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二十八)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01 10:13:06 字数:6169
第三章第九节
这是一件灰色的毛线衣。
毛线是原色原毛靠手工搓成的,所以用这种毛线编织的毛线衣,很厚,很沉,约有三四斤重,穿在身上顶个小皮袄。
天生收到春巧寄来的这件毛线衣,心头很热很热。不过,他没有把着心爱之物穿在身上,而是给了大娘。说实在的,他也不想给,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衣服,何况这是春巧日白昼夜编织的爱情信物?
可是,毛线衣寄来后,大娘看到爱不释手,说穿试试,谁知一穿到身上,正正好好,好像是春巧专门为大娘织似的,大娘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也没打算脱下来,天生看这架势,知道索回面子上不好看,干脆咬牙送她,落个人情。这样一来表示孝心;二来也算是感谢大娘的收养之恩。大娘听说天生把毛衣送她了,嘴说不要,但就是没有脱下来。她也脱不下来,因为有胃病,每遇天冷,胃受凉就痛得厉害。有这件毛线衣护胃,那会好多了。
天生收到毛衣没多少天,便接到天鸿寄来的挂号信。陵河人认为挂号信快,所以有急事,不是拍电报,就是写挂号信。殊不知挂号信比平信还慢。
看了天鸿的来信,天生可凉了大半截。他根本不相信春巧会变心。更不相信春巧会跟白豁子怀上孽种。可是,弟弟的信却写得千真万确呀。虽然弟弟没有肯定春巧有那种事,可是,弟弟叫他提防一下也是必要的。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世道过于相信别人总是要吃亏的。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他决定到南京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他向大娘要了单趟的火车费:一块九毛钱。回来的路费有两种打算:一是从春兰那儿借。如果春巧没什么事,仍和以前一样,这回来的路费根本不要他考虑,春兰会准备的。如果春巧真的有变,他可以向同学借。他在南京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叫赵玲,原是淮海市的文革生死战友,一同办过《红卫兵报》,赵玲上的是技校,所以文革结束后,他便分到南京一家工厂里上班。前几天他还叫天生去南京玩玩,他在信上说:“天生,您是我的亲兄弟,有什么困难对我说。虽然我不富足,但是每月还有工资,可以帮助您一点。即便没有,我还可以借。我一定会满足您要求的,哪怕割我身上肉,我也高兴。”有这样的朋友在南京,天生是不怕没回来的路费的。
宋玉英这次钱给得很快。一来天生送了件毛衣给她,这是一块九毛钱买不到的。二来,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她不能不关心。
第二天上午九时左右,天生在南京中华门车站下了车。天不作美,竟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来。虽然没有风,但气候寒冷。天生没有去赵玲的单位,而是冒雪直奔春兰家。
从中华门到光华门没有直达公交车,需换两次车才能到。天生这次却没坐车的福,因为雪大,路上积雪很厚,公交车没法行驶。他只能步行,——何况,他本来就没有坐公交车的钱。待赶到春兰家门口时,他简直成了一个雪人:从头到脚,凡是能挂雪的地方,都让雪塞足了又寒又冷的白色。他真想一步踏进春兰家里暖和一下,谁知春兰家房门紧闭。他知道春兰家无论有人无人,一年四季几乎天天关门,城里人都是这样,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闩,和任何人也不想往来。邻里几年甚至十几年,有的连对方姓啥名谁,干什么工作都一无所知。这也许是做人的悲哀吧,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接触,多一点沟通,少一点自我封闭呢?
门是木门,旧的。因常敲,门中间的酱紫色油漆早已剥落,天生在剥落处“嘭嘭嘭”连敲三声,并喊了两声“春巧”、一声“春兰姐”,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素琴、太保可能没放学,春兰夫妇可能没下班,可是,大雪封门的天,春巧能跑哪儿去呢?
他得等。不管怎样,他要见到人。——观察其是否有打胎的痕迹。听老人说,姑娘一旦怀孕,脸上就会长上蝴蝶斑,即便打过胎了,蝴蝶斑是一时半时褪不掉的。他要听到话。——当面问他对婚姻问题到底是什么态度。反正,得有个说法。
春兰门口无法躲雪,天生便钻到马路对面的候车亭里张望。好几个月没见了,他真想一下子见到春巧。他希望北方的话都是假的,他不相信春巧会背着他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约摸抽半根香烟的功夫,马路北面的雪花丛里冒出一对男女。女的拎着菜篮子,篮里有肉、有蛋、有蔬菜。男的左手提着两条鲤鱼,每条二斤多重,巧个;右手支撑一把黑色太阳伞,伞是新的。那伞没有给男人避雪,因为罩在了女人头上。尽管如此,姑娘身上仍积了不少雪。雪不是雨,它无孔不入,伞是挡不住的。两人肩挨肩,有说有笑,显得很亲热。
不用猜,天生就知道那姑娘是春巧。相处那么长时间,春巧的姿势、神态、举止、言谈、声调,都深深地刻在天生的脑海里,不用看就能知道。那男的会是谁呢?他在春兰家没见过这样的人,莫非……
天生不愿意多想,紧紧地跟了上去。
今天是太保十周岁的生日,杨善奎夫妻俩因为上班不能请假,所以,一大早春兰就安排春巧去买菜办饭。他们没请任何亲戚朋友,只请了杨伟一个人。
春巧和杨伟在菜市场买了菜,——鱼当然是杨伟出的钱。姐姐和姐夫都说杨伟会办饭,有他当帮手,春巧当然不反对。春巧做梦也没想到,她和杨伟回到姐姐家时,天生会在候车亭里等她,她只顾和杨伟搭话,上哪儿能知道身后有心爱的人披一身雪花在跟着她。她一进门便把房门关上了,城里本来就有关门的习惯,何况这样的大雪天,门又是朝北,她能不关吗?她又怎能想到她将自己的爱情关到了门外?听到屋里时不时飘来的笑声,天生真想冲进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怕被春兰的家人发现,因为放学下班的时间到了,便决定先到同学家商量商量再说。
赵玲很热情地款待了天生。吃饭时,赵玲抱怨天生太优柔寡断,应该冲进去问个明白。是亲戚,他们会说清楚的。若是新谈的朋友,那更好,你谈不成,也别让她谈成。你把前后情况一说,那男人肯定不会吃别人嚼过的馍。
天生觉得有道理,醉醺醺地二返春兰家。
春兰家里很热闹。天生从窗外望里瞅,只见那小伙子坐在春巧身旁,正眉飞色舞地讲什么,还不时把肉叨到春巧碗里。天生越看越气,恨不能一脚把门踹开,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强扭的瓜不甜,女人心若变了,硬拉过来也无味,一切只能随它去。
天生痛苦地离开了春兰家,大雪掩埋了他的足迹。
当夜,天生便愤愤地返回鸠州。
第二天一大早,天生刚起床,准备繁忙一天的家务事,只见居委会的吕主任笑眯眯地来了。他仍是一副北方农村人的打扮:对襟黑棉袄,外罩便装铁灰色的的确良褂子,直通通的大棉裤,脚上穿的是一双老棉鞋,手工作的。他看到天生后,高兴地说:“孩子,你当代课教师的事,市里同意了,你今天就去教育局报到。”
郝家大院听到这个喜讯,简直高兴极了。大家都张着笑脸,听吕老头叙述经过:“天生还算有福气,前阵子,我找市里,市里推到区里,区里又推到片里,到片里我是不能再去找的,就在找市里,我就问问市里对下放政策是否是一刀切,有没有灵活性?若由灵活性,像郝老的子女应不应该照顾?基层干部反映的问题还能不能被重视?他们回答的仍是千篇一律:天生应该下放,因为他大姐已经照顾回城工作了。我说人家大姐原本是有工作的,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放弃舒适工作去艰苦地方锻炼的,人家大姐在乡下蹲了三年,因父母身体不好,省里才照顾安排回城的。正在我和他们争论之际,市委常委、武装部长丁民来了,我记得丁部长是郝老的部下,就向丁部长说了此事,丁部长把我们居委会的报告和天生的表要了去。第二天,丁部长便派人将表送给了我,叫我转告你们。若不是丁部长帮忙,这次招代课教师,天生是望也望不到的。”
宋玉英听后,千谢万谢吕主任:“你老那么大年纪,为我们一趟一趟跑,茶没喝过一口,烟没抽过一枝,今天说什么也要喝杯酒,丫头,快去打酒!”
吕主任连忙拦住天生:“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喝酒,做这点事是应该的,群众有困难,不能去帮助解决,那还算是什么党的干部?更何况天生是老同志的孩子,我们不帮助谁帮助?做这点事,就在这儿喝酒,人家知道还不怎么想?”
郝家看真留不住吕主任,只得让他走。望着这个老同志的背影,天生不由得从心里升起一股敬重之情。世上还是好人多,好人做好事是从来不索取回报的。索回报的好人,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好人,当然,就是那样也比坏人好。
天生还是给春巧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像以前那样长了。以前去信少则三页,多则五七页信纸。这次仅仅几句话:“春巧,寄来的毛衣收到,谢谢。我现在已经决定下放云南西双版纳,还有一个星期即动身,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就立即来鸠兹,我等你五天,过时不候。天生急草。”
天生写这封信等于是对春巧的再次考验。春巧如果真的爱他,接他信后,说什么也回来的。如果有二心,她就不回来了。
天生的这封信如若真地落在春巧手里,春巧肯定会去的。虽然她舍不得父母,但是,对于爱情,对天生还是专一的。然而,命运似乎捉弄了这位姑娘,天生的信她偏偏没有及时拿到。
信是及时到的。春兰的目的是想让春巧和杨伟结婚。杨伟已经跟杨善奎说过,他愿意和春巧谈对象。如果杨伟和春巧成功,那比跟天生强多了。因为天生毕竟在鸠州,远南京一大截子。要是跟杨伟,姊妹俩都在南京,再把父母接来,都偎在一块,相互就好照应了。所以她极力想阻挠春巧和天生的关系。天生信到后,她没让春巧知道,先拆开看了。看了天生的信后,就更坚定了她让妹妹断绝与郝家亲事的决心。
她把信原封不动地糊好,藏了起来,又急忙给北方母亲去了一封信。让母亲装病催春巧回去。
整整过了七天,春巧才从姐姐手里拿到信。春巧一点也没想到,这封信的迟到是她姐姐造成的。她从来都相信姐姐。因为她知道,姐姐和娘一样疼她。
“姐,他说不定还没走,我得去鸠州。”
“他信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现在去,根本见不到他。”
“那怎么办呢?”春巧急得差点掉下了眼泪。
“妹妹,不信命你也得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随它去。”
“天生不会抱怨我吗?我不去鸠州,他会怎么想?”
“天生要是有心,这次没等到你,到云南以后还会给你来信的。到那时你再解释一下不就行了?”春兰看春巧着急,就劝,“妹妹,你的事我不能不问,但也不过多地问。因为我相信妹妹自己有眼光,有头脑,能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天生今天下放云南,你还要去找他,我有不同看法。我知道你爱天生,天生也爱你。但是,你还应该设身处地替娘想一想。娘能跟你去云南吗?如果她不去,留在家里怎么办?当然了,你如能做通娘的工作,去云南我也不反对。”
不管姐姐说什么,春巧仍是去了鸠州。
问了七八个人,春巧总算找到了鸠兹的大寨路。她在临街的一家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那淡黄色的大门。
“你找谁?”开门的是四姐天珊,她是天生的小对头。天珊用审视的眼光望着面前的陌生姑娘。
“这是郝天生的大爷家吗?”
“是的。”
“俺是从陵河来的,像找郝天生。”
“他不在!”天珊听说是找二哥的,脸一寒,冷冷地甩下一句话,马上缩回屋里,向后院走去。
春巧迎面吃了个闭门羹。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她没有责怪对方无礼貌,谁叫自己不按约来鸠州的呢?若是按时来了,人家会气吗?既然是负荆请罪的,就不能考虑面子。对方不邀请也得进屋。只要能找到天生或知道天生的下落就行。她必须要当面向天生解释清楚。
春巧走进屋里,正碰上从后院走出来的天生大娘。宋玉英打量了一下春巧,不冷不热地问:“你找天生干什么?”
“你是大娘吧?我是春巧。”春巧满脸堆笑说,“天生前几天约我来鸠兹,因为信接晚了,没及时赶来。他说他要下放去云南,我也不知道他走没走。如果走了,我想了解一下他下放在什么地方,我好去找他。”
“天生跟你说他下放到云南的?”宋玉英在心里暗暗责备天生,不愿意就不愿意是了,何必骗人家!你明明是分配工作了,为什么跟人家姑娘说下放了?对了,也许他这是考验女孩,不管属于那种情况,她暂时还是不把事情的真相挑明。何况,她本来也不赞成跟老家姓刘的结亲。她是从陵河走出来的,春巧家过去什么情况她都清楚。再说,天生在城里只要好好干,前途很大,不愁找不到对象。找个有工作的城里姑娘,总比找个乡下没工作的姑娘好吧。宋玉英也不愿意天生跟北方牵连,她怕天生将来把微薄的工资都支持北方。若是那样的话,这几个月的心不是白费了?目前,家里经济紧张,她希望把天生攥在自己手里,这样天生的钱就在她控制之下。总之,各种因素促使她对眼前的这位痴情的姑娘怜悯不起来,她不能站在姑娘一边。
“他在信上说的。”
“他下放那么远,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找他?”
“鼻(逼)下杭州嘴是路嘛,何况,我也不是小孩子。”
“你找到他以后怎么办?”
春巧毫不思索地顺口答道:“跟他结婚。”
“你爸爸妈妈同意吗?”
春巧犹豫了一下,说:“他们会听我的。”
“云南很苦,你知道吗?”
“再苦我也不在乎。”
“婚姻是大事。”看春巧如此执著,宋玉英真有点不忍心骗她,“你要慎重考虑,不能感情用事,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春巧看宋玉英这样关心她,愈加内疚,愈觉得没按时来鸠兹对不起天生。天生要是去当官,去工作,她没按时来还好说些,如今他下放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就像充军似的,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候,在最需要她关心和安慰的时候,她却没来,从良心上说,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天生了!
“大娘,我早就考虑过了,天生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永远跟着他。哪怕一起逃荒要饭,我都不在乎。”春巧说得很动情,宋玉英差点被感动地掉下眼泪,她望望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心里说,孩子,你真是错投了娘胎,你为什么偏偏生在农村呢!
“孩子,你看这样吧,”宋玉英口气不由得变得亲切了一些,“这个事你再回家跟你父母协商一下,这边等天生通讯地址来了,我叫人写信告诉你,到那时你再去也不迟。”
春巧觉得这也是个理,便点了点头。
“你看你如果有时间,就在鸠兹玩几天?”宋玉英并不想春巧留在鸠兹,这倒不是怕春巧碰到天生,天生被教育局派到省城培训去了,得一个月才能回来呢。
她只是不愿家中增加开支。
春巧不是呆子,当然看得出宋玉英的态度:“不,以后再来玩吧。”
宋玉英没有留春巧的意思,天生不在,春巧也没有留在鸠兹的想法。她连天生大爷家的板凳都没坐一下,就离开了这个贫穷的“高干”大院。
她走得很伤感,很失望,很空虚,很难过。约摸走了百十公尺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真希望天生会突然出现。然而,留在她眼前的,仍是紧紧关闭的淡黄色的大门,此刻,她不由得心一酸,眼泪像泉水般流了出来。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来!要是早来了,不就见到天生了吗?天生去云南时多么急切地盼望她的到来呀?要知道那是他最困难的时刻,是最需要她帮助、最需要她在跟前的时刻,可是,她却不在。她也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在这个地方她不能哭,不能!
春巧刚到南京,二姐就给她一封电报:“巧儿速归,娘病。”
既然娘病了,只得回去。不能再等天生的信,再说,也快过年了,不回去也不行,一切等年后再说吧。
春兰对春巧说,本来她也该跟妹妹一块去北方的,可是单位请不下来假,再加上自己身体也不好,节前车上挤,她受不了,别回娘病没看怎样,自己先倒了,那样岂不是让娘更急?她让春巧先回去,倘若娘病的确不轻,再拍电报来。她又说,正巧杨伟也回家探亲,一路上相互能照应,不然,让春巧一个人回去,她还真有点不放心。
春巧只得听春兰的。春兰送春巧上车时,还一再叮嘱,天生不给你去信,你就不给他信。那有女的一个劲追男的,又不是找不到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