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一道金匾五个大字:天下第一镖。
　　这可是当今皇上的老爹——也就是先皇——御笔亲书。
　　这块匾的下面又是一块匾，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四个狂草大字“四义镖行”。
　　这个气派的镖行就是保镖业的龙头所在之处。
　　
　　一个青年高坐在主座之上。
　　眉分八采，目若朗星，肩阔三停，细腰炸背，一派尚武精神。
　　青年目光转动，在大厅扫个来回。
　　大厅已经坐满了人。
　　坐在最前面的两队人马分列东西。
　　东边的人盯着西边的人，西边的人瞪着东边的人。
　　他们的目光已经不是咄咄逼人，而是你砍我剁。
　　全都是劲装。
　　全都是练家子。
　　全都是举手就能伤人。
　　好，太好了。
　　青年所在的正中间自然而然地有一道鸿沟。
　　人的鸿沟。
　　人心的鸿沟。
　　还好，他们都没带兵器。
　　至少在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至于那些飞镖，石子，短刀……
　　还是别想这些了。
　　他们后面，同样是练家子，但都是便装。这些人是来陪坐的，也是来当旁证的，也是来看笑话的，也是居心叵测的，也是来扇风点火的，也是来……
　　这些也先不要想了。
　　“今天把大伙都请来，为的是扬威和广泰的事情。大伙儿都有耳闻，不过，还是让两边当家的说明一下。也让大伙能听听清楚。”
　　青年平静地说，他的声音很低沉，有这种声音的人总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东边站起个红脸汉子，个子不高，但颇敦实。
　　“龙头。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这汉子开口有浓重的口音，关中人。
　　汉子继续说：“这生意明明是我们扬威镖行接了，他们硬是把生意抢走了。”
　　说完汉子怒视对面。
　　“我们抢你生意？怕是反了吧。东西是客人先送到我们那边儿去的。”
　　西边也站起来一位，这是个高个儿，黄脸膛。
　　“你们为了和我们抢生意宁可赔本保镖，这也太不像话了。”红脸汉子大怒。
　　“保镖凭的是本事，你接不了这个价，别人行。你怎么就能说别人是赔本抢生意？再说了，京城是什么地方？可不是山猫野兔该来的。没这个本事就卷铺盖走人。”黄脸高个儿道。
　　“你这怎么说话呢！”一声怒喝，东边的人都站了起来。
　　“怎么，想动手？”西边的人也毫不示弱。
　　“倒是想，可这是龙头的地方，按镖行的规矩，没人能在这儿动手。”东边有人说。
　　“我们可不是镖行的，我们开的是打行，不服咱们就遛遛。”西方有人说。
　　“怕你吗？”
　　“来呀！”
　　“诸位诸位诸位……”一个声音从大厅后面传来，这声音不紧不忙，不慌不忙，不年轻也不老迈，“大家是请龙头来评理的，怎么能动手呢。”
　　随话音，这人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两伙人中间。
　　这人是个矮个子，年过五旬，眼睛不大，透着精明，山羊胡子，半白半黑。但面色却是红扑扑的，一点儿也不显老。
　　“就当给我陈子华一个面子，都先坐下，我相信龙头自有公断，绝对能不偏不倚。”这人说着，看了青年一眼。
　　青年唇边一道浅笑。
　　表面上是两家争镖的事情，实际上是京城坐地户与外乡来客之间的矛盾。判给谁都不会有人满意。
　　更重要的是，陈子华。
　　这件事情必然与他有关。
　　老狐狸啊。
　　一份镖，两家分，公断？怎么断都有人喊不公。
　　“陈前辈，这件事情我当然会公断。”青年话锋一转，“我刚才，听到有人说自己开的是打行，可以不守镖行的规矩。”
　　青年说着站起来。
　　“那我奇怪，你们为什么还到这儿来？”
　　“是陈老前辈要我们来这儿的。”一个声音在下面接了话头儿。
　　“陈前辈，是吗？”青年看着这位个子不高的陈前辈。
　　“龙头，确实如此。陈某是想，这件事情到底是从保镖上起了纷争，当事人之一就是镖行的。如果不由龙头来处置，外人会看不起我们这些吃保镖饭的。所以，我把广泰的师傅们劝来了，相信龙头能还大伙儿一个公道。”陈子华道。
　　“有道理。不过，镖行和打行也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镖行干的是守卫保镖，打行是受人钱财，与人出气，一白一黑，一明一暗。这些天，我就有所耳闻，京城的一些打行也接了镖项，这件事情还真是有意思。今天你们到我这儿来，我倒想问问，你们是打算加入我们保镖这一行儿，还是打算要抢我们的饭碗？”青年淡淡道。
　　“生意谁都想做，我们接有什么？”黄脸膛说话。
　　“牛师傅是吧？不知道你的大名，你这话说得有趣。当然，生意你可以接，把牌匾换了。想接镖就得挂镖行的匾。你想挂打行的牌子，可以，可别再接保镖的生意。如果你们只管打人出气，随你们怎样。不然，别怪我凌涛不客气。我想，五城兵马司提督还是多多少少会给我点儿面子。这几年恐怕有不少人被你们打得腿断胳膊折吧？他们惹不起你们，我能惹得起。这种事情，足够流放你们去西北大漠了。”
　　说完他的眼光向西边一扫，有人已经躲躲闪闪。
　　青年站起身。
　　“我再说一遍，希望这是最后一遍，想不服龙头管的人，尽可以出去。但丑话我也讲在前头，以后的事情，你们可得自己兜得住。”
　　“龙头说的对，”陈子华向西边广泰那边的人说，“刚才都是气话，跟龙头赔个不是。”
　　“龙头，刚才多有冒犯，还望不要挂在心上。”这黄脸膛冲青年拱手施礼。
　　陈子华，这是你安排的吧？
　　把打行拉进来，事情弄复杂。
　　几家是开打行的，一样接镖，今天要是不让广泰的人服气，他们都得闹。
　　可惜，这一步棋，你算错了。
　　镇住他们并不费事。
　　“今天这个事儿，一份镖两家争，似乎是不能两头儿都满意。不过，我凌涛是一碗水端平，让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下面的人都在听，都各自有心思。
　　“咱们都是练武的，现在谁想中这个镖，那就武艺上见高下。”
　　青年话音一落，大厅里议论纷纷。
　　“比武？”
　　“这可会死人的。”
　　“这仇就大了。”
　　“这能行么？”
　　“这是胡闹啊。”
　　“这龙头，这事办的……”
　　青年看着对面的陈子华。
　　陈子华很平静，表面上看。
　　青年微微一笑，突然脸色一正。
　　“诸位，请随我来。”
　　
　　后院，一个大空场子。
　　这是四义镖行的练武场。院中立着兵器架子，一边的地上竖着梅花桩，挖着沙坑。
　　练武场同时也是小徒弟们的住处，他们的屋子就在院落四周。练家子都是辛苦人，二五更的功夫不能丢。北向一边是马房，镖行的马都在槽头上喂着。
　　这样的布置行事方便。接镖走镖就是后院点货，点完走人。
　　不止是四义镖行，凡体面点儿的大镖行都是这个布置。
　　那青年现在到了空场中间，其他的镖客就等着他发话，看这个事儿如何解决了。
　　青年一点手，过来了两位，看穿着打扮，四义镖行的小徒弟，也就是趟子手。
　　这两个小徒弟一来，众人眼中一亮。
　　好……特别！
　　一个白，一个黑。
　　一个又瘦又小，一个又胖又墩。
　　瘦小的像活猴，矮胖的像肉球。
　　瘦小的眼中透着猴儿精，矮胖的身上带着黑粗。
　　一个绰号瘦猴，一个被戏称小胖儿。
　　就这么截然不同的俩儿人，却总是粘在一块儿。
　　这倒也好，区别方便。
　　青年不开口，目光示意。
　　两人去了兵器架子，抬过了一样长家伙。
　　这长家伙足有丈许，一个长枪头子，只枪头就两尺多长，枪头左右两个月芽儿式耳朵。
　　练武人都认识，不练武的在戏台上也一定见过，戟，又叫方天化戟。
　　这东西在兵器架子上一年也未必有人动它一次，镖客不用这东西。一来长，二来笨，再有，这东西好看不中用，连军兵都没有人在战场中摆弄它。除了唱戏的大老板在台上用个空心的，这玩意成年到辈子地在兵器架子上躺着，无非就是充数。
　　今儿，怎么把这位爷请出来了？
　　镖客们都心里犯了嘀咕。
　　比这玩意？
　　比划倒是都能比划，可平时也用不着啊。谁也不精通啊。
　　方天化戟往地上一插，立起来了。
　　这就更没法比试了，都立到地上成了旗杆子用了。
　　青年对众人神色的疑惑不以为然，他信步在院子里踱着步，转眼走了二十几步。
　　猛回身，手一翻，一枚钢镖出手。
　　当啷！
　　方天化戟左耳的月芽小枝打落在地。
　　瘦猴和小胖立即抚掌叫好，他们一叫好，众镖客也开始叫好。
　　青年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凌涛刚才不是卖艺武艺，而是要给大家做个调停。这东西大家都知道，方天化戟。要说这玩意儿，从晋朝开始大概就没人用它打仗了。我今天把它抬出来，自然是有别的用处。”
　　青年眼光扫过众人，看到的是一脸脸的迷惑，包括陈子华。
　　你这老狐狸，蒙了吧？
　　青年踱着步，站在化戟前。
　　“这东西现在没有能用得好的，马上的玩意儿，江湖人不用。军兵也早不使了。当年可不是。想当年，后汉三国年间有一个叫吕布的，人称飞将，可是用戟的高手。这说书的讲《三分》，也都说过。当年袁公路派大将逢纪带三万大军，要杀了刘备。刘备向吕布求救。吕布不想因为刘备损兵折将，可又不得不救。于是做东摆了个宴席，在辕门立上一枝戟。他在大帐中一箭射中化戟小枝，用武艺把纪灵吓住，最后退兵不打了。这段典故就叫辕门射戟。吕布用这个办法解斗，我们也不妨用用古人的办法，和和气气，不动干戈。”
　　众镖客一听这话面面相觑。
　　这练武场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要说飞镖打月芽，下过几年苦功的人都差不太多，这能分出上下高低么？
　　“我知道各位师傅都是武林高手，”青年又开口了，“刚才我随手一镖，不是炫耀武艺，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所以，今天这场比试，不会这么简单。”
　　青年说完示意。
　　那个瘦猴样的小徒弟掏出两枚铜钱，用绳一穿，挂到化戟剩下的月芽小枝上。小胖子则掏出两条黑巾。
　　青年解释：“练武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会儿，两位当家的可以选暗器最好的人。比试的时候，眼观六路就观不着了。”
　　蒙眼飞镖。
　　这倒是新鲜。
　　“三镖为限，”青年继续道，“如果双方都没得手，再换人。直到成功为止。大家以为如何？”
　　两行的人互相看看，都不服对方。
　　“听龙头安排。”
　　“龙头说话。”
　　青年点点头：“那么，哪两位先来？”
　　那红脸汉子立时站出来，黄脸的也不甘示弱。
　　“请二位当家的上前来。”青年道。
　　两人都不想落后，并着膀子挤上来了。
　　“请二位蒙上眼睛，转过身，走上二十步，然后等招呼。”青年道。
　　小胖子递上黑巾，两位镖头都蒙好了。
　　转过身，各走二十步。
　　站定，再转回身。
　　化戟前的青年已经退开了。
　　“既然，现在镖在广泰那里，不妨就让牛师傅先来吧。”青年发话。
　　三支镖，从衣服抽出来了。
　　果然都带着家伙，不是成心来和解的。
　　风吹。
　　铜钱相磕。
　　轻响。
　　很轻。
　　牛师傅出手了。
　　第一镖。
　　嗖……
　　众人一声叹息。
　　偏左一点儿，也就三四寸。
　　“再往右一点儿！”广泰的人忍不住喊了起来。
　　继续等风。
　　铜钱磕着化戟。
　　当当当的轻声响。
　　手一抖。
　　第二镖。
　　“往左一点儿，一寸就行。”又有人喊。
　　再等。
　　又来风了。
　　镖出去了。
　　当啷！
　　打中了！
　　广泰的牛师傅立即扯下黑布。
　　化戟上的小枝还在。
　　镖打在了枪尖上，不是月芽。
　　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他站到了一旁。
　　“下面，杨师傅请了。”青年发话。
　　扬威镖行的大当家，那个红脸汉子也掏出来三支镖。
　　等。
　　等风。
　　风来了。
　　有声响。
　　还在等。
　　风不够强吗？
　　这回响得更大了。
　　一扬手，三镖齐出！
　　众人惊呼。
　　化戟的小枝打落了！
　　“好，胜负已分。”青年道。
　　“龙头，这不公平。”黄脸的不愿意了，“他怎么三镖一齐打出去？”
　　“牛师傅，我没说过不许呀？”青年道，“只限三镖，杨师傅确实只用了三支镖。”
　　“这……”黄脸牛师傅没词了。
　　“诸位，什么事情都是和气生财，我们这些保镖的也不能免俗。另外，凡事都有个规矩。这保镖定价也不能例外。压价做生意实在是把武艺贱卖了，这可是对不起祖师爷的事儿。从今天起，凡在京城的镖行保镖收钱得看保的镖合多少银子，最少是从镖项里千份儿取五，最多百份儿取五，险的镖多收点儿，平安镖少收。大家都生意做到明处。大家觉得如何？”
　　一些镖客听了青年的话纷纷点头，另一些则不言语，明显并不同意。
　　“我知道，有些人是想把别人都挤走了，全京城他就占了大头儿。那我凌涛也只好不客气了。从现在开始，我就白接镖，不收钱直接耗上一年。四义镖行的家底儿还应付得起。至于各位的生意，那就难说了。”青年的语调仍然和和顺顺，可这话是明显的威胁。
　　“龙头，我们听你的。”
　　“是啊。”
　　“对对对，听龙头的。”
　　众人开始纷纷表示赞成。
　　“那好。规矩既然定了，那就必须照着做。如果谁坏了规矩，这碗饭我一定让他吃不下去。”青年说完，又向一瘦一胖两个跟班儿的示意。
　　马上，两人端过来大托盘，上面都是艳茶。
　　“凌某备了点茶水，大家请用。”
　　按见客之道，这就是正事已了，灌水儿了。
　　“龙头，在下还有事在身，告辞了。”
　　“龙头，在下也回去了。”
　　镖客纷纷告退。
　　“那恕凌某不远送了。”
　　青年拱手施礼，两个跟班放下托盘，把众人引出去。
　　大院子立时空空了。
　　
　　“我们被耍了。姓杨的早知道辕门射戟的把戏。”
　　“哦？你怎么知道？”
　　“太白楼有个小伙计给他们送饭，看见姓杨的蒙眼练飞镖打化戟。不是报信儿给他，他练这个干什么？”
　　“哦。”
　　“我现在就找那个姓凌的去，看他怎么说！”
　　“站住！”
　　“怎么？”
　　“你不能去。”
　　“为什么？”
　　“这事儿咱们没有凭据。”
　　“人证啊，有人证。”
　　“人证？人嘴两张皮。要是姓凌的说咱们无理取闹，故意弄个假人证，咱们怎么办？到那时候就更丢人现眼。”
　　“那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了是不能了的，不过不要着急。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黄口小儿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