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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十八)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9 09:04:34      字数:4536

第二章第九节

高奶奶大闹县革会,就像晴天一个霹雳,震得陵河镇上上下下沸沸扬扬。
同情雪梅家和严武、仁贵的人,当然都说好。
县宣队可气坏了。
李三谦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说明陵南大队的“走资派”还在走,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失败,并猖狂地向无产阶级政权反扑。县革会朱主任当然相信李三谦,他派出去的县宣队、军宣队、公社宣传队十几个人在陵南大地蹲了这么长时间,什么情况摸不清楚?他在笑嘻嘻接待高奶奶的同时,已经对高奶奶几个人的背景了解过了,他在思考:是谁在幕后指使他们?若没人操纵,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是不会闯到县里来的。所以,他赞成李三谦的分析,这个幕后指挥人,就是严武和郝仁贵,就是“臭老九”洪家儒。朱主任原则上同意召开批判大会,煞煞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必要时,可以拘捕洪家儒。——当然,那必须是他不服气闹会场时才可以。
得了朱主任的“尚方宝剑”,李三谦就打算把这个权力用好、用足。陵南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揭不开,他这个脸皮往哪放!
批斗会选在早上出工前,抓革命不能误生产,李三谦毕竟是农村出来的干部,他知道生产的重要性。
又是个大太阳。还没落山,东面的半个天就红了。
陵南大队部门口挂着巨幅横幅,“批斗大会”四个黑体大字,显得庄重,严肃。会场上黑压压的人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人的心都拎着,生怕说错了话,被当场揪到台上批斗。小孩子不懂得什么阶级斗争不斗争的,满场撒欢地跑来跑去,相互追逐嬉闹。白克照带着几个扛着三八式步枪的民兵站在会场周围,——虽然那枪里没子弹,只能当烧火棍吓唬人。——那是随时准备听从李三谦的召唤,——他们认为李三谦是党派来的,所以就是共产党。——李三谦叫抓谁,就抓谁,叫斗谁,就斗谁,党指挥枪嘛。刘佩是刚被县宣队提起来的大队副书记,主持日常工作,这次当然也主持批判会;白豁子也是县宣队刚提起来的的青年书记,负责纪录;刘大赖和他弟弟刘二赖临时负责看押批斗人员;罗修德负责喊口号。李三谦等和县宣队、军宣队、公社宣传队队员只坐在主席台后面听,不发言,实际是“垂帘听政”。
刘佩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的话音刚落,大赖、二赖就把批斗人员押上了主席台。
严武和郝仁贵已经是“老运动员”了,上台挂大牌子挨批,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严武和郝仁贵已经习以为常。开始他们还有点怕羞,不敢见人,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上台就低头不说话,随你怎么批,下台后,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的,说;该唱的,唱。他们精神已经麻木了。
人们以为又来老一套,谁知,会场里大赖、二赖又揪出两个人上了主席台时,大家一看,是刘连庭和洪家儒。这两个人犯的什么法呢?洪家儒,死老实鬼一个,从来不得罪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一心只顾教书育人。刘连庭是个病人,在麻风病院治病好几年了,能有什么错?
人们嗡嗡地小声议论着,猜测着,不知县宣队又卖的什么药。
第一个上台作批判发言的是刘连朝。
他磕了磕烟袋,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后指着刘连庭说:“我今天揭的就是刘连庭这个叛徒的疮疤。革命社员同志们,北撤的时候,我这个哥哥,不,叛徒刘连庭偷偷从山东跑回来,身上背支盒子枪,对俺说,八路军共产党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干脆向国民党投降吧。我说不行,你还得走,国民党能不了几天,共产党肯定能打回来,他说,他跟国民党乡长通过气了,乡长马上来找他。我一听气得要命,恨不得一枪打死这个叛徒!只怪我当时手软,没杀他,谁叫他跟俺是一个老爹奶奶呢。我逼着他立即走,我带他刚出陵河镇,就听后面有人打枪,看样子是国民党追来了。好在天黑,看不到,俺趴在红芋沟里才没被发现。俺一直把他送到山东后才回家。大军南下时,他从山东回来,又说受伤了,窝在家里不走了,实际上,他根本没受伤,是怕死,是恋着媳妇才不走的。后来又跟土匪混在一起,欺压百姓。解放后,共产党就不该安排他当老师,他是个道道地地的叛徒!”说到这里,他竟喊起了口号:“打倒叛徒刘连庭!”
可惜,没人响应,他连呼两声,看没有动静,自觉没趣,便灰溜溜退下会场。
这是李三谦亮出的一件“秘密武器”。前几天刘连朝向他检举刘连庭,他真是如获至宝。他本想打倒严武和郝仁贵后,再把刘连庭揭出来,谁知天生姨奶他们竟跑到县里去闹,如果不把天生的这种气焰打下去,运动就没法顺利进行下去。所以,李三谦又放出一把飞刀:搞臭你天生的未来丈母爷。
刘连庭到底是不是叛徒,他刘连朝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不错,刘连庭当年是背过盒子枪,他是县游击大队的文书,能没盒子枪吗?他也是回过陵河。北撤时,县大队被打散了,刘连庭找不到部队,只好回家暂避一时,等打听到部队再回去。谁知回来后,刘连朝在国民党乡公所里混,叫他投国民党,他不愿意又连夜逃走的。逃到河东后,被还乡团抓到,当晚便被拉出去枪毙。谁知顽保丁一枪打偏,子弹从耳边穿过,并揭掉一块头皮,刘连庭昏了过去。顽保丁看刘连庭满头满脸都是血,以为打死了,就走了。半夜,刘连庭被冻醒,爬到附近一个村庄又昏了过去,恰被庄上一个瘸大爷发现救了回去,收做义子,并养好了刘连庭的伤。谁知那瘸大爷是个土匪头子,但这个土匪杀富济贫,不伤百姓,后被共产党收编。他在瘸大爷那里干了一时期,大军南下时,因实在找不到自己的组织,只好回家。这段历史,以前已经向组织交代清清楚楚了。
刘连朝为什么要害他叔伯哥哥呢?一来是他在国民党的保公所里混过,想立功赎罪。二来,刘连庭夫妻俩勤劳,家里就富些。刘连朝好赌,常赌常输,当然穷了。刘连庭看不惯刘连朝那种懒劲,平时不太理他,所以刘连朝就嫉妒刘连庭。更主要的事,刘连庭未来女婿天生竟然整他儿子刘保东的材料,要治他儿子死罪,他就这么一个儿,想让他断子绝孙,他能不仇恨吗?你没有儿子,也想叫我没有,我能让你过安吗?所以,他一方面装作求嫂子,一方面找李三谦检举揭发。这次批判会,他没考虑发言,因为自己历史上有污点,所以不敢逞能。可是,李三谦一定要他讲,要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儿子,他索性公开陷害起刘连庭来。无毒不丈夫嘛,你平时看不起我,现在我也叫你抬不起头!
春巧娘看刘连朝发这样陷害自己丈夫,恨不能跳到台上生啃他一口肉吃,但她毕竟是个娘们,再说,她看今天会场的气氛跟以往不同,所以,没赶上台闹。还有一点不敢闹的原因,就是家发讲的话是真是假她还吃不准。她从来也没听丈夫谈过这事,如果刘连朝谈的不是事实,丈夫应该当场反驳呀?丈夫为什么就是不吱声呢?
第二个上场发言的是刘大赖。他用手敲着洪家儒的脑袋说:“你这个地主羔子!你这个叛徒!表面上装得老老实实,实际你是一肚子坏水。你以为俺这些贫下中农没文化呀?你说俺什么不懂!三月十四的那天晚上,你跟你老婆说,不给洪雪梅看红什么梦,对了,《红楼梦》,说什么看这书会把雪梅看坏了,你这是公开跟毛主席唱反调!毛主席说《红楼梦》好,你为什么说不好?你那个梦是白的,白日做梦嘛,人那个梦是红的,红是革命的,白是反革命,你白当然怕红、反对红了。还有一天,你在改作业时,看到俺村贫下中农的孩子孬蛋作业,你就咬牙切齿地扔到一边去,还把孬蛋叫到你跟前罚站,骂孬蛋是蠢货,一辈子不能成材!你这不是故意侮辱我们贫下中农吗?俺这些孩子成材了,你当然没好日子过了!你以为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是吃干饭的呀,你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我们手心里!还有,你包庇走资派严武、包庇阶级异己分子郝仁贵,背后在社员面前说他们好话,跟县宣队唱反调,你跟县宣队唱反调,你就是反党!就是反人民!所以,我们一定要打倒你!”刘大赖跟洪家发一样,说到激动时高喊起口号来:“打倒洪家儒!打倒地主羔子洪家儒!打倒叛徒洪家儒!”刘大赖喊口号跟洪家发不一样,洪家发喊口号时,爱翻白眼。而且是先喊口号后举手;刘大赖呢?喊口号时,右手举右脚跺同时进行,刘大赖发言好淌虚汗,——虽然他是实话实说;洪家发假话真说,仍面不改色心不跳。
刘大赖的发言,洪家儒听了好笑,不敢笑。他今天被莫名其妙拉到场上批斗,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不过,他也想得开,在黑白不分的时候,你又何必去明辨是非?你能明辨得了吗?人家嘴大,说什么都对,你只能听着。说实在的,洪家儒也比较满足,像他这样家庭的教师,早就被批斗好几次了,他现在才一次,该知足了。毕竟,他还没被清理出教师队伍,他还是幸运的。
最要面子的是雪梅娘和春巧娘。看丈夫被挂上大牌子,就像自己挂上似的,羞得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他们趁人们不注意时,悄悄地溜出会场,躲回家里,偷偷哭泣。
雪梅听说父亲被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父亲一辈子好强,从来没得罪过人,也没被人背后指一指头子,今天,遭受这种耻辱,能受了吗?她默默来到会场外,暗暗观察父亲,她怕大牌子把父亲压垮。
春巧也没想到父亲会被揪来批斗,不过,这也是她早已经预料到的事,她知道那伙人不会放过她,会想个点子来整她,谁叫她是天生的未婚妻呢!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被整,而且整她父亲的竟是她亲二爷,她心里无论若何也不能平衡,她要去找二爷讲理,问他凭什么根据诬陷父亲。春巧娘怕她闯祸,说什么也不让去会场,闹会场就是反革命,找日霉呀!春巧被母亲拦在家里不能出去,只能大骂她二爷不是东西,是畜牲!
批判严武和郝仁贵的,还是罗修德、刘其义、白克昭那些人,批来批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没有新内容。
李三谦本来是不打算发言的,最后还是坐不住了。他说:“陵南的阶级斗争盖子还要深揭,走资派还在走,臭老九还在发臭!阶级异己分子还在扇阴风,点鬼火,四处活动,挑动群众上访,妄想转移斗争大方向。但是,只要县宣队在,只要我李三谦在,这个盖子一定要砸烂!这个走资派一定要揪出来!这个臭老九一定要批倒批臭!”
批斗大会一直开到东南晌午,李三谦看会场上人群躁动,等着回家吃饭好下地干活,只得散会。散会后,严武、郝仁贵、刘连庭、洪家儒,都没给回家吃饭,而是让刘大赖带民兵们押着他们游村。当然,他们都得戴纸糊的高帽子,郝仁贵负责打锣,前面开道,洪家儒紧跟在后敲破鼓,刘连庭、严武在最后。严武的高帽子两边还有纱帽翅,肩上得扛着木头做的大印,他们边走边喊,好的口号就是:打倒走资派严武!打倒阶级异己分子郝仁贵!打倒叛徒刘连庭!打倒地主羔子洪家儒!洪家儒还有点害羞,怕丑,严武和郝仁贵还是无所谓。游完后,回到家中照样吃喝,照样说笑,他们好像不是受批判,而是在演戏,而且,两个人还非常进角色。
天生没有参加批判大会,县宣队也无权通知他。因为他户口不在陵河,县宣队管不到。天生没有闹会场,李三谦当然也就无法下手了。天生原以为县革会能明镜高悬,结果他发现,这些人是县革会派来的,原本是一丘之貉,怎么可能帮天生他们说话呢?
看来,陵河真是没法蹲了!
高奶奶从县里回来,因为劳累,身体不舒服,没参加批判会;县宣队怕犟牛闹会场,先让队里指使下湖去了,万福虽说参加了批判会,他胆小,当然不敢起来说什么。
高奶奶会后听说这事非常气愤,气有何用?这些人是县革会派来的,县革会不听李三谦的还能听你老百姓的?唉,告状不仅没帮上郝家的忙,相反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啊!于是,高奶奶对着北方的马陵县革会大骂:“什么朱主任,是你祖个X猪大肠!臭猪屎!共产党用这样一些当官非垮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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