅母叨叨我，他就不依，我娃支持我干哩。我却没有你大有能力有耐性，比他干的成绩，我才是个大鸡蛋，打算也要进山干哩，成功也要干。”
　　“桥墩子不凿了？”占才担心地问。
　　“咋不嘛，桥建成了才凿哩！”
　　“这就放心了，还希望舅舅给我大劝劝，让他早点回来，咱们就准备着干吧。”
　　“我去山里转过了，和你大说了，他要回来先弄桥。你大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占才说：“舅舅先和我大商量商量，到时候去山里看看，炸下来的石头那块能用，先用红漆标出来，开春，派工去拉，回来放在河岩宽广处，搭上大棚你们凿。叮叮当当，多么热闹呵。”
　　石光大点点头，美滋滋地想，我和刘杰还有村里公摊子上用着的一天哩，多有面子多美好的事情呵！
　　穆林林在石崖上边的小块地里拾谷茬，石成功屁股撅在石崖下边的草洼洼里砍蒿柴。两个人每天做活都有意靠近边。
　　穆林林在崖畔上说：“喂，咋光砍蒿柴不看人哩？”
石成功不抬头不停止舞动的镰刀说：“想快点砍完帮助你拾谷茬。”
　　“不用你帮，怕你大上来打你。”
　　“我大去了大表哥家里商量弄桥的事。”
　　“你妈呢？”林林问。
　　“我妈在家呢。”
　　“看把你放心的。”林林还是不拾谷茬看着石成功干活。
　　石成功把砍下来的一大抱蒿草摞在一大堆蒿草上面，用大而有力的手压几下，把两边的绳头找着，拉到上边中腰一挽，一边用脚踏着柴捆活动实在，三两下打了活结，抛在原地，镰刀放在上边，转过身，一口气攀上了石崖。
　　林林转身伸手拉他蹬上最后一个脚窝，他不松手，扑过来把林林压在怀里亲。
　　林林摇着头，咯咯地笑着说：“快放开，拘死我了，我要找你大告状去。”
　　石成功放开林林坐起来，用右手摄住林林的一只手说：
　　“赶你告状，你都不去。”
　　“为啥？”
　　“不为啥，你爱我哩！”
　　“你咋知道？”
　　“你的眼睛瞒不过我。”
　　“坏，坏，我让你坏！”林林用空着的一只手打石成功。
　　石成功拉过林林，让她倒在自己的怀里说：“你打我，我就要……”
　　“要做啥？”林林问。
　　“要……”
　　“快说呀，死鬼！”林林真有些急了。
　　“要另找一个比林林好的女子哩。”
　　“刘家庙村的？”
　　“还用说嘛。”
　　“谁？”
　　“不对你细讲。你大我大把咱赶来赶去的，不如分开手，各自找一个。你找个不是石匠的，我找个不是木匠的，两家都喜欢，何乐而不为呢。”
　　“真的？”
　　“咋不是真的哩。”石成功的脸色十分认真平静。
林林真慌了，眼泪流下来，打在成功的手背上。成功笑了说哄你呢，你咋就信了？咱们恋了这么长时间，爱得死去活来的，棒打鸳鸯不散，舍得丢了你。丢了你，我就没命了。说着用砍蒿柴的脏手给林林擦干眼泪。林林抱住成功的手放在鼻子下边闻个不够，成功要抽回手去，她说，就爱闻你手上的蒿柴味。成功说这是爱我的原因，只要是我身上的味儿你都喜欢闻。有一次抱住我闻我嘴里发出的气味，让你妈看见了，没把你打死，我心疼得半个月不敢回想。
　　他俩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爬在山崖上，细细观察山下有无情况，如果发现“敌情”就要立刻转移。
　　成功说：“咱们村要另建桥，把原来的木桥废掉，新弄的打算搞石桥。这一下石匠吃香了，把家里人看不起的刘杰，也就是我的姑夫就当成了主要对象。我大和我都安排上了，开春要开工，这时候先在岸边搭个大棚子，让我们石匠在里边凿桥墩、桥栏杆啥的。还要在石栏杆上凿龙凿凤等等的飞禽和走兽。我大喜欢搞那事儿，平时挪不出间时，到了他放开手脚，高高兴兴干的时候了。”
　　“你难道不高兴？”林林问。
　　“我高兴也不高兴。”
　　“为啥？”
　　“你想想吧，还问我干啥？”
　　林林想了半天，摸不着头脑。石雕是成功最喜欢的，平时没时间，和他大一样忙凿石磨，现在有机会凿艺术性东西了，怎么又不高兴呢？
　　成功看林林实在猜不到他究竟为啥不高兴，就摸摸她的脸蛋说：“舍不得你呀！”
　　林林不以为然地说：“不出咱刘家庙村，看都能看到，你不用愁。”
　　“开了工，把地里的活，石匠活平时的活都停了，赶得紧的像驴推磨，光在一个道道上转圈圈，啥地方都去不成了，光见面不说话，活活把人闷死。”成功脸上现出发愁的神色。
　　林林半天想不出好办法，只看着山下发呆。
　　成功看看山下，再看看林林的脸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能不能很快凑效。”
　　“快说出来让我听行还是不行。”
　　“你很喜欢干木工活，工地上偏偏没有木工活可干。”成功沮丧地说。
　　“如果搞座木桥我就可以上手了。”
　　“你上手了我又上不了，一个意思不是。”
　　“咱们两人都是继承大的爱好，只学一样本领，要石活木活都能干就好了。”林林说。
　　“今儿就是和你商量解决这个问题哩。”
　　“咋解决，你先提个方案好吧？”林林当真地说。
成功沉思一阵说：“我为这事都想好几天了，想出了一个办法，不知你还愿不愿意。”他细细地看着林林的脸。
　　林林急切地说：“快说呀，看把我急成啥了，手上汗都出来了。”
　　石成功说：“我想利用这段时间，教你干石匠活，你同意不同意。”
　　“只怕是腊月三十学蒸窝窝，迟了一年一载了。”
“来得及。先教你干粗活，只要能握住凿具锤把啥都好说了。你手上有劲，又不怕苦。”
　　“我一定学会干粗活，混进石匠工地，再慢慢领略学习，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凿木头刻图案都受到大的夸奖，石头活想起来道理都一样，只是硬难刻，费力气，力气我有，不亚于你们男子。”
　　“你有信心，我就高兴了，抽空钻山里去学吧，我把工具再准备准备，磨利楔稳，看它能不能学会，天下事难不倒有心人么。”
　　“只是出去的时间不好找，从明天起哄骗家里人就说要为过年备做饭柴火，咱进了山，走哪方，他们琢磨不透。开始各走各的，从两个方向进山，转弯抹角汇合到一起，就干起来。”
　　林林碰到为难的事，都能想出办法来。
　　“听我大说，就要给盖工棚备料了，主要的活是运树枝、木桩、打石块凿石墩。一般的活大伙都能上手，男男女女，就是木活和石活都是我大和你大接受。你大是村长，一边干一边组织。这次开工木活比石活多，我先借口不去，让我大先干去。我对大说，让我先凿几合石磨过年时候换莜面吃，他肯定同意。”
　　林林说：“那当然好，我跟你学，你凿出的东西也实惠，不误事情。”
　　“我不误你误，你砍柴禾，等我们学习完毕，两个人砍，几下就砍一大捆子，你大你妈就不怀疑你的行动了。”
　　林林毕竟是个少女，一点成功都令她高兴得拍把掌嘻嘻大笑起来。
　　两个人的“合谋”订好了，成功帮助林林拾了不少谷茬，说明天再拿一部分吧，今天看茬堆堆大得装不下了。
　　他俩都想在山里多玩耍一会儿，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还在山崖上候着。那一边的张二今儿也上山砍柴禾，他没有看见成功和林林，只是闷着一条心想他爱的人锁子妈，不知不觉就把平时编的歌儿唱起来了：
　　明亮亮噢。
　　两道道的柳叶儿眉，
　　就像弯月亮哟。
　　小嘴嘴里的糯米牙，
　　白咯那个生生。
　　开口一笑爱死人，
　　爱死咯咯的人哟。
　　端端正正的身条哟，
　　长辫子坠在勾蛋蛋上哟。
　　再配好花袄袄绿裤裤哟，
　　就像山里的红牡丹。
　　唉哟，唉哟，唉哟，
　　啥时来到哥的心间噢。
　　张二的歌儿真是山里特有的信天游，万不断，随编随唱，久久在山梁里回荡。
　　他俩怕张二看见了，传小道，赶忙打住了说笑，掮上柴禾分头下山。成功跑得快也许早该进家门了，林林还在山洼里弯来拐去地找路走。不好，在一个转弯处碰到也背上柴禾的张二，老远和林林打招呼。
　　林林说：“张二表大，你唱的歌我在山那边都听见了，编得顺溜溜的。”
　　张二不好意思地说：“胡吆喝哩，没啥意思。”
　　林林笑了笑，小心地跟在张二背后找脚窝子踩。
　　张二硬给林林掮柴禾。林林说，你掮的那么重，我不要你掮了，自己掮上慢慢走。张二看林林不让掮就在前边探路，指引着林林往前走。
　　林林没想到张二突然问：“听说锁子妈要和小受头拜天地了，你听到了吧？”
　　林林心下一震说：“没听说，家里大人也许不知道，谁也没提起。”
　　张二说：“事情就那么了，变不了哩，刘占才为他们亲手撮合。我没得罪过刘占才，咋不给我撮合。唉，林林你能给表大物色一个婆娘吗？”
　　林林想了一阵说：“我能给你物色一个人，你不要给我大我妈说是我说的，说是你自己和她联系的好不好？”
　　张二不信林林的话说：“你哄表大哩！”
　　林林说：“是真的，我妈有个妹妹名叫蓝菊花，过几天就来我家住，你自己去看看咋样。”
　　“她男人呢？”
　　“害肺病死了，都几年了，她没找下人，在娘家呆着哩。”
　　“有娃吗？”
　　“没有，单身一个。”林林说。
　　张二心里想，人都说林林这娃不正派，其实这娃对着哩，都知道疼我张二。只要她说的话是真的，我以后上山替她掮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