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美国(六)
作品名称:毫无优势 作者:曲新同 发布时间:2014-11-13 08:19:34 字数:3840
老詹姆斯,这位父亲。安德鲁。瓦尔特。他们的妹妹玛丽。安德鲁的妻子阿格尼丝,以及阿格尼丝和安德鲁的儿子詹姆斯,当时还不到两岁大。
在雷斯港口,就在1818年的六月4日,他们一起登上了一条船,这在他们的生命当中这还是第一次。
老詹姆斯把这个情况汇报给船长,船长正在查验每个登船人的姓名。
“这是第一次,先生,在我这一生里。我们是来自埃特里克的人。那里是世界上最闭锁之地。”
这位船长说了一句话,尽管在他们听来不怎么理解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请往前走。他接着在他们这些人的姓名底下划了一条线。他们就往前走,后面有人推着不走也不行。小詹姆斯骑在玛丽的后背上,算是一起上了贼船再难下了。
“这是干什么?”老詹姆斯说,意思是指挤在甲板上的这些人。“我们到哪里去睡觉呢?这些乌合之众都是来自何方?快看他们这些人的脸上,怎么越看越像些黑人啊?”
“这是些黑脸孔的高原人,很可能是的,”他的儿子瓦尔特说道。当然这是开了个玩笑,故意放低声音不让自己的父亲听到——高原人就是那种老一辈的人都瞧不上的人。
“这里的人简直太多了,”他的父亲继续说。“这条船会沉的。”
“不会,”瓦尔特说,现在声音放大了。“船只从来不会因为人多而沉没。这就是因为那个人要在那儿,为的就是查点人数不要超载。”
刚刚才上了船这么一会儿,这个才十七岁大的小兔崽子就装模作样懂得多,竟然敢于触犯自己父亲的权威了。由于极度疲劳,又深感新鲜,再加上身上的那件厚外套使得举动不便,这才让老詹姆斯没有伸手掴他一巴掌。
上船以后的一切事务早就有人告知了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们。可实际上做全面解释的工作全然落在了这位老家伙的身上。他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懂得包括所有吃住方面的事情,是船上不可多得的通晓一切之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苏格兰人,一个本分体面的家伙。不像那些高原人,也决不是爱尔兰人。
然而现在他却大声抱怨起来,说船上这么多人简直像蜂蚁见了一头死狮子一般闹得不行。
“简直是罪过啊,简直是罪过啊!哦,我们为何要离开我们的故土啊!”
“我们还没有离开呢,”安德鲁说道。“我们依然还能看得见雷斯。我们最好还是下船去,找一个地方安身好了。”
接着就是更大的悲伤之情袭来。船上铺位狭窄,光木板上铺了马毛垫子,不但硬得要命还扎人。
“一点都不好,”安德鲁说。
“哦,我怎么会想起来把我们大家带来这么个地方,简直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坟墓嘛。”
难道就没有人能让他闭嘴不成?阿格尼丝私下里想道。就像这个样子他会一直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下去,简直如同一位牧师或者一个神经错乱之人,只要他发作起来的时候。她不能加以阻止。她自己本人也有忍受不了之苦,此前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感受过。
“哎呀,我们是就住在这里好呢还是不住在这里好呢?”她忍不住问道。
一些人们已经挂起来长披肩或者宽围巾,好为自己的家庭围出来一块小小私密之所。她也走到前面去把自己身上的围裹之物取下来这么做。
她肚腹之中的胎儿已经在踢蹬不止。她的脸孔红得像炭火一样,两条腿不停在打颤,而且两条腿间膨胀起来的两块肉片——过不了一会儿她的孩子就要从这两片肉中出来问候这个世界了——正如一个满满的大布口袋一样火烧火燎一般地疼。她的母亲一定会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她会知道应该捣碎那种树叶来制成缓疼的药膏。
一想到她的母亲,一种莫名的痛楚就顿然溢满了她的全身,她想要踢谁一脚。
安德鲁把自己身上的苏格兰披肩卷起来,为自己的父亲铺就了一个很舒服的座位。这位老人一屁股坐下来,嘴里不住咕哝着,把两只手抬起来掩住自己的脸面,这样他顾自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来自空洞中一般。
“我再也不想看了。我再也不听他们的高声大叫瞎咧咧了,不再听他们发自地狱一般撒旦的叫嚷声。我再也不吃一口饭了,直到我看到美国的海岸。”
除了我们其余这些人以外,只有阿格尼丝听不下去想要回嘴。
为什么安德鲁不直接了当对他的父亲说,提醒他到底这是谁想出的馊主意,究竟是谁曾经慷慨陈词甚至乞求而想方设法把大家弄到现在这里来的?安德鲁可决不敢这么说,瓦尔特只会开玩笑说风凉话,而至于说玛丽,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她根本连开口说话的胆量都没有。
阿格尼丝出身自一个以织布为业的大家族哈维克家族,虽然她现在在工厂里工作可是她们世代都在自己家中工作。而在现在工作的地方她们学到了很精到的手艺,这种手艺可以互相之间贬斥到极致,可以吵吵嚷嚷一起生活于非常狭促的居所之中。即便如此她为自己丈夫家中的这种严肃的气氛,这种毕恭毕敬的默然领受态度而深感惊讶。她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们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古怪而刻板之人,直到今天她依然是这种想法。他们像自己家族的人们一样贫穷,但是他们对自己却抱有极大的信念。可是他们这又是仗赖着什么样的优势呢?眼前这位老人数年以来一直在小酒馆中被人看作一位奇人,而他们的堂兄弟又是一位衣衫褴褛可怜兮兮可能吹能聊的所谓诗人,当在埃特里克没有人信任他肯雇他去放羊时他就立刻飞快地跑去尼兹戴尔了。他们家的孩子们全是由三位老巫婆一样的姑母养大,这三位老女人极其害怕男人,只要她们听到除了自己家以外的男人顺着大路远远走来,就会立即跑进羊圈里面去躲起来好久都不敢出来。
好像不是男人们应该看到她们就怕得立刻跑开去似的。
瓦尔特现在已经返回来了,他是带着沉重的行李把它们送到船底舱中去的。
“你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箱子盒子,以及一包一包的肉类和土豆什么的堆得简直像山一样,”只听他兴奋地说道。“有个人不得不像爬山一样越过它们到水管子边去。没有人不会在回来的路上把水洒了一半的,因此那些包裹都湿透了,里面装的东西一定会烂的。”
“他们本就不应该带那么多东西,”安德鲁说道。“既然我们付钱买了票难道他们一路上不会供给我们吃不成?”
“啊是的,”这位老家伙开口说。“可是他们的东西适合不适合我们的胃口呢?”
“因此来说我做了一件好事把我们自己的饼带来了,”瓦尔特说,他现在依然有心情拿什么事儿开个玩笑。他抬脚踢了一下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只铁盒子,里面装满的全是燕麦饼,这是他的姑姑们送给他的特别礼物,因为他是最小的,而且她们至今把他看作是无母的孤儿。
“你会知道如果我们都饿死的话你会有多高兴,”阿格尼丝说。瓦尔特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害人虫,几乎比眼前这位老男人一点都不差。她明白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们都饿死,因为尽管安德鲁看上去有些不耐,可是显然并没有焦急不安的样子。当然了,要想让安德鲁焦急的话还需要有更加严重的事态才行。他显然也并非为她而焦急,因为他在考虑着首先要为自己的父亲安排一个舒适的座位才成。
玛丽已经把小詹姆斯又带回到甲板上来了。她看得出来他在下面的半黑暗中非常害怕。他根本用不着用抽抽嗒嗒来表示抗议——她通过感知他那两条小小的膝盖使劲儿往她身上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船帆被紧紧收起。“快看上边那儿,快看上边那儿,”玛丽说道,一边手指着正在高处忙着收船桅上的帆索的水手那里。这位男孩在她的后背上说看天上的鸟儿。“水手—快看,水手—快看,”她的口里则这么说着。她说的是清楚的“水手”这个字,而他口中喃喃地说的却是“鸟儿”。她及他之间就是以这种半对半错的语言来交流的——一半是她在教一个字而另一半是他在自己发明一些字。她完全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作为这个家庭之中最年长的,而且是唯一的女孩,她一个人照顾了自己所有的弟弟们,并且始终如一为他们而感到骄傲,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像这个孩子一样。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是如此有天赋有主见而又聪明。他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而男人们根本不对这么小的孩子发生兴趣,阿格尼丝他的母亲对他又极没有耐心。
“像大人一样好好说话,”阿格尼丝会对他说,而如果他不这么说,她就会狠狠敲他的脑袋。“你是个什么东西?”她呵斥道。“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小鬼儿?”
玛丽很害怕阿格尼丝的脾气,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却并不责怪她。她觉得像阿格尼丝这一类的女人——男人的女人,为人母的女人——过的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生活。首先是男人们对待她们的态度——甚至是像安德鲁这样一位好男人——其次是孩子对待她们的方式,在他们出离她们腹中之时。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自己的母亲,她躺在床上浑身发着高烧不省人事,睁着眼也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直到她最终死去,那是生下瓦尔特之后的第三天。她神经错乱冲着挂在炉火上的黑罐子大叫,说那里边装的全是满满一罐大鬼小鬼。
她的兄弟们都称呼玛丽为“可怜的玛丽”,而的确女性所独有的那份孱弱胆怯以及羞赧,使得她们在许多家庭之中从她们出生后领洗时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与这个词发生了不解的缘分——从她们所起的这些名字本身所起的变化就能看出,她们所表示的就是给人一份贫弱而天资匮乏的感觉。伊莎贝尔这个名字渐渐被人叫作“可怜的小提比”;玛格丽特,小麦吉;简,小珍妮。埃特里克的人们说出了一个事实,样貌以及身高逐渐只有男人独有了。
玛丽只有不到五英尺高,而一张小小面孔紧绷着,颧骨高高凸出在瘦削的脸上,面部皮肤经常出疹子,绯红一片好久才能消褪。当人们跟她说话的时候,就见她的嘴巴不停抽动一阵翕合,好像每个字都是随着唾沫一起吐自参差不齐的一排小芝麻牙中,而且她努力做出的回答声音之弱就像沥沥啦啦流出的口水,根本就听不分明也辨不清她含混之中到底说的是什么,以致有人想不把她当成是弱智都难。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任何人的脸——即便是对她自己家庭的成员们她也是如此。只有当她将这个男孩托起在自己那发育不良的髋部时,她这才能有能力说一些比较有条理而果断一些的话——而这样的话大多数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说。